但见她穿一件大红圈金织金团花锦袄,系一条结彩鹅黄十二幅锦绣裙,腰围结珠垂宝环络子,下映着高底绣花缀珠鞋。蛾眉横翠,傅粉施朱。金丝花冠裹着头,象牙插梳朱翠晃,斜簪着两支赤金飞凤钗。耳上坠着三对儿宝珠耳环。
端的是通身富贵,直把富丽一词描述的尽致淋漓。
好似每次来皇后都是这般打扮?
楚楠有些想不起来皇后长什么模样了。他记得她一开始并不是这般的。只记得一开始,她甚至有些平庸,话不多,总显得底气不足的样子。
那时他也只是个少年郎罢了,见正妃惶惶的模样,又没什么傍身的银钱。宫里那些妃嫔御女,总是通身彩绣辉煌、美玉宝珠。她眼里看着,总归是不大平静的。
他看在眼里,也不奢求她能如他一般安之若素。他也是有些不忍的,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却被他扯进这浑水里。他总归是有些歉疚的,所以虽然当时他手上银钱也不充裕,还是私下拨给了她一笔不菲的银钱权为衣裳首饰之需。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衣裳首饰越来越奢侈,妆容也越来越花俏绮丽。而当他继了位,将她由太子妃升为了皇后之后,这些愈发变本加厉。渐渐的就成了时刻都是这幅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的妆扮了。
“官家请坐。”等到一众宫女将楚楠服侍妥当了,许皇后笑眯眯地引他在榻上坐下,自己随后也坐到榻上。随后宫女奉上浓浓的果仁木樨泡茶来。
楚楠接了茶,随意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见他不吭声不说话,许皇后只得自己主动找话题了。便望着他,细细看了一圈,点头笑道:“官家近来似乎养好了些,气色红润,双目有神,想来昭仪侍候的十分尽心。”
听到许皇后提起瑶娘,楚楠望了她一眼,道:“瑶娘侍候我的确十分尽心。”
闻言,许皇后心里一堵,什么十分尽心不尽心的,难道宫里这么些嫔妃有哪一个侍候他不尽心吗?怎么就范氏的‘尽心’上了他的心。
轻轻叹了口气,许皇后缓缓道:“昭仪温柔体贴,服侍官家又十分停当,官家爱重些也是必然。妾身为皇后,平时忙于打理六宫诸事,服侍官家之处恐有疏忽之处,有昭仪这般伶俐能事的伺候着,妾心中感到十分欣慰。”
楚楠一边听,一边微笑点头。
娘娘还是皇后的时候,也是她这般模样,无论他私底下看了多少她含恨唾骂先帝那些妃嫔,宫女,伶人和那些皇子。她会露在外面的,都是贤惠的,淑德的,符合皇后身份的所有品德和仪态。
而身为皇后所出的嫡出皇子,太子,他自然心知肚明。
大概所有正室都是这般模样吧,妾室若是得宠,正头娘子倘若贤惠,待人宽厚,还会嘉奖妾室尽了职,服侍男主人尽心。倘若是善妒的,面上有能装成贤良的,也有恶毒折磨加害的。
但是在宫中,无论自己得不得宠,皇后露在外面让人看到的都得是美好的一面。说一些动听的话,赏一些金银彩缎,便是贤惠,淑德。这便是皇后的模样。
对于许皇后的变化,楚楠是满意的。他不求皇后秉性如何贤能,料理六宫事务如何有道,只求在他面前能够依随一些,省却他一些凭生的麻烦。前朝政务已经足够耗心,在后宫里,他只想安宁一些。
许皇后压抑着心中的忐忑,始终笑着,慢慢说着:“今日因着账目上的不明白之处,妾叫人去传人问话,谁知却意外听了场是非话。”
她看了楚楠一眼,见他神色微微变了,心里微紧,但是讲这事儿是一早算计停当的,又已经说出了话头,止不得的。
许皇后斟酌着字眼道:“事情的起因却与昭仪有些关联,那两嚼舌根子的宫女说的是前几日定州进上缂丝织物的事儿,道是徐氏所织的一副缂丝画儿被官家与了昭仪。”
楚楠笑容渐渐收去了,却没开口,只听着她把话说完。
许皇后呼吸急促了些,她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先前万婕妤时她便行过几次提醒的事。有时是对官家,有时是对娘娘,万昭仪行事狂妄,她行的正坐得端,到是理直气壮的,还没有这么紧张。
对范昭仪还是第一次,这小妇人还生了个皇子,地位不同,她难免有些紧张。又因为范昭仪表面还算恭顺,便有些发虚,怕楚楠不向着她。
“妾也不是稀得一副缂丝画儿,妾身为皇后,什么好东西没有呢,怎会同昭仪争抢一副画儿。”许皇后说情说理,想把自己说人坏话,告状的嫌疑撇清。
她是要压压范昭仪的风头,却不想让自己在官家心里的形象降低。她要一直都是贤惠大度的皇后。她会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为了范昭仪好,为了官家好。
“昭仪娘家也并非什么显赫的人家,看见好东西心里欢喜,也是在所难免的。她是个懂事的人儿,妾心里也疼爱她,这些日子以来得了脂粉衣裳,心里都记着她,时时给送去一份。妾身为女子都这般喜爱她了,官家更是难免疼宠一些,妾理解。”许皇后微微一笑。
楚楠听到这里,已经有七八分明白了。他眼睛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嗯。”
“只是妾心里明白,旁人却不明白。官家与妾疼惜昭仪,旁人却会以为昭仪是没规矩,整日问官家讨东西,连妾这个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许皇后叹了口气,貌似悲悯般道:“官家日理万机,是何等忙碌,对于这些小节有所疏忽也是人之常情。莫看这些人面上乖顺,背地里也不知如何道人是非的。这次要不是妾宫里的宫女碰巧撞见,也不知底下人竟是这般议论昭仪的。昭仪现今天真烂漫的,妾看着心里也欢喜,实在不忍她日后受人口舌之苦。只能斗胆请官家日后行事谨慎些。毕竟是宫里,耳濡目染久了,人心也会变的。妾也希望昭仪能一直这般下去。”
许皇后还有许多的话要说,却见楚楠直接站了起来。
第八十五章 急了
“我还道圣人特意请我来是有什么要事要说,原来只是为了一副缂丝画?”楚楠笑着说道,眼底却盛满不耐烦。
许皇后涨红了脸:“妾岂会贪图一副缂丝画?”
这与她想的可完全不同。她那么苦口婆心,官家怎么一点都没听进去。许皇后既感到委屈和羞愤,又有一点被看破意图的心虚。
“妾只是为官家与昭仪着想罢了。妾恪守本分,尽了皇后之职,从不曾苛待哪一位嫔妃。宫人如何笑话妾还不如个昭仪得官家看重,妾皆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善待昭仪。又岂会为了一副缂丝画为难昭仪?”
“你既恪守本分,便将这本分恪守下去。莫要因为一副缂丝画,便毁了你这些年来的成果。”楚楠严肃认真道。
“若是有不懂规矩的宫人多口多舌,照宫规惩处便是。户部每年大笔银米养着这群人,不是白养着的。胆敢诽议主子,便是打死了也没话可讲。《山茶蛱蝶图》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赐于她的,并非她贪图,与我讨要。底下进上给你的孝敬若是少了,你问我要,问娘娘要,娘娘不会吝啬与你的。莫要因为一副画失了你皇后的仪度风范。”
楚楠说罢,不再多说一句话,抬腿便走。许皇后惊怒追了几步,见楚楠不为所动,自己留不住他了,便紧紧跟着送出了门口。看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为什么事情突然失控了,官家突然生起气来,难道真的那样宠信范氏,连她说上几句都不舍得?
不,她没有错的,她都是为了官家好。
许皇后努力镇定,却心里发慌,觉得浑身无力。官家从未这样冷对过她……
小宫女们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担心帝后争执的事,但也不敢劝。只敛声屏气,缩肩耷头,鹌鹑似的。
许皇后一向不与她们多话,她只同女官亲近,起码会透露些心里话。但这会儿女官都不在跟前,她只能自己胡思乱想了。
楚楠怒气冲冲地走了,回到瑶华宫,众人都看出了不对。他走时虽不是高高兴兴的,但起码心情还是不错的,但回来的时候却沉着脸,眼睛都能凝出冰,烧起火来了,任谁也能看出不对来。
碰到这种情况,众人是恨不能把自己塞到地缝里去,让他看不见才好,省得哪里招了眼,被当了出气筒。
别人都能退,都能躲,可是范雪瑶却不能。她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走过去,亲自服侍楚楠解了氅衣,把角落里的小炉子上煨着的羊肉汤盛了一碗。羊肉汤是一早她就弄好了小火煨着的,本来就是拿来外出回来时吃一碗暖身子的,炉子边上摆了个小几,上面几个盖碗里放着葱蒜末,香菜碎。
用羊腿骨敲开了,放到锅里煮,以小火熬煮了一晚上。现杀的羊,羊肉非常新鲜,小火慢炖,已经炖烂了。里面加了点桔皮、花椒、山楂和萝卜,这几样都是去膻味儿的。又煨了这么久,就只能吃到鲜味,不见膻味儿了。
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撒上点香菜碎和葱末,汤色白似奶,配着碧翠的香菜和青葱,煞是好看。
端给了楚楠,他接过来,直接端在手上,一手拿碗一手拿牙箸,就这么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他平时虽然在她面前很放松,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吃饭不出声什么的,但也不至于这般放肆。楚楠生在宫里长在宫里,礼仪比谁都好。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优雅高贵。
范雪瑶看出楚楠一是潜意识里依赖她,相信她。二是借此发泄怒气。
她已经差不多知道楚楠是生谁的气,因为什么生的气了,但是再详细的楚楠心里没想,她也就听不到,毕竟她的超能力是读心术,不是搜神术,不能去翻他的记忆,只能听到他想的。
楚楠在想什么呢?人想的东西其实是乱七八糟的,很少会想口语一样有条理,有形容人说话没条理的话叫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其实人想的更加乱,甚至有的是半截儿的。这就需要很强的理解能力,联想能力了。
楚楠想的是:皇后太小心眼,以前看着倒是端庄贤惠,现在一点小事就看出她的本性了。我不过给了瑶娘一副缂丝画,她便紧抓不放,借题生事……喜爱瑶娘?妒忌瑶娘吧……巧舌如簧,伶牙俐齿,哪还是从前那小心畏缩的模样?……真是变了太多……
瑶娘见他都是在想许皇后小题大做,借机生事,又提到什么缂丝画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虽然知道,她还是得装不知道。
楚楠稀里哗啦地把一碗羊肉汤连汤带肉都吃干净了,一面拿了手帕同热茶给他擦手漱口,一面让乳娘把儿子抱过来。
楚楠是去了皇后那里才怒气冲冲的,她是嫔妃,这事不该她插嘴。就是想表现一下温柔体贴,顺带加深许楚楠对皇后的恶感,这也不是适合开口的时机。否则传到别人耳里,一句柔奸性成,妄图离间帝后和睦,便能使她前功尽弃。
见瑶娘不说话,只微笑着看着自己,如水一般的眼中萦着忧虑。就像一股暖流似的,刹那间楚楠心上的浮躁便被抹去了。
只是她恪守本分,他也不忍为难她。他痛斥皇后发泄一场倒是痛快了,但这举动无疑是将无辜的瑶娘架在了火上烤。
便是事实是皇后借机生事又如何,这事落到别人耳目中,平白无故的也会成了她的过错。只因她是嫔妃,而皇后是正宫。
楚楠微微叹了口气,咽下心底说不出的惆怅与惋惜,笑着说:“我看外头阴沉沉的,许是又要变天了。”
瑶娘温婉一笑,顺着这话说了起来。
他有意扯开话题,她也不会去故作纠缠。况且,这事压在楚楠心头对她也有益,她何必强求他立即放下心结,与许皇后重归于好?
帝后闹僵对她无益,帝后太好对她也没益处。她可不是为了做个给皇室传宗接代的工具而进宫的,帝后恩爱和睦的话,她还争什么?
将来便是旭儿做了皇帝,还得尊许皇后为圣母皇太后呢。所以她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顺势为之,不去提起他跟许皇后争执的事。左右他也没同她说起这事,便是旁人问及了,她只推说不知情便能无虞。
帝后一语不合,楚楠愤而离去的事没多久就传到了韦太后的耳中,等她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而起的争执时,韦太后顿时叹了口气,对着身旁的徐女官道:“从前我看皇后持重寡言,处事还算踏实,如今连这点好的都没了。从前万婕妤那般张扬,她都稳重过来了,如今怎么反倒在瑶娘身上过不去了。”
女官低声道:“许是急了吧,二十好几了,膝下还未有个一男半女。昭仪还未满十六,仙姿玉质,又兼婉约可人,如今诞下了一子,圣心稳固,皇后也是女子,心里有些意见也是在所难免的。”
她这话说的讨巧,说的是宽解韦太后理解皇后的话,可落入韦太后的耳中,又岂能当真理解许皇后?
韦太后轻轻“哼”了一声,也说不清是不屑还是怎样,但到底许皇后再不得她的心,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宫皇后,帝后不和久了于国不利,她不会罔顾这些。所以心里虽对许皇后颇有怨言,还是派人去请了楚楠过来用膳。
膳后,楚楠亲奉汤药,韦太后趁机进言,劝导他要体谅许皇后,包容她的过错,莫要因一些小事而至夫妻离心。
楚楠虽然不大高兴,但是娘娘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回去以后,楚楠没急着对皇后示好,那样表现的太明显了,一看就是娘娘劝过他,然后他听了。要是让皇后误以为无论她做了多少次错事,娘娘都会一直劝他们和好的话,心中有恃无恐,就不会知错而改了。晾个她几天,她才能知道错,日后更加守本分,循规蹈矩。
过了好些天,都快到腊月下旬的时候才同许皇后言归于好,只是虽然和好了,到底在两人心中留下了一个结。
且不说楚楠对许皇后的印象差了几分,许皇后对范雪瑶倒是真的怨愤起来。
范雪瑶隔三差五去给她请安时,开始会面临些许刁难。
不过许皇后毕竟不敢做的太过分,先前的事才刚刚过去,范雪瑶又深受楚楠宠爱,韦太后也喜爱她。只能故意在请安时晾一晾她,叫她多站一会儿才赐座,言辞针对一下罢了。
这一切范雪瑶都忍了下来,一如既往地温婉柔顺,没有半句怨言,也不曾同官家或是韦太后抱怨过。
但是许皇后却不像从前那样轻视她了。反而愈发生气,还在背地里揣测她是不是抱着更大的阴谋。
在她看来,范雪瑶这幅样子都是装腔作势,不可能是真老实。她是面上和善,心里却都藏着奸的。不然为什么官家会同她生气?都是她挑拨离间,吹枕头风叫官家同她离心的。
许皇后暗自警惕,也自我警醒过,自己不该同官家争执的,她应该像以前那样做个贤能的皇后,让官家敬重她才对。只是人毕竟是人,要是能百分百理智,想怎么做就能做到,那就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