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律师继续问:“两年前中山大学毕业?”
方岚说:“是。”
邢律师抬头,目光如炬:“毕业后这两年,怎么一直没上班?”
方岚嘿地笑了一声,目光纯洁又无辜:“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扑哧一声,詹台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邢律师无奈地看他一眼,低声嘱咐他:“你们好好聊聊,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吧。”
他也看出来,两人之间该是有些默契不愿与他直说,便站直了身子躲在窗边,留出桌前的空间给两人。
詹台抓紧机会压低声音问她:“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可别拿刚才那个故事哄我,什么刀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恰好把受害人划伤,傻子也知道不可能。”
“人是你划伤的吗?”詹台越想越担心,十分把握不住一贯雷厉风行的方岚到底做了什么,此时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人,是你杀的吗?”
方岚见邢律师站得远了些,才终于放松了些心情,立刻收了方才恬淡自信的神情,眉头皱起: “废话,我若是想要杀他,又怎么可能被人看到?”
“你看过案卷吗?死掉的受害者面容全毁,警方到现在还没有掌握到他的真实身份。”方岚小声又迅速地说。
“事实上,他的名字叫田友良,是十一年前一宗失踪案件的当事人。”
“三个月前,一个叫做张大川的大学生来到厦门体肓场观看偶像张学友的演唱会,却莫名消失在演唱会的会场上。我受他家属委托前来此处查探,阴差阳错发现十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失踪案,而那次失踪案件的当事人就叫做田友良。”方岚解释道。
詹台有些云里雾里:“田友良在十一年前失踪,但你却在体肓场旁边的一家小卖部里找到了他?”
方岚说:“没错。不仅如此,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面容全毁,声音撕哑像被火灼伤过,整个人行为举止都很怪异,与十一年前阳光开朗的大学生没有一丝相象之处。”
方岚轻轻叹气:“也怪我托大,本来只是打算试他一试,没想到他被我一激竟然率先动手。我在自保的时候用随身携带的短刃划了他的胳膊一道。伤痕虽然长,但是并不深,出血也很有限,顶多是皮肉伤罢了。”
詹台问:“然后呢?”
方岚咬牙:“然后他就死了!”
詹台惊得目瞪口呆:“死了?!这样就死了?没病没灾的这就死了?”
方岚也很无奈,说:“不错。我连忙心肺复苏想救他,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别人撞见了。”
她被人撞了个正着来不及逃走,何况处处都是天眼,逃也逃不走。
干脆装作救人的样子,乖乖呆在原地等到警察前来。
詹台沉吟片刻,苦苦思索。
她目前的“救人”之说,虽然漏洞百出,但的确是目前情况下她能够想到的最佳脱身之法了。
田友良的身份以及失踪的前情,如果被方岚主动提起,反而会极大地增加整件案子的复杂性,也会增加方岚身上的嫌疑,很容易被当作“精神有问题”的嫌疑人收押处理。
方岚受张大川家属委托,或多或少与田友良有一些联系,也很容易被警方误解为急于求成的“赏金猎人”受雇于张大川的家属,在调查张大川的时候失手误杀失踪案件的当事人。
反倒是现在这样,方岚装作不知田友良的身份,也就并没有与“受害人”田友良起冲突的动机。她咬死不认两人之间曾有过冲突,坚称她的出现是巧合,还是为了救人,反而更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她编造的那一出“刀从口袋里掉出来”的说法虽然拙劣,但以目前的情况,逻辑上也并不是完全说不通。受害人的刀伤毕竟是在手臂,浅浅一道并不致命。在受害人死因尚不明确的现在,也并不太可能仅以手臂上的伤口和刀柄上的指纹便想定她的罪。
詹台想通这节,瞄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难怪之前在我面前缄口不提的大学和年龄,一被抓进来立刻对着警方说了个彻底,原来是为了替自己增一些好感的砝码。”
方岚耸耸肩膀:“名牌大学毕业的年轻女孩,杀了形容猥琐的壮年男子,换你你信吗?”
詹台从牙关挤出声音:“难怪平日里半点亏也不吃的人,现在在里面被打得抱头鼠窜也不还手,原来是要营造不惹事的乖顺形象。”
方岚摊手:“女大学生第一次到这种环境,不胆小怕事任人宰割,难道还呼风唤雨如鱼得水不成?挨打,也是为了立人设啊亲。”
詹台气得绝倒。
他心疼她?他心疼她个毛!
他倒不如心疼他自己被划伤的那一道。
第43章 金井湾
这次见面之后不到两天, 詹台又找机会进去见了方岚一次。
她在里面日日做手工,本应很辛苦, 但她非但没瘦, 反倒白胖了些。可想而知她之前的餐风露宿, 到底有多辛苦。
方岚脸上的旧伤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再添新伤,比起前两天鼻青脸肿的模样看起来顺眼很多。
詹台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响,感慨道:“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想来他送给她的钱多少起了些作用,这样一想,他心里便舒坦许多。
案件进展到现在, 早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詹台和邢律师在外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方岚反倒平静了许多, 安慰詹台道:“拘留一般不能超过一个月, 最迟月底也该有结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并不担心。”
可并没有等到月底, 就出了结果。
詹台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睡觉,迷迷蒙蒙听到方岚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嗯嗯地敷衍了几句之后才如梦初醒, 一股脑从床上蹦了起来, 披上衣服就朝屋外跑。
方岚就在看守所旁边的福联饭店里等他。
早上十点多, 饭店里没什么人。詹台冲进饭店,第一眼就看到她穿一件黑色的短袖, 拿着筷子不紧不慢地吃一碗猪脚面线。
她此时的样子很有些灰头土脸。原本黑色的长发被剪短, 齐齐贴在耳边像个圆圆的锅盖,发梢因为多日不曾打理而显得毛糙, 微微翘起。身上的衣服也不平整,胸口还有点点污渍,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灰扑扑的脸色也算不得好看,只是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在他眼中却白得发光亮得耀眼。
詹台一屁股坐在方岚面前。
方岚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随手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巴,问:“吃过饭了吗?”
詹台摇摇头,方岚挥手叫了店家,扭头微微笑着对他说:“厦门当地有讲究,吃猪脚面线去晦气。我出来前,还有狱友特意叮嘱我别忘记吃。”
她说得平淡,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吃了两口之后,又解释道:“你知道了吧?不批捕。”
被关进去将近十天,她也被提审过多次,本来以为还需要再等等才有结果,哪知道今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就被叫了出去,见到了之前这件案子办案的警察。
“一大早就给了我一张《释放证明书》。”方岚擦擦嘴巴,“检察院不批捕我,说明起诉的证据不足。”
“我猜,是尸检结果出来了吧?手臂上的伤不致命,所以田友良的死跟我没关系?”
詹台摇头,说:“我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找朋友打听过了。”
“对你做出不批捕的决定并且释放,确实是因为证据不足。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尸检结果是最关键的一环。”詹台说。
“但是,并不是因为受害人手臂上的那一道刀伤不致命。而是,那一道刀伤是死后造成的。死后伤。”
詹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尸检结果显示,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最终确定在案发当日上午的九时到十一时之间。”
方岚一愣,修长的眉毛瞬间皱起,脱口而出:“不可能!我进小卖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啊。”
詹台点头:“不错,你进小卖部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
“而在尸检报告确认的受害人的死亡时间,也就是案发当日的上午十一点前,你还在福建平潭的动车上。直到当天下午三点钟,才抵达厦门动车站。”
“正是因为受害人死亡的时候你不在厦门,完全没有作案时间,所以才最终确定了你和田友良的死亡没有关系。不批捕和释放,也是这个原因。”
每一个汉字她都听得明白,可是组合在一起她却又不是想得很分明。
方岚依然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半响这才开口:“你是说,案发当天下午我来到小卖部里见到田友良的时候,他已经死亡六个小时了?”
詹台点头,干脆挑明道:“对,你见到的田友良,是一具尸体。”
方岚下意识想笑想反驳。
她难道蠢到了连活人和死人都分不清的地步了吗?
她见到田友良的时候,两个人明明有问有答有来有回,最后还动上了手。
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一具尸体?尸体会说话吗?尸体能打人吗?
詹台见她不肯相信,不由提醒她道:“你仔细回忆一下,当天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
方岚咬着下唇刚刚摇了两下头,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扭头厉声问:
“詹台,尸检结果有没有说田友良的腿上是否曾经受过重伤?”
詹台回忆一番,并不曾记得尸检报告曾提及过这点,摇摇头。
方岚深深抿起唇角,回忆起当天见到田友良的情形。
屋内灯光格外昏暗,他高大的身躯隐藏在柜台之后。
田友良开口说话,像含了口水一样含糊,舌头仿佛打了结,捋不清楚。
田友良从柜台里走出来的时候,两腿像是僵直打结,用“挪移”的方式挪到了她的面前。
就连两人最后动手的时候,田友良都是直直地伸出胳膊,对准心口而来。
僵直不自然的动作。
方岚喃喃道:“这是…尸僵啊。”
这是通常在人死后半小时到两小时便会出现的尸僵!田友良说不清楚话,是因为僵硬的舌头没有办法满足发音的需求。他走路的姿势怪异,并不是因为腿脚曾经受伤,而是因为全身僵硬没有办法灵活地使用双腿。
而他最后直直抓她胸口,并不是因为他色心难挡,而是他的胳膊已经僵直,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出手!
她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看到的田良友,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方岚烦躁地捋着自己毛糙的发梢。
“田友良如果已经死去多时,又是怎么可能与我对话自如,甚至和我动手呢?”方岚说。
“既然他死去宛然若生,除了尸僵之外与活人无异,又是为什么被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之后,就会立刻倒地不起,彻底死了个透彻呢?”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方岚问。
詹台顿了顿,语带深意:“问题的关键不是怎么,而是谁。”
“是谁做到的?”
第44章 上滩乡
“人死灯灭, 魂魄皆散。肉体就如同一盏空壳。”詹台说,“去过西安吗?”
“秦始皇陵陪葬兵马陶俑, 两千余年深埋土中, 陶俑面容彩绘栩栩如生, 仿佛注入魂魄便可立时持刀上马披荆斩棘。”
“失了魂魄的尸体,皮肉枯竭之前可如陶俑,将孤魂野鬼收为己用,注入死尸之中,可可保尸身不腐栩栩如生。湘西有邪教蠡偈,极擅此道。”
方岚扬起眉毛:“所以, 田友良是死亡之后,尸体被注入了魂魄?注魂?”
詹台摇头:“不是。”
“注魂后的尸体, 行动僵硬不假, 但是绝无自我意识不可能开口说话, 更不可能与你对答如流, 有来有回交谈这么长时间。”詹台说。
“湘西蠡偈虽然已经没落,但是江湖上三不五时总能听到些他们垂死挣扎的消息。”
他语速渐慢, 像是在斟酌选择是否要告诉她, 或者是用什么方式告诉她。
方岚察觉到他的犹豫, 抬起眼睛,眼神清澈, 直直望过来。
詹台突然间就有了勇气。
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情, 大概就是身负一个无人可以倾诉的秘密。
他想知道她的故事,最该做的, 难道不是先分享自己的故事吗?
詹台定定看着她,突然出声:“方岚,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怀疑我的法器来源不明,特别是阴山十方的传教圣器,白骨梨埙。”
“我想告诉你,白骨梨埙并不是我偷来的,是我光明正大从师父手上继承来的。”
“我就是阴山十方的传人。詹台二字,左言右台,单名一个诒字。”
“我姓陆,叫陆诒。”
方岚手里的筷子砰地一下摔在桌面上。
她的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詹台冲她笑了笑:“你看,我也是有故事的。还是生死攸关身家性命的大故事。”
他两手一摊,带了几分坦然:“我的身份要是被你说了出去,以后在这江湖上也再也没有办法风平浪静地过日子了。”
“可我还是相信你。”詹台说,“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相信我。”
方岚张了张嘴。
她当然知道兹事体大,詹台能够对她坦白,是一件极有风险却难有什么回报的事情。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丝暖意,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毕竟她在两人之前交往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雷霆手腕和不择手段。
詹台还敢这样做,真的是铆足了劲儿,想拿真心换实意了。
她复又觉得他有点傻里傻气。像极了他这个年龄。
詹台看她不说话,干脆也不等她回答,摆一摆手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