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男女朋友吗?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这么夜还在外面乱走乱跑?既然女孩子不讲道德,这么夜还随男朋友在外面乱逛,那就算有什么,也是人家两公婆的家事。
她在有意无意的脑补中获得良心上的安慰,心下一松,脸上带出笑意,伸出粗糙黑瘦的手,接过那男人递过来的十元港纸,低下头推着车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她没敢看那女孩的脸,也没有看见她骤然黑下去的眼睛,和破灭的星光一样的眼神。可她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人硬拖着女孩子,向隐蔽在参天榕树下的男厕走去,女孩子那双黑色的皮鞋就挂在她细瘦的脚腕上,在地上拖出深深一条挣扎的印痕。
十元钱被阿婆攥在手中,直到微微汗湿才收进袋里。
阿婆睡足一晚,第二日再推了小车去卖豆腐花,正巧遇上一张五百元大钞。
那张绿色的十元散纸被她当做找零,递了出去。
连带着那晚满是泪水的巴掌大的小脸,和吊在半空中那一双细瘦的小腿,也像那张绿色的十元钞票一样被逐渐淡忘,直到全港的报纸铺天盖地在报道,维多利亚公园的男厕所里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女尸。
十四五岁的女学生,穿一条白色连衣裙,一双黑色皮鞋。
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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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台将骨埙吹得极有技巧,埙声虽然一如既往地呜咽悲伤,却时有时无若隐若现。
每当阿婆神智恍惚像要堕入无尽深渊,詹台便适时停上一阵,让方岚将疑惑和问题问完。
方岚和阿婆对话全是粤语,他听得并不分明,但也通过方岚越捏越紧的拳头和越来越铁青的脸色猜到些端倪。
阿婆夫家姓曾,四十年前在鹅颈桥下开铺卖冥宝纸马,每逢盂兰节便全家出街,推小车开档,问卜请神打小鬼,风水堪舆倒都懂上一些。
曾阿婆年轻的时候为补贴家用,推小车沿街叫卖豆腐花。
詹台轻叹一声,正因为懂这一些,所以格外惧怕天道轮回。
曾阿婆真的心中有愧,日夜畏惧女鬼寻仇,这才将肯出庭作证挽回心中罪孽,这才在出庭作证之前,要求警方在出事的地点设下一座镇魂棺。
而她心中恐惧之深,甚至连一座镇魂棺都没有办法满足,还需要在镇魂棺中再设下血钟镇魇冤魂,才能心安。
詹台和方岚猜到她畏惧鬼神,便特意做下这出戏。方岚穿上连衣裙,装扮成四十年前遇害的女学生样子,而他在她身后布法,指尖燃火烧掉摆在铺面旁边的冥宝,增加一些灵异恐怖的气氛。
方岚果真吓到曾阿婆,而他适时在她身后吹响白骨梨埙,亦真亦幻之间,就将故事的真相问得一清二楚。
四十年前的凶手早已入狱,还有一位见死不救的“凶手”虽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却最终没有过自己良心那一关。
白骨梨埙声音渐渐停下,方岚跪坐在曾阿婆的身边,神色却由愤懑变成惊诧,良久之后才慢慢站起身,一脸平静地对詹台说:“她昏过去了。”
他们这一场戏,他们这一曲白骨梨埙,不仅将曾阿婆拉回往日的记忆,也让年迈的曾阿婆倒在了鬼魂复仇的惊惧恐怖之中。
詹台嘴唇一抿,抬眼看了四周,伸手拽起方岚:“走吧。”
趁四周无人,他们快速离开红磡宝灵街的小巷。
却在去落马洲的火车上,接到了狗仔阿Sam的电话。
“凶手已经查到。”阿Sam疲惫的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就是景岭路上那家中介。”
詹台嗯了一声,倒没想到不过一天的时间,警方竟然动作这么快。
詹台轻声说:“姓曾吧?”
阿Sam半晌没有说话,粗重的呼吸落在电话听筒里,隔了许久才听他赞叹又感慨地夸奖詹台:“您真的是天师!不愧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真的是姓曾,曾继海。”
破案的关键,还真的在于被中介利用的四个内地大学生,他们合租的那个迷你仓。
大学生委托中介寻找房源,交房当日曾中介曾亲自前来陪同交房,见他们行李众多,便透露出自己还有其他内地大学生客户急需合租存储仓,问是否可以共同合租,分担租金。
几位学生不疑有他,很好客地主动提出帮忙搬箱。那中介果然送来四个打包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纸箱,和几个学生一同将行李搬上了土瓜湾仓储柜的白色Van仔。
“……你知道尸块被放在哪里?又是怎样没引起其他人怀疑?”阿Sam压低声音,又是猎奇又是激动地问。
不待詹台回答,便抑制不住冲动,自己主动说了出来:“是塞在数十或大或小的公仔肚子里面!就算是有人拆开来看,也只会看到大大小小的玩具公仔。”
公仔,就是玩偶娃娃。方岚脸色一变,万没有想到中介竟然能想出这等阴招,买来不同大小的娃娃,再将尸块塞到娃娃蓬松的身体里,既可以吸附血迹,又可以吸附气味,还可以掩人耳目。
中介将尸块存进迷你仓之后不久,再利用密码将藏有尸块的纸箱搬出,运回位于粉岭的祖屋,埋葬在祖屋荒弃的后院里。
阿Sam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警方已经带着凶手前往藏尸的地点去指认了。
“可是,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中介到底是用什么来威胁阿Mark和温碧芝呢?”方岚试探性地问。
阿Sam犹豫片刻,才低声说:“是因为,阿Mark和温碧芝的恋情有些不妥。”
他含含糊糊,却仍将两人有血缘关系的事实说了出来,只没明确地说是母子。
“阿Mark和温碧芝在香港先生选秀之后相恋拍拖,感情极好,也因为两人年龄差距大,所以一直很低调,直到后来被八卦小报爆出了恋情。”阿Sam说。
“恋情曝光之后,两人都承担了很重的压力。温碧芝的压力来自于舆论,可是阿Mark不同,阿Mark的压力来自于条件优渥的家里。”
“脏文奶茶店听说过吗?九十年代的奶茶大王阿文,全港十几间铺头那位。”阿Sam说,“阿Mark应该是他二儿子的私生子。”
私生子身份尴尬,若是母亲得宠能够抬回家做个二房也就罢了。可看阿Mark的成长经历,以及他后来飞蛾扑火一般对于温碧芝的爱,他童年时代过得并不得宠。
不得宠,也就是没有继承权。
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不愁吃穿地养着也就罢了,既不用继承家业,也没资格争什么财产,虽然是富家闲人一个,好在也没有什么人管。
如果不是这样,阿Mark当初也不需要和同事合租,不需要在普通的会计事务所打工,更没有可能参加香港先生的选秀了。
家中一贯没有什么人理阿Mark做什么,交往什么样的女朋友,可是一直从不搭理他的祖父和父亲,却在阿Mark和温碧芝的恋情被狗仔报纸爆出之后,疯狂地,近似癫狂地反对他们。
阿Mark一方面很是奇怪,另一方面又在一直被忽视的家庭突然之间爆发出来的雷霆高压之中,体会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快感。
家里越是反对,他越是与温碧芝情比金坚。
他一来没有继承权,二来经济独立不需靠家里提供生活费,家中权重,能够施压的手段却很有限,也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于是在温碧芝和阿Mark恋情被曝光的第三个月,阿Mark被父亲和祖父请到家中书房,倾情相谈整整一晚。
和盘托出,真相大白。
情到浓时的熟龄女友,却成了失散三十年的亲生妈咪。
阿Mark终于明白,一直不受重视的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场惊世骇俗的年下恋,获得父亲和祖父从来未有的关注。
这场“惊世骇俗”已由浪漫的爱情文艺片,拍成了惊悚的伦理悬疑片。
他惊惧恐慌之后便是不可置信的怀疑,从浅水湾的老宅夺门而出,冲回他和温碧芝的爱巢中。
两个人,是不是亲生母子,验证的方式有很多。
最简单方便的一个,就是DNA检测。
现如今的科技如此发达,温碧芝和阿Mark相拥而泣,手握着手,上网接连下了数个DNA检测的订单。
网上下单,检测机构会将取样盒寄来,透明的盒子里两根棉签。阿Mark和温碧芝,一人拿上一支,伸进口中,在上颚一下一下刮着,数够二十下,再将棉签小心翼翼地放进取样盒内,原封不动地寄回去。
阿Mark面色潮红,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能将那小小的信封封好,揽过温碧芝深深一吻:“我从细到大,都没有想要过什么。只得这次,希望我能得偿所愿。”
他说谎。
他小的时候,曾真情实感在黑暗中呼唤过那从来未曾出现过的母亲。
而如今迟到了三十年,他却再也不希望见到那曾经日夜期盼的母亲。
两人为避狗仔,为避人潮,特意选在凌晨三点手牵手下楼,将信封放入邮筒里面。
哪知就在电梯间里,遇到了紧急前来退租的中介,曾继海。
第77章 鲤鱼门
凌晨三点的香港,就算在电梯中遇到陌生人,也不至于像阿Mark和温碧芝那般惊慌失措。
中介抬头,看到阿Mark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心里有些狐疑,却还是大方点点头,当做打招呼。
便是他与阿Mark四目相对的此时,阿Mark明显地,将原本捏在手中的白色信封背到了身后。
只是这般故作姿态欲盖弥彰,着实吸引到了中介的注意。
阿Mark镇定下来,也和中介点头示意。
中介站在他们身后,好奇的眼神飘向了阿Mark手中的信封,白色一只,小小的,信封微微鼓起,上面打印着英文地址。
“……我们做记者,要收风收线索,有时便仰仗这些知情人的举报。有料到,每次提供的赏金也都十分丰厚。”狗仔阿Sam解释道。
方岚明白了,中介看到阿Mark和温碧芝深夜出门寄信小心翼翼的样子,猜到信封中可能有些不愿让人知道的隐私,便动了邪念,想拆开信封看看,如果真的有劲爆的料,就爆给狗仔听,好赚取一定的报酬。
中介在温碧芝和阿Mark离开之后,趁着夜色潜回邮箱旁边,拿了一只家中制售冥宝纸马常用的拨火钳,将信封从邮箱里面勾出来偷偷拆开。
这一下,便探知到了阿Mark和温碧芝的惊天秘密。
阿Mark和温碧芝命运的改变,都是两次在电梯中的相遇。
第一次在电梯中相遇,他们遇见了彼此,改变了一生情爱纠缠的轨迹。
而第二次在电梯中相遇,他们遇见了中介曾继海,不幸双双送命。
等一班电梯,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早一分抑或晚一秒,就都不会有这样的际遇。
人这一生百年,三万余个日夜,可偏偏却是某一刻的行差踏错,却注定了这一辈子最终的结局。
方岚心念起,心中一动,情绪百转千回,看向身旁的詹台。
她遇见詹台,也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
从山城重庆的嘉陵江边,再到长沙火宫殿的戏台之上,厦门体育场的演唱会看台,直到将军澳闹鬼的公寓里面。
詹台察觉到她的目光,扭过头来看着她,目光温柔充满关切,像是在温柔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以来,都很不喜欢我妈。”方岚轻轻说,“身为母亲,却软弱无能自私,有丈夫的时候靠丈夫,丈夫走了,就靠下一任丈夫。这一生,没有一天能够自立,永远都要靠着别人的保护。”
“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女儿过活,又没有娘家帮衬。从小到大,我们遇到不知多少难事。小的时候吃亏受委屈,我便只能被她抱在怀中两个人一起哭,等后来,就是我挡在她面前,她躲在我身后哭。”
她小的时候不懂事,不明白为何小伙伴间玩闹发生了争执,旁人的母亲像老鹰护崽一样护着自己的孩子,她的母亲却只会低下头,不论对错也不分辨,逼着她与人道歉,等回到家中又只抱着她哭,一面哭着说对不起,一面教她再不要与旁人争闹。
长此以往,为免争执,她小的时候便再不与旁的小朋友玩闹。等她再大些,上了学,又隐隐约约很是反感母亲一味低声下气赔小心的行为。
母亲懦弱,逼得她不得不强大。可她能力有限,那所谓的自立和强大,在旁人看来便不过是没有家教的小孩,像满身尖刺的刺猬一样敏感自傲。
可她后来遇到了幼卿,像海一样温润宽和,将她满身利刃浸在温柔的海水中,像嶙峋的礁石被千万载海水冲刷,最终成为了圆滑平缓的鹅卵石。
那些圆滑平缓都是薄薄的一层伪装,像白骨精披上的一层尸蜡遇火便化,不堪一击。
她在那些伪装之下,从来都是当年同样那一个,敏感又尖锐的小姑娘。
“我不认错,也不喜欢认输。”方岚说,“现在回想起来,倒从来都不是幼卿喜欢的那个类型。”
她是恼人又娇蛮的小妹妹,敏感又自卑。他便如宽容体贴的兄长,庇护她体谅她。
长此以往,又岂能不累?幼卿若是有的选择,难道会愿意天生背上她这个“累赘”?
詹台默默看着她挣扎,看着她虽还维持着镇定自如的面孔,却一直在说着语无伦次的话。
“阿岚,你不用再说了。”詹台打断她,“我懂的。”
“我一直,都懂的。”
她长得漂亮,若是生在正常家庭千娇万宠地长大,又怎会有这样矛盾自卑的性格?
她虽然生得动人,自来也不乏萍水相逢的异性音睐。可她一生之中所遇到那些最亲密的人,却从来不曾真正的倾心于她。
母亲,也许爱她,但在她最该被守护在父母羽翼下的时候,却不愿在人前维护她。
幼卿,像亲人一样陪伴她长大,却在她为他疯狂痴迷的时候,不曾像她爱他一样爱回她。
汹涌付出的爱意,被感知却没有被反馈
她惶惶一颗心,到最后便只剩下感情世界里的卑微。
直到幼卿失踪。
她的自卑和卑微在这场莫名的失踪案中,终于被催生成了自我厌弃和自我否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和幼卿自幼相识眘梅竹马,找他既是出于感情也是责任使然,不得不为之,就算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是不是?”詹台定定看着方岚,一字一顿地问。
方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是。”
“你还想说,这条路漫长又艰辛,你自己一个人走已经足够,你无意再拖无关的旁人下水,特别是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