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伴随着许濛的叫声,场中所有的随扈们都跪下了,陈姝和陈熠二人执手,转了过来,望着陈昱。
火光中,陈昱气度雍容,立在那里巍若玉山,他拱手又是一揖,说道:“为君失德,纵党争,埋祸根;为父失责,少教养,累子女。”接着陈昱转过身对着许濛又是一揖,长袖掩住了他的面庞,在许濛惊诧莫名的目光中,陈昱道:“为夫无道,少真心,多算计。”
许濛愣了,“陛下?”
陈姝拉着陈熠走了,丢下了一句话,“阿娘我们都交代清楚了,剩下的只有阿父了。”
许濛瞬间明白了陈姝的意思,她盯着陈昱半天,陈昱面上带着苦笑,直到陈姝等人都走了,场中除了几个随扈远远站着,便只有一个醉鬼满娘,陈昱上前,许濛忽然起身就要跑。
她叫陈昱一把拉住拉到了怀里,陈昱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濛,你好狠的心。”
许濛张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这人居然也是同陈姝和陈熠一般的,那么前世他对陈姝和陈熠的漠视,他也没有护住自己的两个孩子,许濛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生气。
陈昱抱着许濛,“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在意,除了我,对么?”
许濛咬牙:“始作俑者。”
“是,是我的错。”
陈昱苦笑,许濛想要挣开陈昱,陈昱却越抱越紧了,许濛使劲抓了陈昱一把,陈昱吃痛松开了她,许濛向前走了两步,却听陈昱道:“阿濛,我知你不想见我。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不是魏太子不是魏帝,而是凡夫陈昱。他虽薄有家资却早已不是最鼎盛的年华,家中已有妻妾子女,不是什么良人。他呀,不会打猎不会盖房,连个灶台都点不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一肚子阴谋诡计,一身权谋手段罢了。可是,凡夫陈昱那样不完美,终究还是会爱上一个人,阿濛,如果你不爱魏太子陈昱,不爱魏帝陈昱,可不可以爱凡夫陈昱呢?这个凡夫会懦弱会惶恐会寂寞,你,愿意爱他么?”
许濛愣住了,陈昱又道:“前世的陈昱是个帝王,今生的陈昱不过是个凡人罢了。”陈昱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桃枝,他道:“我输了,阿濛,我输了。”
原来真心真意,并不该是步步谋算而来,而是真心换真心。
陈昱想,这个道理他怎么才明白呢?
许濛转身,看着陈昱,陈昱道:“我不求你的释然,阿濛,我只求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许濛不说话,陈昱很着急,他不由上前,“阿濛,我知你不愿留在宫中,我知你对权势名位皆不在意,我知你不在意我是皇帝。”说到这里,许濛还是没说话,陈昱有些绝望了,他惨笑道:“褪去这一切,我果真只是凡夫陈昱罢了。”
陈昱说得艰难:“我陈昱,只是不明白怎么做一个凡夫啊。”
陈昱此刻再没了自己往日风姿,许濛看着他,想到了那个元夜,那盏花灯,还有豹苑中的相伴,想到了那个弯腰点灶台的陈昱,想到了她一点一点如星火燎原般的喜欢,这些都不是作假的,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她是不是该勇敢一点。
当陈昱褪去了帝王的甲胄,将作为凡夫最渺小卑微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许濛她到底有没有勇气向前一步呢?
许濛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无数个关于过去从前前世今生的问题,还是有了一个答案,一个看起来愚蠢的答案。
还是喜欢的。
原来她果真是磐石一样的许濛啊。
就在陈昱几乎绝望的时候,就在他溃不成军的时候,许濛忽然笑了,她说:“好,最后一个机会。”
陈昱的眼中忽然迸发出光彩。
山上夜风猎猎,陈姝望着夜空笑了,她眼中仿佛落了星星,她道:“你看,多好啊。”
第115章 归途
他们在山里呆了几日,陈熠的身体慢慢好了一些,下山的大路也疏通好了,马匹和车驾都送了上来,这日清晨,许濛他们便决定要下山回宫。
一早许濛就醒了,她裹了身袍子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树林,也不知在想什么,陈昱和陈姝倒是起得早,他们入了林子,说是去转转。
陈昱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濛坐在窗边发呆,他身上犹带着晨露,近了便能够闻到淡淡的香味,陈昱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怎么,舍不得离开?”
许濛想要挪一挪身子却叫陈昱抱得更紧了,许濛嗔道:“陛下,我只是说了给您机会,可不代表我不生气。”许濛那日的确被陈昱的话打动,答应二人重新开始给他个机会,可是下来一想,总觉得此事不能轻描淡写揭过去,是以如今给机会是一码事,生气是另一码事。
陈昱听了,面上笑意更甚,“阿濛既然恼了我,我便更要让阿濛少生一些气才是。”陈昱道:“阿濛若是舍不得我们再住些日子。”陈昱知道许濛是不喜欢皇宫的。
许濛挣开了陈昱往旁边坐了坐,却还是说道:“不必了,宫中还有很多事情呢,也不是舍不得,只是觉得这里过得太美好。”
陈昱又要贴上来,许濛伸手挡住了他的身体,道:“陛下还是自重。”说着就离开了。
陈昱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许濛离去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
用过早膳,许濛他们便打点好了行装准备上路,随扈们将小木屋还原成了原本的样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人来住过,许濛正同满娘商量着,是不是要给人家留下点东西,表示感谢。
“直接放下金银怕是不太好的,那该送点什么好呢?”许濛道。
满娘想了想,忽然道:“要不就放下些兽皮?”
陈姝听了道:“放下兽皮他们一样要拿出去交换,我们手上的皮料都是草原上贩来的上等皮料,那里是这山中的皮子比得上的,寻常猎户得了反倒太过打眼,我看就留下一些铜钱便是,也好花出去。”
许濛迟疑道:“会不会太少了?”
陈姝道:“太多反倒怀璧其罪,阿娘不要忧心,让我去办了便是。”
许濛点点头,“嗯,阿姝做事我放心。”
收拾好了东西便启程,陈熠躺在马车中,许濛陪着他,满娘和陈姝在另一驾马车中,陈昱等人皆是骑马,许濛陪着陈熠,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仿佛有人在敲击马车,许濛把帘子掀开了一个小缝,只见外面陈昱骑着马在车旁,面无表情,没事儿人似的。
许濛顿时恼了,这人这般死缠烂打,他越是这样,许濛越是懒得理他,要让他看看她许濛的决心,原谅他不含糊,可是生气也绝不掺水份。
不理他不理他,却听着外面又响起了敲击声,许濛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一路上敲击声不断响起,许濛看了看陈熠,对方面上似乎也没什么,她便故作不理外面那人。
又过了一会儿,敲击声再度响起,许濛看着陈熠平静无波的脸,总觉得还是不好意思,她一把拉开了窗帘,冷冷道:“陛下,车上有啄木鸟。”
陈昱抬起的手还没放下,他假装什么都没做,无辜道:“啄木鸟,难道我们车上有虫子?”
许濛快叫陈昱的无赖气死了,她道:“兴许是啄木鸟嘴巴痒痒。”
陈昱微笑,“若是真有啄木鸟吵着阿濛,不如出来骑马,车中终究有些憋闷。”
许濛冷冷道:“不必了,妾还是陪着阿熠好了。”说着没等陈昱说话便放下了窗帘,许濛把头转过来,就见陈熠似笑非笑看她,许濛道:“阿熠这样看着阿娘做什么?”
陈熠道:“阿娘若是不在车里,啄木鸟也会飞走的。”
许濛顿时脸红,道:“阿娘要陪着阿熠来着。”
陈熠道:“阿娘,我又不是真的只有五岁。”话音刚落,只听又有了敲击马车的声音,陈熠道:“我要睡了,阿娘不必陪着我。”说完陈熠便合上了眼睛。
许濛咬牙道:“停车。”
车驾停了,许濛撩开了帘子下车,只见外面陈昱看着她,许濛也没看他头也不回便下车,上了陈姝和满娘的马车,二人正在聊天说话,好像是满娘在讲故事。
许濛道:“阿熠说他要睡了,所以我便过来了。”
车驾重新行进,满娘喝了口茶又开始说故事,她说的故事十分刺激,许濛听得入神了,末了满娘道:“然后那杨过就就见到了小龙女,小龙女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一款啊。”
许濛道:“这小龙女好奇怪,为何只有一个姓氏没有名字呢?还有啊,那个全真教的道士见了小龙女这样的女子,居然也动了凡心,也不知是那道士道心不坚定还是小龙女过于出尘绝艳。”
陈姝道:“小龙女若是有了名字倒是同其他女子一样了,还是这样称呼体现出她的不同来。”
满娘说得口干舌燥,却也过够了讲故事的干瘾,正要润润嗓子继续讲,只听得那马车又传来了敲击的声音,许濛顿时恼了,满娘很是疑惑看了许濛一眼,一旁陈姝面上倒是显露出了了然之色,许濛掀了窗帘,不耐烦道:“未知这啄木鸟还跟着我到这驾车上了么,陛下还是让啄木鸟安静些的好,我还要听阿满讲故事呢。”
却见陈昱凉凉地看了满娘一眼,满娘后脊梁骨一冷,忙道:“阿濛,我,我嗓子痛,晚点再接着讲,啊,晚点讲。”
许濛怒了,从马车里面爬了出来,坐在车夫旁边,车夫立刻挪到了边上,就差跳下去了,许濛道:“陛下未免太过分了。”
陈昱道:“阿濛此言何意?”
见对方装傻许濛怒了,道:“陛下如今比狗皮膏药还粘人。”说完了许濛才反应过来,这么直白地说陈昱怕是不好吧,她偷偷用余光看陈昱,只见陈昱面色一沉,许濛有些底气不足,道:“这个,陛下我的意思呢,是……”话还没说完,只听许濛尖叫一声,叫陈昱一把抓到了马上,许濛怕得不敢睁开眼睛,只听陈昱在她耳边轻柔道:“不会走得很快,快睁开眼睛吧。”
许濛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树冠上都叫阳光镀上了金色,天空很蓝,风轻得不可思议,许濛愣住了。
陈姝和满娘在车里看了,满娘道:“唉,年轻真好,冷冷地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啊。”
陈姝笑了:“一会儿上了官道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车驾又走了许久,他们算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一路上走得都是平缓的大路,终于在日近正午的时候上了官道,车驾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许濛和陈昱进了车驾,面上衣服上都是黄土。
许濛接过满娘递过来的水,漱漱口,道:“陛下,真是……”
话没说完,却见陈昱也是灰头土脸的的样子,想到方才二人还在赏景,一上官道,一群骑士纵马而过,二人猝不及防,就见黄土铺天盖地而来,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已经全身都是黄土了,许濛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满娘见了,只得耸耸肩摊摊手,心道这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特别骨感,唉。
因为绕了远路,直至夕阳西下才到了皇宫前,许濛在陈昱怀里睡着了,陈昱轻轻地拍了拍她,许濛迷迷蒙蒙起来,揉揉眼睛,陈昱道:“阿濛,我们到了。”
许濛掀开了门帘,只见面前巍峨的城墙越发近了,这座宫殿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许濛侧脸在阳光中,陈昱能够看到许濛细细的绒毛。
只听许濛轻声道:“我们回家了。”
陈昱心中一烫,将许濛紧紧抱住,“阿濛,你说,你回家了?”
许濛的目光一一看过车中的陈姝和满娘,又看向了从那车中探出头来的陈熠,最后,许濛同陈昱对视,只见她笑了,她说:“我原本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归处,可如今身边有了家人,便觉得这里便是我的家。”
陈昱望着许濛盈盈的目光,他忽然道:“停车。”
陈昱从马车上下来,朝着许濛伸手,许濛拒绝不了陈昱的那种眼神,烫得吓人,她也伸手在陈昱的半抱半扶下出了马车,二人站在宫门前,金吾卫跪伏在地上。
陈昱同许濛执手,道:“阿濛,你要做皇后么?”
许濛道:“做不做皇后,又怎样呢?”
陈昱忽然摸了摸许濛的长发,“阿濛,皇后哪里配得你,朕许你一个十年之约,好不好?”
许濛愣住了,她转身看向陈姝和满娘还有陈熠,她喃喃道:“十年,之约?”
陈昱目光看向宫门深处,仿佛能够贯穿了这座皇宫,这座皇宫是他的金殿,是他的囚牢,陈昱忽然明白了重生的意义所在,他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君王而重生,而是为了重新找到做一个人的感觉。
手心的温度让陈昱沉迷其中,皇位、权柄、江山居然不及这一点点温暖。
“十年,阿濛,魏帝陈昱求你一个十年,凡夫陈昱许你一个终身。”
许濛愣了,继而笑了,“嗯,陛下,我等你。”
万千情绪翻滚,陈昱觉得夕阳下许濛的笑靥如此美丽,他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吻上了她的发。
陈姝和满娘相视一笑,继而陈姝对上了陈熠的目光,只见陈熠眼中也都是笑意,满娘道:“莫名有点想哭。”
陈姝悠然道:“说来,阿父大概也就需要十年吧。”
满娘总觉的陈姝这话说得让人凉飕飕的,话中之意各种让人不能深想。
陈姝道:“要不要下来走走,坐了一天车人的骨头都软了。”
满娘道:“好呀,好呀。”
二人下了车,只见陈昱和许濛已经执手进了宫门,待陈熠的车驾也缓缓驶了进去,陈姝转身望了望来路,又看向了去路,她笑了。
陈姝在这座宫殿中出生,出塞的时候亲眼望着宫殿缓缓远去,心绪万千,时隔多年又再次回来,几番沉浮,君临天下。
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斯。
如今她再一次入宫,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她对满娘道:“走吧。”
满娘笑了:“好。”
二人离去,身影消失在金色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