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娘一听陈姝这样说,脸顿时就垮了,“好了好了,真拿你没办法。我呢,只是和阿濛稍微提了一下沈霁,稍微提了一下。”
“怎么个稍微提了一下?”
满娘吞吞吐吐道:“就是他是你第二个儿子的老爸,然后你干掉他这样子,稍微提了一点点。”
陈姝笑了,笑得满娘汗毛倒竖。
坐了一会儿,陈姝斜靠在软枕上休息,她近些日子也累了,便闭目养神。车中满娘倒是坐立难安,说实话,陈姝不讲话比讲话可怕太多了。
走着走着,耳边清脆的铃声代以热闹的喧嚣之声,陈姝道:“把帘子掀起来吧。”
满娘将马车的窗帘掀开,透过雕花的窗子,陈姝往外看去,只见外面阳光正好,摊贩们都出来了,金市中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陈姝见了小摊有人卖炒栗子,她道:“倒是很久没有吃炒栗子了。”
满娘在一旁吐槽:“不行啦,你这是要去赴宴的,吃炒栗子吃饱了算怎么回事啊?”
“嗯,说得也是,不如回来买了炒栗子吃。”
车马行进中渐渐地周围的人多了起来,人头攒动,陈姝原本只是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往外看,可忽然她坐直了起来,满娘昏昏欲睡,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道:“怎么了?”说着满娘就朝外看,道:“你看到什么了?见鬼了?”
陈姝摇摇头,又靠了回去,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满娘自己的错觉,她道:“没事,看错了。”
满娘又朝外看了看,都是人,不免让人烦躁,她放下了车帘。
此时金市街道上,几个高大的胡人穿着汉人的衣服在人群中穿行,他们身材魁梧,气质精悍,靠近他们的人都会为这种气势所摄,不由同他们拉开距离。
为首的男人卷曲黑亮的长发束做汉人发髻,高眉深目,那双眼睛在阳光下隐隐有琥珀色的光泽,他面上有些胡茬子,脸侧有细碎的伤痕,行走间右手时时放在腰边的弯刀上。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身后的汉子不防差点碰着他,那汉子道:“王,阿于提,你怎么不走了?”
这被人叫做阿于提的男人看向那即将消失在街角的马车,道:“不知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
那汉子道:“贵人,不过是车驾罢了,也不见有多少勇士护卫。”
阿于提摇摇头:“先不说护卫,便是那拉车的马乃是大宛良驹,身量高大,体型匀称,好马只看眼睛就能看出来,最难得这样的马居然找了四匹,毛色一模一样,在大魏非是大贵族坐不得这样的马车了。”
汉子嘿嘿一笑:“阿于提果然擅长相马。”
阿于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道:“如果不是来了洛阳,怎能近距离看到大魏的繁盛,既然来了,我们就要好好看看大魏比我们的草原好在哪里?”
“走吧,阿于提,大贵族都没影了,我们还是快去吃饭吧。”
阿于提点点头,又回望了那消失的马车一眼,跟着汉子离开了。
陈姝的车驾一路到了杨府,府邸前杨氏的人已经等着了,他们跪伏在地上,陈姝在满娘的搀扶下下车,她从正门而入,道:“都起来吧。”
正厅之中,杨氏家主的夫人已经等着,她先是朝着陈姝行礼,道:“拜见公主殿下。”
“杨夫人请起。”说着陈姝就拿出了花笺,道:“杨氏三娘好巧的心思,正好我在宫中闷着,出来透透气也好。”
杨夫人殷勤道:“三娘他们已经等在花厅了,这便引了殿下过去。”
一个侍女上来,引着陈姝和满娘过去,满娘倒是没有见过这种标准大魏官宦人家的府邸装饰,很是好奇偷偷的四处打量,一行人走了一会儿便到了花厅,只见花厅门口已经站了一群女子,一时间衣香鬓影好生养眼。
一个穿着桃粉色襦裙配着金饰的少女上前行礼,道:“杨氏三娘,拜见公主殿下。”
陈姝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她倒是从来没见过杨后的少女时代,前世杨后嫁给陈熠的时候,陈姝已经在匈奴了。
后面唐馨也笑着迎上来,陈姝对杨三娘冷淡道:“不必多礼,你的花笺很别致,多谢你邀我来你的小宴。”
杨氏三娘面上带笑,道:“殿下喜欢便好了。”
陈姝却拉住了唐馨的手,“你现如今也不入宫,想要同你说话,真是不容易,今日见了你可不许再逃。”
唐馨爽朗一笑:“好,今日殿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杨氏女见陈姝和唐馨相谈甚欢,她咬咬牙,笑着凑上来,道:“阿馨也常常同我提前殿下,只说殿下十分聪颖,便是杨清娘子也赞不绝口呢。”
此杨氏非彼杨氏,现在杨氏家族乃是趁本朝而起,有从龙之功的新贵,陈姝听到杨三娘这样说,她淡淡道:“三娘谬赞了。”
杨氏三娘道:“殿下快请来,我们进去吧。”说着便引着陈姝进去,可是杨三娘见了满娘,迟疑一瞬道:“这位姑姑是?”
满娘听到对方叫她姑姑,脸上瞬间就黑了,她现在已经是宫斗电视剧里的姑姑了么,是不是再挺几年就是嬷嬷了,她明明还很年轻好么?
陈姝见了满娘脸上的神色,不由一笑:“这是我阿娘派来跟着我的。”
杨三娘一听,便立刻着人去安置了新的桌子,陈姝等人入了花厅,里面皆是显宦勋贵的女儿,陈姝笑了笑,这些人多年前参加孟婕妤花宴的时候也曾见过,那时候都围在陈婥身边。
陈姝只是冷淡地同她们见礼,拉着唐馨便坐下了,杨三娘也过来,道:“今日花园中好生布置了一下,殿下稍事歇息,一会儿我等便可联袂游园,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陈姝道:“你家中的花园倒是颇有意趣,我们用过一盏茶便去吧。”
厅中的女孩有陈姝在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些冷场,陈姝慢条斯理喝了茶,仿佛这气氛完全影响不到她,她放下茶盏道:“我坐了一路马车,正好也松快松快。”
杨三娘起身道:“殿下这边请。”说着便引了陈姝她们出来,身后的女子们有些不太高兴,陈姝在这里,她们不敢肆意说笑,死气沉沉的,说来也奇怪,陈姝也没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饮茶,便叫人大气也不敢出。
一路上只见亭台水榭,杨氏花园用的乃是江南的工匠,刻意在这洛阳城中造出了江南园林的风格,在洛阳见惯了北地风光,骤然见了这江南风致,的确叫人神清气爽。
陈姝见杨三娘等人一直跟着她,便道:“本就是女儿家的小宴,何必一直跟着我,诸位散了吧,自行游园。”
众人闻声散去,杨三娘见陈姝一直拉着唐馨,不免有些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她道:“我可是东道主,怎能自行散去,便让我伴着殿下游园吧。”
陈姝不置可否,只是带着唐馨她们在湖边观景,湖中的荷花已不是最胜的时候,陈姝却独爱看枯荷,一日看许久也不烦腻,她站在那里看了半天枯荷,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带了点黯然,她道:“说来,最近又没没有什么新鲜事?”
杨三娘道:“胡人商队带了一批上好的皮子进来,还有些没见过的宝石,样式极为漂亮,不知殿下可感兴趣。”
陈姝兴致缺缺道:“没什么意思。”
杨三娘面上讪讪,唐馨却道:“我看啊,你这是想要出门了,半月后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城郊的圆融寺里要举办盂兰盛会,届时,我看倒是可以去。”
陈姝还没怎么样,满娘脸上就已经焕发出了光彩,陈姝道:“哦,圆融寺的盂兰盛会倒是出名,我却从没去过,这样,倒是我们结伴同行,若是赶不及回来,宿在寺中或者在皇庄上都好,你觉得呢?”
唐馨道:“公主殿下相邀自然是好,我家中如今管得严,能够出去玩儿求之不得呢。”
“哦,不过我们都是女孩子出门多有不便,说不准阿父会让阿兄同行呢。”
唐馨听陈姝这样说,垂下眼眸,低低道:“殿下怎么这样打趣我。”
一旁杨氏三娘听了,一咬牙,她这样侍奉在陈姝面前可不是无所求的,她轻轻拉了一下唐馨的衣角,唐馨这才反应过来,道:“就我们两个人去多没意思,殿下不如带上三娘。”
杨三娘脸一红,假意推辞道:“我家里管得严,可不一定出去呢。”
陈姝扶住了一棵柳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湖边,“若是管得严,倒也不必勉强。”
杨三娘一愣,求助一般地看向了唐馨,唐馨无奈一笑,心道陈姝这人说话不给人留面子,不过反过来一想,她的身份,天底下还需要给谁留面子呢?
陈姝道:“你们看,对岸仿佛有人?”
在场几人都看向对岸,陈姝身边的宫婢上来,将她护在身后,杨三娘见了,急忙道:“仿佛是我阿兄,哎呀,前几日阿兄出门去了,故而不知我们要游园。”
杨三娘正着急,却见陈姝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点讥诮,仿佛已经将她的小心思看了个透彻,这时陈姝忽然道:“我朝风俗一贯开放,见着又何妨,再者,即便第一次见面,也该论君臣,不是么?”
陈姝这样说,反倒不能立刻让杨偃离开,毕竟陈姝乃是陈昱的女儿,她若说出要论君臣,那么哪有打了个照面避而不见的道理呢?
杨三娘没了法子,只得遣人去叫杨偃过来。
唐馨这边也看见了,除了杨偃,仿佛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她心道陈姝这招果然厉害,轻描淡写就把美男看着了。
过了一会儿,杨偃便过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蓝衣男子,腰间饰以玉带,长相清俊,气质温和,信步而来,写意风流,行动间乃真贵族风范,仿佛无论旷野陋室皆安然处之。
再往后是个身量高挑着白色织锦的男子,他长得十分清瘦,白衣黑发,纯粹极了,衣袖上带着些泥土,手上捧着一株兰花,细长白皙的手指映着有些潮湿的泥土近乎透明,他的目光始终放在手上的兰花上,天地之间他仿佛只携着这株花行走,心心念念不过一株花罢了,眉眼低垂,却让人看出了几分痴意。
杨偃上来,拜下道:“杨偃拜见公主殿下。”
那蓝衣男子声音清润,带着几分笑意,“沈霁拜见殿下。”
陈姝冷眼看他半晌,也没说话,身后满娘心里也是不平静,这人是谁,沈霁好么,官拜司徒的沈霁,正是陈姝称帝之路上最大的拦路虎,沈霁是陈熠的托孤之臣,是陈姝的政敌,但是二人之间居然还有一段往事,还生下了陈湛,陈姝称帝之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沈霁,可以称得上是相爱相杀了。
陈姝的目光没有在沈霁身上多做停留,而是看向那个白衣男子,只见他捧着花躬身拜下:“在下容郁。”
满娘面上露出惊诧之色,她看向陈姝,却见陈姝失神,满娘咬住下唇,心中惊涛骇浪。
或许阿于提和沈霁都是前缘,但是历史上真正当了皇夫的人,正是眼前的容郁。容郁在元帝朝身份成谜,只知道女帝与他育有两个儿子,在宣平之乱中,容郁的孙子被陈姝赐了毒酒,容郁则因此事郁郁而终。
据传他尤擅作画,女帝十二副小象乃绝世珍宝,没有一副画出了女帝的正面,却能够一窥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风姿,仿作无数,却失神韵,后人品评,这是因为容郁心中眼中只有女帝一人。
一人即世界,一人即宇宙,多痴狂的爱。
满娘看向陈姝,陈姝在他死后,放浪形骸,面首无数,终究还是伤心了吧。
第120章 惊马
陈姝不过失神一瞬,就将目光从容郁身上收回来,她对沈霁道:“沈氏乃是江东望族,沈氏公子此来洛阳,有什么事情要做么?”
沈霁道:“霁游历四方,此来洛阳全因圆融寺的盂兰盛会。”
“这圆融寺盂兰盛会极富盛名,只是我在洛阳这些年也不曾去看过,沈氏公子这样一说,倒来了兴致。”
杨三娘见杨偃居然带着沈霁和容郁过来,面色不大好,更见陈姝一直同沈霁说话,心中更是万分焦急,她频频给杨偃使眼色,可是杨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陈姝见了杨三娘的小动作淡笑一下,又看向沈霁,只见沈霁面上带着笑容,对着陈姝娓娓道来,“此次盂兰盛会,汇集了许多行僧,更兼圆融寺建寺二百年,寺中乘着这机会庆祝,听闻规模较之从前更盛,殿下若是感兴趣,也可前往。”
陈姝会意点点头,她平静无波的目光从容郁身上扫过,道:“容氏公子手中拿着的兰花,风姿倒是别致。”
容郁方才立在一旁,看着好像是同他们这一群人站着,却无端端像是一人独立,他听了陈姝的话,微微躬身道:“方才在假山上看见了这一株兰花,虽非名贵品种,却别有风姿,是以将她移出来,带在身边。”
陈姝笑了:“公子为兰花在假山上的风姿倾倒,将她移出来却是减损了这摄人的风采,本末倒置了。”
容郁听到陈姝这样说,张大眼睛看了过来,眼中带些惊诧,半晌讷讷不得言。
陈姝说完这话忽然自己也面色黯然,她挥挥手道:“我也乏了,不耽搁几位公子游园,回去吧。”
说着陈姝举步离开,唐馨和满娘跟了上去,杨三娘看了杨偃一会儿,一咬牙也走了。
一行人离去,杨偃这才松了口气,只见一旁沈霁似笑非笑看他,“令妹的好意,阿偃何故避瘟神一般?”
杨偃朝着陈姝离去的方向一拱手道:“这位殿下何人敢招惹,阿妹这是自讨苦吃,家族中的人也跟着她昏了头脑,这外戚是谁都能做得了的?只看卢氏便知,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啊。”
杨偃见沈霁看向陈姝方向若有所思,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清晏可不能起了心思,这位殿下至今未有封号,据说今上有旁的心思,从前看着有几分馆陶公主的意思,可如今却不仅仅如此了。四殿下如今深居简出,陛下也迟迟不立太子,可是陛下发出来的一些奏疏上,竟然有这位殿下的笔迹,其中多少事,我等不能说破。”
沈霁面上兴味更浓,道:“哦?这般阿偃便无福消受了么?”
杨偃甩甩袖子,道:“妻子自然要找温驯恭顺的女子,这位殿下气度雍容非是我等能够肖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