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扣在掌心,却不发一言。她要保住秋月,她现在只有秋月了。
看着言蘅儿带着一种宫人尽数离开,苏靖宛才慌忙检查秋月的伤势。
此时秋月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她躺在苏靖宛的怀里替她家主子擦去眼泪。主子谪仙儿一样的娘子,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可惜话还没说,就直接咽了气。苏靖宛抱着秋月的尸身,坐了一整个寒夜。
第二日就宫里就传出苏靖宛疯了的流言。
昨日午夜里从凌烟阁传出的啼哭尖叫声,远远都能听到,宫里的宫女太监有胆大的,去瞧了一眼,回来的时候也面如土色,嚷嚷着不要过去看。
之后,凌烟阁的奴才们有门路的,就去了别的宫里,没有门路的都离苏靖宛远远的,怕染了她身上的尸气。自秋月断气之后,苏靖宛就将她尸体一直抱着,无论怎么都不愿撒手。
虽说苏靖宛还是宫里的主子,但她每日数次都如疯婆子般,有时哭哭啼啼,有时便惊恐万分,对着半空中直呼不要过来之后,凌烟阁便没有下人再敢靠近伺候。
也不知哪日,宫里的风言风语又加了一个,凌烟阁的那位鬼上了身,宫里人心惶惶,白日里都离凌烟阁远远的。
最终皇帝终于出面,请宝华殿的法师去了趟凌烟阁做法,希望能安抚众人。
高僧来的时候,苏靖宛一直坐在殿内,抱着秋月的尸身,连头都没抬一下。高僧也不嫌弃,盘腿坐在她对面,开始和她讲经文。
一天一夜,苏靖宛依旧垂着眼闭口不言。高僧有些累了,被小沙弥扶着去了旁庭歇着。偌大的正殿,又只留一人和一尸。
言蘅儿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苏靖宛如痴傻一般坐在殿内,怀里的尸身已开始散发着臭气。她拿帕掩鼻,将皇帝的旨意宣读一遍,苏靖宛一动不动,既不跪拜也不接旨。
“这旨你接与不接,都活不过今日,又何必如此。”言蘅儿命人将毒酒放到硬木八仙桌上。
苏靖宛低头,半响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要见皇上。”
言蘅儿嗤笑了声,挥退了左右这才开口道:“姐姐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皇上若是想见你,今日也不会让我来宣旨。”
苏靖宛低眉垂眼并不接话,言蘅儿咬牙,一把将苏靖宛从地上拽起,“实话告诉你,这些日子你饭菜里被下了安魂散,整日梦魇的滋味不好受吧。”
苏靖宛被拽的有些喘不过气,听到这话眼睛木然睁大。
言蘅儿见状嘴角笑意更浓,继续说道:“没错……”
大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苏靖宛乘言蘅儿惊讶之时,抱着尸体挪到一旁。
太监退到一旁,皇帝站在门前,冷眼旁观着屋内两人。
“苏靖宛,你可知罪?”
瘫坐在地上的苏靖宛一愣,她没想到事到如今,皇上会率先向她发难。
抬头看向那个昔日的孱弱少年却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男子,变得越发陌生。
面露苦涩,苏靖宛硬声道:“妾不知。”
“私自出宫,欲劫法场,你不知?”皇帝走到苏靖宛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苏靖宛嗤笑一声,“妾是想问问陛下,苏家先祖跟随□□征战沙场,留有丹书铁券庇佑后代,如今皇上这般可是……”
啪——
苏靖宛被扇倒在地,半边脸顿时麻木红肿起来。
“你个贱妇,拿□□来压朕,朕来告诉你如今这是谁的天下!”说着欲将苏靖宛从地上提起。
苏靖宛松开秋月,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猛然向皇帝刺去。
匕首在离皇帝的心口还有三寸远的地方,就被他一掌推开,撞在大圆柱上,仿佛是撞响了一记死亡的丧钟。
皇帝从闻讯进来的侍卫那夺过剑,直插进苏靖宛的胸口。
苏靖宛躺在殿内,看着高僧匆匆赶来,想是无法挽回,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又看到皇帝面目狰狞在向她吼什么,可惜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越来越冷,比她晌午听闻苏家满门抄斩时还要冷。这个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子,终究是错付了。
☆、第3章(抓虫)
第3章
清和三年,苏相喜得一女,相府内红灯高挂,流水宴大摆三日。五年后相府再添一女,自此正室再无所出。
苏相虽憾膝下无嫡子,好在长女聪慧,三岁识字,六岁成诗,十二岁便进入了太学,于是逢人便夸。手下官员投其所好,于是没多久京城才女首指苏靖宛。
清和十八年,五月初五,汴河边早已围满了人。
早些日子,各大船坊都派出了龙舟队,从最开始的近五十支的队伍,一路厮杀,今日决赛也仅剩河中这几支,各大赌坊闻讯纷纷开出了赌局。
人群中有几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左拱右挤周围怨声一片,几人还是不为所动,一番折腾才挤到了最前面。
为首的少年眉目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但是此时帽子已有些歪了。也顾不得扶帽,少年眼看着自己压赌的船只落了下乘,扬着胳膊在岸上拼命喊叫助威。
“小姐——爷,你悠着点。”边上书童模样的少年一张口,声音清脆雌雄莫辨。
少年瞪了书童一眼,学旁边人那般直接爬上栏杆,站在上面继续助威。
突然脚底打滑,不知道是谁从后面猛推一把,少年正面朝下,直直落入河里。
落水的一刹那,苏靖宛双目悠然瞪大,看着岸上秋月那张稚嫩的脸色满是惊恐,便直接被河水淹没。
她不是死了吗?她死在了凌烟阁,那人剑下。
猛喝了几口河水,苏靖宛这才想起来挥臂蹬腿浮上去。她记得这次落水,十四岁那年,恰逢皇子进入太学挑选伴读之前,下课后她偷偷约了几个好友,来到这汴河前想替押宝的船只助阵。可惜当时太过于激动,一个不稳落水,虽然顺着河流漂了一段,还好最终被人捞了上来。
当时她昏迷了几日,差点错过选期。后来拖着病体,迷迷糊糊进了太学,文试一塌糊涂,还好二皇子开恩收了她,否则她京城第一才女的脸面就要丢尽了。
想到那二皇子,苏靖宛眼中含恨,一个不小心被呛着,在河中间一阵猛咳。岸上的喊叫声更加急促,苏靖宛也不确定是喊船队的还是冲着自己。
当年就是因为这次落水,事后她学了多日凫水,想不到这时候倒是起了作用。虽说会凫水,可毕竟河水湍急,苏靖宛被灌了半饱,这才费力游到岸边。
也不知被冲到了何处,岸边倒是没了几个人,苏靖宛几次费力都没爬上去。忽然有根树枝伸到了她面前,筋疲力竭之时也顾不了那么多,苏靖宛借着树枝这才爬上了泥滩。
“施主这虽入了夏,还是早些回去换件衣服,莫着了凉。”
坐在岸边还在大口喘气的苏靖宛,这才发现拉她上来的是个小和尚。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脑门光亮,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苏靖宛一点力气也没有,便冲他抬起了手,“背我回去。”
见小和尚面色古怪,苏靖宛以为他是不愿,于是继续说道:“等本少爷到了家,定会给你准备上好斋饭。”
小和尚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女施主,男女授受不亲,贫僧还是扶你回去吧。”
苏靖宛这才想起,落水之时她的帽子早就掉入了河里,此时衣冠不整,早已暴露了女儿身。
闭嘴不好再说说些什么,费力站起后便直接搭上了和尚的肩,当根拐杖慢吞吞的向苏府挪去。
说是拐杖,这小和尚还真如拐杖一般,双手老实放在两侧,要不是还会自己走路,苏靖宛真当他是根棍子。
看在小和尚为了照顾她的身高,一路将身子弯下的份上,苏靖宛也不好再次要求背她,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行过的路上留下一道湿痕。
想是秋月回府找了家丁过来,还未至府上,便有一群下人出来寻她。
此时苏靖宛虽然拼命告诉自己不能睡,但从她醒来就折腾这一番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无边的黑暗再次淹没了她,梦境里苏靖宛再次身处皇宫,见到了自己死后秋月也一同被赐死,苏家众人尸身都被抛进了乱葬岗。
“不!”苏靖宛猛然坐起,双目空洞,浑身打颤。
“我的宛儿,那都是梦,醒了醒了,梦婆婆回家了。”床上的人好似有了天大的委屈,被奶娘一把搂进怀里,闭着眼呜咽了半天,奶娘的锦衣都阴湿了一片。
苏靖宛垂着头,死死咬住下唇,她不敢应声怕一出声便惊了这个梦,又回到那日法场,合族上下的人头散落在地上,这辈子她都忘不了。
奶娘余氏见苏靖宛低声抽泣了会,便哄着她让她再躺会,“女娃娃就不要凑热闹,多危险啊。这次是你运气好,被人从河里救了上来,烧了三日好了,下次呢……”
苏靖宛想起了那个小和尚,“余姨,那个救我的和尚呢?”
给苏靖宛盖了点杯子,余姨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肚子,“请了顿斋饭,将他送走了。”
苏靖宛点头,这么安排倒也没食了她的言。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门口突然一阵脚步声。
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跑了进来,粉雕玉琢,很是可爱。见到床上的苏靖宛,直接略过余氏,扑到了她的身上。“大姐姐躺在这里好几天了,都没人陪芸儿玩。”
苏靖宛抬手轻拭了眼角,眼眶虽红倒也没露出其它情绪。看着幼妹不谙世事的脸庞,面色复杂。
上一世,苏幼芸嫁于六皇子,也正是因为这事她与当时太子之间出现裂痕。但家人一直告诉她是幼妹钦慕,并非联姻,可是后来种种……
温暖的掌心忽然覆在她额上,苏靖宛一惊,抬眼看到许久未见的母亲,眼眶再次润湿,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掉。
“宛儿,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说着王氏将苏靖宛搂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都多大的人了,还在妹妹面前哭哭啼啼的。”
苏靖宛将母亲抱的死死的,她不敢忘记那日她掀开车帘亲眼看到母亲人头落地的场景,午夜梦回她常常尖叫醒来。
“姐姐,羞羞,我都不哭鼻子了。”小芸儿这般年纪,说话还是如稚童般天真烂漫。
苏靖宛吸了吸鼻子,从王氏怀里出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夫人,有贵客上门。”一丫鬟匆匆进来,如此说道。
王氏皱起眉头,“今儿老爷上朝还未归来,你让那人晚点再来。”
“那人说要在这等老爷回来,而且递上了这个。”说着丫鬟将一玉牌拿到了王氏面前。
苏靖宛一瞥,双目瞪大,玉牌上单面一个珏字。
王氏虽是后宅妇人,但有一品诰命夫人之衔,对皇族贵人的玉牌还是认得的。虽有诧异,但也不敢多做耽搁,替女儿擦了擦泪,便拉着还要留下来玩的苏幼芸离开。
“我要陪姐姐说说话,我好久没见到她了。”苏幼芸耍赖不愿意走,王氏又怕怠慢了贵客,面露难色。
苏幼芸还趴在床上,两眼瞪大,可怜兮兮的望着苏靖宛。
看着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妹妹,露出这般模样,心里竟然生了几分不定。
当年她为何不与她只言一声就嫁入六皇子府,在苏靖宛软禁的日子里一直想不通,父亲多年为官不是不清楚一仆不侍二主的规矩,到头来为何如此。
苏幼芸自小粘她,她不愿相信当年一切都出于苏幼芸本意,毕竟胞妹眼里的关心不似有假。
避开了幼妹的目光,苏靖宛微微合目,“我有些累了。”
苏幼芸被王氏拉着往外走去,一步三回头,失落的看向苏靖宛。苏靖宛干脆闭上了眼睛,好让自己心狠点。
既然老天给了她再一次机会,这辈子她要远离朝堂。
余氏以为她又睡了,便悄悄将帐子放下,退出了房间。
帐子放下的一瞬间,苏靖宛睁开了眼睛,看着鲛纱帐顶,盘算着如何躲了过几日的太学选会。
天色微暗,纱帐被掀开,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出现在帐外,“大小姐,大夫嘱托这时候该喝药了。”
苏靖宛眼眶微微发热。“秋月……”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住秋月的脸颊,不可置信的喃喃低语道:“秋月你还活着……”
“姐姐说什么胡话呢,秋月虽然被杖责了几个板子,又不可能死掉。”
苏靖宛这才注意到,苏幼芸也过来了,于是收敛了情绪,接过了秋月递上的药碗,眉头微皱,秋月自小和她一起长大,谁人敢不经过她的同意打她贴身侍女?
秋月慌忙跪下,“是秋月没看护好大小姐,让大小姐落水,请大小姐责罚。”
此时苏幼芸已经坐到床边,低头瞧着跪在地上的秋月,眼神不善。
苏靖宛第一次见到苏幼芸这般模样,她一直以为幼芸很喜欢秋月,每次来到她的院子必然找秋月玩闹一番。
让跪在地上的秋月起来,接过药一饮而尽并未罚她。
“姐姐……”
苏靖宛皱眉道:“她已经受过罚了。”
见长姐不愿,苏幼芸嘟起了嘴,不过下一刻便又开开心心的拉着苏靖宛,要同她去院子里走走。
苏靖宛确实不想再躺,被幼妹拉着去了外面的庭院。此时还没进入盛夏,池子里的睡莲也只是打着骨朵,并未盛开。
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苏靖宛低声向秋月问道:“你伤的可重?”
秋月慌忙摇头,“不过几下板子,奴婢挨得住。谢天谢地大小姐醒来了,奴婢终于松了口气。”
苏幼芸转头,便看到苏靖宛同秋月低声说话,于是冲她们喊了起来:“姐姐醒来就和秋月说话,都不理我,我再也不喜欢大姐姐了。”
说完便一溜烟跑出了请宛阁,留苏靖宛一脸不明所以。不过她也没有在意,确认秋月伤势不重后,又命人拿了些药膏给她,准她休息几日再来伺候。
看着秋月欢喜的神情,苏靖宛握紧拳头,这辈子她要护住苏家,护住秋月。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