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太子挑着萧敬宗刚回相位、权柄不稳时发难,景明帝虽摆出偏袒萧家的态度,却也数回召见太子和怀王,终究令人心中不安。
凭着在朝中经营多年的敏锐,他总觉得,景明帝这回像是有备而来。
——这些年萧家门庭簪缨繁华、烈火烹油一般,景明帝消沉收敛,仿佛不欲追究旧事,但萧敬清却牢牢记着当年跟皇帝的庭中对峙。那是埋在景明帝心里的一根刺,彼此都心知肚明。
宫中那位毕竟是真龙天子,岂会真的毫无芥蒂。
若萧家盛宠不衰、能稳稳屹立朝堂便罢,景明帝忌惮当年世家围剿的事,也未必会刁难。但倘若萧家稍露败相,任由萧敬宗被问罪论处,景明帝是否会趁机报私仇,可就难说得很了。
而至于两位贵妃……
于景明帝那般阅尽美色的男人而言,红袖温存和昔日旧恨孰轻孰重,其实格外分明。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搅得萧敬清心神不宁。
往日里碰见大事,都是兄弟俩商议,偏巧如今的刑部尚书是个油盐不进的铁面冷脸,将刑部大牢那一亩三分地看得死紧,连景明帝的面子都未必肯卖,他想内外通个消息,都颇为艰难。
这般进退两难,萧敬清踌躇过后,怕景明帝留有后招,无奈之下跑去跟永王商议。
哪知永王听罢,却是面露不豫,道:“父皇这回惩治小舅舅,是因外面闹得难看,为压住口舌。若舅舅因此事而勾结别处,给父皇下马威,父皇只会更生气。太子连番生事,便是想挑拨离间,舅舅岂能轻易上当?如今哪怕吃点亏,等我将太子赶出东宫,往后难道还会亏待萧家?”
一番话说得萧敬清哑口无言,叹息出门。
两边虽是协力夺嫡,但最终所求的却迥然不同——
萧家扶持永王,是为保住世家的权柄,哪怕永王当了皇帝,这权柄也是不能拱手相送的。永王如今虽笼络倚仗萧家,往后承继大统,却又会被世家掣肘。归根结底,无非是为自家利益考量,合则聚、不合则散。
如今碰见麻烦,又摸不清景明帝的心思,自然是以自家利益为先了。
萧敬清深觉失望,也没跟永王商议,径直递消息往淮南魏州等处,自是故技重施,危言耸听,只说景明帝这回是拿萧家开刀,一旦萧家倾塌、权柄尽失,下一回刀锋所指的,便该是京城外的各处了。
消息经萧家亲信递出来,先送到了跟京城更近的魏州。
梁靖这趟专程回来,等的便是这消息,这阵子让人四处探查动静,如今萧家的人露了踪影,哪能轻易放过?递信的人前脚离开,梁元辅还没来得及叫兄弟过来商议,便见外头梁靖扶着武安侯爷并肩走来,将他堵在了门口。
老侯爷虽上了年纪缠绵病榻,却也是朝堂风浪里滚过来的人,肃容而来,面目威严。
梁靖则正当盛年,英姿勃发,前世今生在沙场历练出的那股刚硬劲头毫不收敛,深邃锋锐的目光瞧向梁元辅时,少了平素对长辈的恭敬,却有几分杀伐决断的气势。站在老侯爷身边时,如护驾的猛将,令人忌惮。
梁元辅迎上去,下意识道:“父亲怎么过来了?”
武安侯爷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到屋里,就着梁靖挪过来的椅子坐好,才肃然抬眉,直截了当地道:“这回萧家的事,不许掺和!”
这吩咐来得突然,未卜先知似的,梁元辅微愕,对上老侯爷的目光时,却霎时愣住了。
第65章 第65章
自十余年前出了韩太师的事,父子间裂出罅隙后, 武安侯便移居夷简阁, 将府邸内外的事交到儿子手里, 早年争雄朝堂、造福辖内百姓的意气日渐消沉了下去。
梁元辅有心做一番大事业,将梁家根基扎得更深, 平素争名逐利, 也办过许多弄权营私、笼络排挤地方豪贵的事, 只因牢记着府中祖训,不曾欺压盘剥辖内百姓,老侯爷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一晃十来年,他独居在夷简阁, 目光平和浑浊,仿佛万事都不关己。
而此刻,那双堆了皱纹、时常垂着的眼皮抬起来, 老侯爷一改往日姿态,眼神竟自锋锐威仪, 颇有几分震慑人心的味道。梁元辅见惯了父亲这些年的消沉姿态,乍见之下, 略感意外, 愣了一瞬才道:“父亲这是何意?”
武安侯不答反问, “方才来拜访的, 是萧家的人?”
见梁元辅不答, 武安侯爷冷笑了声, “还是这样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这话梁靖听着没觉得怎样,梁元辅神情中却露出点不自在来。
“也不是鬼祟,不过商议要事,来去匆忙。”他说。
武安侯爷听罢,哪会看不出来这是遮掩开脱?他眼底的嘲讽之意更浓,道:“商议要事……还是跟从前一样,说皇上要拿他府上开刀,等他萧家倒了,会挨个斩除世家。又劝你跟他一道在政事上使绊子,胁迫皇上退让。对不对?”
这话虽是猜测,却正合萧家的意思。
当年出了韩太师那件事时,萧家便是拿这话来危言耸听,将各处世家都拉到船上,去胁迫景明帝。彼时梁元辅便是信了此言,见武安侯有意要保韩太师,便串通弟弟梁元绍,瞒着武安侯,往韩太师身上踩了一脚,造出各处世家皆欲除韩太师而后快的情势。
景明帝纵然坐拥天下,朝堂政事也需借各处官员之手,迫于无奈,退让割舍。
那件事后,别处世家岿然不动,倒是萧家尝到甜头,将女儿捧成盛宠贵妃,将外甥扶持起来,与东宫分庭抗礼,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
回头再看,当初那些助力的世家,倒成了他萧家的垫脚石。
梁元辅听得出武安侯语气里的嘲讽,也知道老人家对他当年欺上瞒下的事怀有芥蒂,只摆出恭敬态度,道:“萧家的忧虑,其实有几分道理……”
“有屁的道理!”武安侯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
他毕竟有爵位在身,又是尊长,不好怠慢,且旁边有梁靖门神似的守着,梁元辅也不敢放肆,当即拱手道:“父亲还请息怒。儿子是觉得,唇亡齿寒,世家本就同进同退、共荣共辱,若萧家被连根拔起,我等也难自保。”
同进同退、共荣共辱?
这话搁在十多年前,武安侯或许还会琢磨琢磨,如今却是将萧家那点心思瞧得透彻。
遂冷声道:“他萧家遭难,便拿出这般说辞,先前春风得意时,怎不提共荣共辱?玉琼在永王府上这两年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府上办事时,他萧家何曾真的帮过?少在我跟前睁眼说瞎话!”
梁元辅方才只是随口搪塞,被武安侯直言点破,脸上登时有点赧然。
他也不是傻子,世家固然曾拧成绳子,等风波过去,却也常争夺利益——京城里皇帝的恩宠和信重、永王府里女人们的地位尊荣、京城外的地盘势力、六部流出来的肥差银钱,拢共那么点好处,几家争来争去,不过是此消彼长。
这道理在场三人都明白,梁元辅没法辩驳,只好道:“是儿子说得不妥当。只是萧家若倒了,难免唇亡齿寒。”
武安侯气势上占了上风,也没穷追猛打,只盯着儿子沉声道:“这回萧敬宗受惩,是他萧家咎由自取!平日里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更甚者盘剥百姓、草菅人命,放任门里干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还要咱们帮忙兜着?别说要他萧敬宗入狱问罪,就是把他萧家的爵位摘了,阖府问罪,不也是应该的么!”
许是太久不曾言辞厉色地训斥,他怒斥罢,竟自咳嗽起来。
梁靖忙帮他揉背理气,梁元辅却是站在那里,神情微愕。
萧家的事,他本就稍有迟疑,欲与兄弟商议后拿主意,老侯爷这话摔过来,便如当头棒喝,一瓢凉水似的浇到梁元辅头上。
他与萧家交情未必笃深,当初踏上那条船,也是觉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怕景明帝真的大刀阔斧,不管青红皂白将世家斩除殆尽。但这些年朝堂上死水无澜,世家各逐利益,萧家的作为他也都看在眼里。
平心而论,萧家那些罪名按律法来办,足够取萧敬宗满门的脑袋。
屋中一时哑然,梁元辅自觉理亏,倒了温水递过去。
武安侯爷也是个倔脾气,这十来年跟儿子存着芥蒂、时常别扭,而今见了那温水,也不肯接。但他终究上了年纪,身子又没能保养好,这一通咳嗽直闹得脸红脖子粗,肺管子都快咳出来了,也不肯接水。
末了,还是梁靖接过去,送到他唇边,老人家才肯喝两口。
梁元辅躬身,瞧着咳嗽得身体微颤的父亲,心中也自腾起一股酸楚来。
梁家满门男儿,除了混世小魔王梁章爱跟人玩闹说笑,旁的都是正经严肃的性子,也不惯跟人剖白心思,软语认错。当年的事各有考量,父子俩僵持别扭了十来年,眼瞧着老侯爷鬓边渐渐斑白,身体也佝偻下去,再不复当年的端然风采,梁元辅也是当了父亲的人,哪能不难受?
先前风平浪静,武安侯爷偏居夷简阁,他也硬着性子不肯服输,甚少交心。
而今老侯爷重拾威仪,却因这通咳嗽而老态毕露,梁元辅那颗刚愎硬朗的心里,也自觉得歉疚。他迟疑了下,终是蹲身到武安侯跟前,缓声道:“当年那事,我是怕父亲被私交所累,才擅作主张。我也是为族中着想,并没存私心。”
这话语气还算和软,因蹲身在跟前,态度也是愧疚解释一般。
武安侯渐渐平复呼吸,将他瞪了一眼,道:“难道我就存了私心?”
“父亲当然没有!”
“那不就得了!”武安侯该说的都说了,看梁元辅这样子,应是听进去了几分,遂缓了缓,道:“晏平这几日也不必在我跟前耗着,府里事情多,得空时也该帮你伯父分忧解难,元辅——从前的事我都不计较,但这回,萧家休想再拉咱们垫背!他自家的恶事,自家兜着去!”
说罢,让梁靖扶着站起来,脊背微微佝偻,缓缓走了。
到次日,武安侯爷果然亲自出面,将几位管事召到跟前,过问家事,留梁靖在旁。
梁元辅在旁瞧着,也琢磨出那意思来——
都督的大权虽攥在他手里,府里的爵位却仍在老侯爷身上,且武安侯毕竟是正经家主,哪怕数年不问家事,在这魏州地界的声望仍在他之上。若果真父子再起冲突,老侯爷一怒之下,执意将侯位和故旧交情交道梁靖手上,他也莫可奈何。
而梁靖的手腕,他已在灵州的事后渐渐领教过。
硬碰硬地争执起来,梁靖背后靠着东宫的人手,他还真未必能轻易压制。
而那般内斗,于梁府而言,也没半点益处。
梁元辅心中犹豫,见永王那边安安静静地没什么消息,武安侯又态度强硬,只好暂且打消念头,将萧家的事搁在身后。
这边数管齐下,软硬兼施,淮南谢府里,事情也比玉嬛预想的顺利许多。
……
比起梁家跟永王结亲的牵扯,淮南谢家对永王的态度就颇为含糊了。
谢老太爷幼时胆小乖巧,哪怕后来袭了爵位,竟世事历练后沉稳了许多,行事仍格外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以自保为上,从不起富贵险中求的念头,亦不愿为他人冒险。也因此,颇有几分自私薄情的名声。
当年萧家以魏贵妃在景明帝身边伴驾,最知圣心打算为由,四处游说,危言耸听。谢老太爷虽将侄女嫁给了韩太师的儿子,却也不敢拿阖府性命做赌注,自是上了贼船。待后来韩太师蒙冤而死,侄女丧生火海,他也不曾再碰韩家那个麻烦。
时至今日,他到了六十耳顺之年,那胆小自保的性子也更甚从前。
——因当年世家胁迫取了韩太师的性命,他心中多少怕皇帝记仇,存几分忐忑。见萧家两位女儿在宫中盛宠不衰,萧敬宗更是大权在握,也自起了心思,想将娇滴滴的孙女送入宫中,在景明帝枕边吹风说话,于家族亦有助益。只是谢鸿执意不肯,他生了两年气,也只能作罢。
如今朝堂上御史们讨伐萧敬宗,他自然是听见了风声的。
待萧家那消息递过来,谢老太爷笑吟吟地安顿了客人,转过头回到书房,便暗自琢磨起来——
若不帮萧家,待京城里的出头鸟死了,景明帝清算旧账,没准儿真能来找谢家的麻烦。就算谢家在淮南树大根深,被皇帝盯着折腾,怕也撑不住。若是顺了萧家去忤逆胁迫,那也是大逆不道的行径,且能否像上回般成事,还是两说。
他这边犹豫不决,玉嬛游说起来,便容易得多了。
她虽年少,嫁的却是魏州高门,且梁靖是东宫极得宠信的臂膀,先前平定灵州叛乱,颇有名气,比其他几位孙女的夫婿都出色许多。且怀王爷又着意照拂,时常将玉嬛召过去,另眼相看,在谢老太爷眼里,这孙女必有过人之处,比旁人不同。
是以听闻玉嬛求见时,哪怕祖孙俩从前甚少碰面,他还是让玉嬛进了书房。
玉嬛也不卑不亢,从容跟长辈见礼毕,将些事先备好的东西奉上,只说是梁靖自魏州送来的,哄得谢老太爷开怀。而后话锋一转,便提到了萧家的事——
“孙女还未南下时,京城里便为萧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萧相下狱,萧家必是火烧眉毛,四处寻人帮衬的。夫君这回除了问安的书信,特地捎了口信过来,让我劝一劝祖父。”
说话间,将梁靖前两日寄来的书信呈上。
谢老太爷扫了一眼,那书信中规中矩,无甚不妥,遂问道:“他说什么?”
“萧家这回犯事,刑部查的罪名虽是贪贿弄权、卖官鬻爵,夫君暗里打探,据说还有旁的罪名,犯了皇上的忌讳。夫君叫我劝祖父一句,萧家被查是他自家作孽,跟世家无关,若萧家还拿从前那套手段来劝祖父,请祖父务必观望深思,不可入觳,被他们当剑使——”她跪坐在蒲团上,自低头笑了笑,“孙女也不知那手段是说什么,只是恳请祖父,能听夫君一言。”
谢老太爷长长“哦”了一声。
他并不知玉嬛的底细,先前梁靖迎娶玉嬛时觉得蹊跷,特意查了查,也没查出端倪,便不作他想,只随口道:“那手段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受了灾倒下去,难免唇亡齿寒。”
玉嬛闻言,“嗤”的一笑。
她正当妙龄,这一笑灿若春花初绽,灵动而鲜活,神情里的耻笑更是毫不掩饰。
谢老太爷膝下孙女虽多,却多是学治家教子、安定内宅的本事,甚少触及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