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声冷哼,康熙大步跨进门槛,往炕上盘腿一坐,脸上仍有怒容:“胤祯如今这个样子,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朕三番两次暗示于你,你都不做理会。还好意思怪朕瞒你!”
绣瑜被他倒打一耙的话气得胸口生疼:“这慈母败儿的帽子,臣妾已经不明不白地戴了二十多年,今儿倒要分辨分辨,老十四到底如何惹您生气了?”
康熙理直气壮地把密报往炕桌上一拍:“……那年齐世武送了你弟弟一尊寒玉天佛,转头就变成了老十四的寿礼!在西南军营里,两个人同进同出,同寝同食,情状亲密,竟至以父子相称!你看,你看!”
“父子?”绣瑜简直想拿个钻子撬开他脑袋看看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既然是以父子相称,您责怪他们不顾君臣尊卑也就罢了,怎么还怀疑到这上头来了呢?”
康熙脸上怒容一减,竟然有几分羞赫,半晌才哼哼唧唧地说:“你深宫内院的住着,哪里知道这些事?本朝不许官员豢养戏子,那些好南风的人,就以收养子为名,行不雅之实。小僮与恩客之间,就是父子相称。竟敢□□皇子,朕岂能容忍?”
“什,什么?”绣瑜见他一副“朕洞悉一切”的笃定模样,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皇帝当太久,习惯了二十几个儿子都围着他“皇阿玛长”“皇阿玛短”地奉承讨好,康熙压根儿没有想过“儿子嫌弃朕”这种可能,理所当然地觉得,朕的儿子就是搞基,也不可能认旁人做爹!
“这也太离谱了!”绣瑜忍怒到他身边坐下,拉着手苦口婆心地劝说,“皇上,这事有臣妾的不是。十四小的时候,您忙于政务,他又顽皮得很,臣妾才想着请娘家兄弟代为管教一二。常年相处,兴许叫这孩子会错了意,真的把外臣当长辈看了也不一定。他们是犯了规矩,求您看在他这些年征战的份上,把他远远地打发出去,哪怕是做个小卒也好,何必连累一个自幼失恃的女孩子呢?”
“连累?”康熙一脸不解,“朕一没有治罪,二没有夺爵。仍旧叫她以一等伯之女的身份嫁入皇家。完颜氏身子不好,她要是生下孩子,就是胤祯的长子。这叫什么连累?”
得,事情又回归到了原点。问题是,这混蛋压根儿不觉得娶表妹是件多么不得了的事。绣瑜对牛弹琴,弹了大半天,却发现双方的脑回路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好比一个说“喵喵喵”,一个回以“汪汪汪”。绣瑜一急之下,竟然连连咳嗽起来。”糊涂东西,你们主子的汤药呢?还不快端上来!”
她咳得浑身颤抖,康熙见了也不由生出两分后悔,动了几寸衷肠,抚着她的背亲手捧汤捧药:“老十四小时候,是多承他教导,所以朕不杀他。乌雅晋安一回京,这几天青海战场上又出岔子,拉藏汗的孙子罗卜藏丹津跟准噶尔的策旺阿拉布坦勾勾搭搭,似有结盟之意。罗卜藏丹津为人胆小怕事,朕准备让胤祯领兵出征青海,震慑于他。可是西藏的兵,都是跟着乌雅晋安九死一生出来的,新帅上任,要想令行禁止,还得下一番功夫。”
绣瑜骇然抬头:“所以这门婚事,也是为了给十四铺路,让他踩着人家的功劳上位吗?”
“大局为重。”康熙并不否认。他搁了药碗,闭目长叹一声:“但是朕不做汉高祖,也不做宋太祖。既不杀韩信,也不搞‘杯酒释兵权’那一套,叫百战之将卸甲归田。”
“老十四是他调教出来的,将来胤祯要是有出息,佟国维有的东西,朕一样都不会少他。”
佟国维有什么?权倾朝野的佟半家,姐姐是皇太后,女儿是贵妃?
绣瑜唯有苦笑:“皇上,并非人人都想做佟国维啊。您心里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既然肯许以这样的权势富贵,为何不肯多给一点点信任呢?”
如果没有功高震主的危险,晋安就可以率军直捣黄龙。明明有一条现成的路可走,为何非要用赐婚的方式给十四铺路?
“信任?”康熙扯出个讽刺的微笑,目光悠远空洞,“那年朕跟曹寅几个侍卫,在乾清门擒了鳌拜。他剥开衣裳,裸露上身的时候,大伙儿都吓坏了。那身上几十处刀疤纵横交错,或深或浅,几乎连皮肤本来的颜色都看不清了——他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跟乌雅晋安一样,都是赤胆忠心、刚直不阿的德才之辈,才能立下大功、被皇阿玛委以重任。可是不加以约束,久而久之,就成了权臣,就成了奸臣,就成了不得不杀之人。这‘一点点信任’,朕给不起。”
绣瑜一怔,来不及开口就见他起身道:“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你好好休息,别再为这事烦心。”
第208章
“这事情都过去两年了, 皇上为什么突然发作?”送走了罪魁祸首, 绣瑜终于把目光落在康熙留下的密信上。
“是呀,魏公公也没个信儿来。”
“魏珠不识字,这类消息他反应不过来。”绣瑜缓缓捻起那张纸,“齐世武此人满军正红旗出身, 家族凋敝, 妻小都随他在黑龙江任上, 应当很难受人要挟才是。”
话虽如此,但是这封信出现的时间节点未免太过巧合。早不发作,晚不发作, 专挑晋安毁誉参半,最为皇帝忌惮的时候发作。这份政治敏感度,绝对不是远在极北之地的齐世武能有的。
而康熙随手就把盖着红头签的密报撂在了她这里, 这份随意恰好说明,他也对密报的真实性存疑。
如果是冲着晋安来的,朝堂上的人不太可能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如果是冲十四来的,这种风月传闻的打击效果未免太弱了一点。康熙宠一个人, 就要宠到腻、宠到那人翻了天威胁皇权为止, 以前温僖在的时候,黑太子黑了五六年, 也没把人家怎么了。
绣瑜正百思不得其解。恰好竹月进来说:“娘娘,世子们来给您请安。”
出了这么大的事,弘晨弘晖几个大的都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地陪在她身边。唯有四十三年生的弘时才刚进学不久, 素来觉得祖母慈爱不太管他们,懵懵懂懂张嘴就说:“八叔送了好大一只老鹰给皇玛法,十四叔答应明儿个西山狩猎的时候也抓一只送我们,可是他娶媳妇儿去了,谁带我们捉老鹰去呢?”
这话简直完美戳爆所有雷点,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弘晨顿时抬手捂脸,拿胳膊肘捣捣弘晖。弘晖立刻把弘时往身后一拽,低声呵斥:“老三!”
“慢着!”绣瑜微微一愣,“你说什么?”不等几个孩子回答,她已经喃喃重复道:“八阿哥送了一只老鹰给皇上,八阿哥……”
十四完全把对几个小侄儿的承诺抛到了脑袋后头,他经历了史上最憋屈的一次婚礼,喝得半醉之间挑起盖头。
蓁蓁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咬牙切齿半天,终于从嘴里挤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称呼:“爷。”
十四一抖,酒醒了大半,浑身的鸡皮疙瘩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别,别这样。没人的时候,你还是继续叫哥哥吧。我就接着喊你名字了。”
蓁蓁脸色又黑了一层:“李嬷嬷说,我这个名字不好,犯了您的讳。您看哪个字好,就改了吧。”
十四脱口而出:“放屁!同音避讳也就罢了,要是连前韵后韵也避起来,我还犯了四哥的讳呢!你别听那老货胡嚼!”
蓁蓁露出得逞的小笑容,又轻咳一声:“听说是你打发了内务府的嬷嬷,多谢。”
内务府派去教导规矩兼房事的嬷嬷手段相当酷烈黑暗,十四不禁有点得意:“四嫂六嫂都吃过她们的亏,九姐出嫁的时候她们还按老样子来,结果犯到了我额娘手里,闹得我们都知道了!”
这样一番闲聊下来,尴尬的气氛缓解。十四趁机大表衷心:“我在十三哥家旁边有一座院子,独门独院的,跟这边又有角门连着,你日后就住到那儿去,一应开支都单独走账。什么时候想回家,悄悄使人告诉我就是;十三嫂是个和气友善的人,闲了只管跟她来往……”他自以为体贴地总结道:“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蓁蓁面无表情:“哦,这样最好不过。因为我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要是谁让我不痛快了,我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大家一块儿完蛋。”
说好的感动呢?十四一愣,顿时觉得小丫头片子还挺扎手。好在朱五空壮着胆子在外头喊了一声“爷,四爷来了”,打破了沉默的尴尬。
胤禛少有单独登门他的门的时候,只怕是有要事相商。十四为难片刻,还是起身迎了出去。
蓁蓁淡定地剥着撒帐的果子吃,十四很快就回来了,合上门就问:“前年我额娘过生日,舅舅给了我一尊寒玉天佛做寿礼,说是齐世武送的,他可有问过齐世武是从哪里弄来的?”
“外头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蓁蓁眼珠子一转,不禁疑惑,“倒是你跟四爷……关系很好吗?”
十四只当她在不满新婚之夜有人搅和,顿时拍着脑袋懊悔连连:“实在对不住,但这真是要命的事。八哥想挑拨我和四哥的关系很久了,额娘说,这回的事指不定又是他闹出来的。”
“八爷挑拨你们?”蓁蓁更加困惑。皇位之争打到现在,就剩你们俩还在台面上,这还用挑拨吗?为什么四阿哥还敢大半夜登你的门?为什么你还急吼吼地要帮他?她不由诧异地问:“殿下,皇上赐婚是什么意思,您真的明白吗?”
十四心虚不已,磨磨蹭蹭半天才说:“不管皇阿玛怎么想的,我和他同舟共济,总不能让外人把船凿穿了吧?”
蓁蓁这才撇撇嘴道:“从康熙四十七年起,我就吩咐回事处的人在阿玛见外人的时候暗中记录关键消息,免得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齐世武有提过,送玉佛那人,好像是个姓朱的什么商人,你叫人拿我的印信,到乌雅家一查便知。”
十四如同得了救星一般,长揖道:“多谢多谢。”说完出去处理这件事,回来时见她已经合衣躺在床上了,被子里只得小小一团凸起,烛影下更显得瘦小可怜。
十四心里的愧疚像野草一样疯长,忽然听她说:“给我讲讲几位阿哥吧。六爷他们为人如何?”
十四松了口气,脱口而出:“十三哥为人最好,再没人能挑出他半点不是。六哥也不错,就是有时候耍小孩子脾气,需要人哄才行。”
黑暗里蓁蓁悄然睁开了眼:“四爷呢,四爷对你怎么样?”
十四一愣,心底天人交战许久,还是说:“北疆有一种银鼠,身长不过寸余,采其毛发为毫,可以写出米粒大小的字迹。四哥以前写这样的小字,可日书万字而不走形。康熙四十五年我做错了一件事,差点被皇阿玛杀了,四哥为我挡了一剑,从此之后就再也没见他这样写字。”
“是吗?那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啊。”蓁蓁暗暗翻个白眼,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站着干嘛?还不上床休息?”
恐怕不只是休息的问题吧?十四望着空空的半边床铺,浑身的鸡皮疙瘩又有燎原之势,却见她大大方方地起来把两个枕头远远地摆在床两边,被子分好,毫无羞涩之态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不许踢被子啊。”
十四眨巴眨巴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然想起她年纪尚小、自幼没有母亲教导,自己又在内务府派去的嬷嬷身上做了手脚,似乎……就没有人会教她了。
十四呆了半天,艰涩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夫妻之间就是一块儿说说话吃吃饭就可以了?”
“谁说的?”蓁蓁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不满地反问,“我不是还把床让给你一半儿了吗?”
言下之意,这已经很大的让步,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到妻子的义务了?好像一道天雷从头顶劈下,全身上下每一个鸡皮疙瘩好像都在叫嚣“她还是个孩子啊,你这禽兽”,十四转过身去一拳擂在床柱子上,神色狰狞无比:“皇阿玛!”
蓁蓁暗笑一声,又故意问:“真的不睡吗?”
十四果断摇头:“我,我出去睡。”
“那怎么行?内务府的人守在院里呢!”
“那我睡地上。”
“可是也没有多余的铺盖啊。”
十四看了看铺着绒毯的地面,断然道:“屋里铺着地龙呢,且冻不死人。”说着胡乱把帘子一拉,抱了枕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卧房最远的角落一躲:睡觉?先找个不那么禽兽的角度再说吧。
胤禛胤祚连夜去了乌雅家打探消息,叫人绑了那售卖玉佛给齐世武的汉人行商朱九,审了一夜尚没个结果。清晨时分两人出门遛弯儿醒神,就迎来顶着一双熊猫眼,神色萎靡不振的弟弟。
都是男人,又是洞房花烛夜,两个哥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红绡帐底卧鸳鸳那点子事上去。胤禛顿时脸皮抽搐,忍了半天还是数落道:“她才多大?你还是人吗?”
十四脸涨得通红,也不好分辨,只好轻咳两声:“你们动作倒快,这就抓到了那混蛋,审得怎么样了?”
“尚无结果。进来边用膳边说。”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吃饭?十四坐在桌前拿肩膀撞了一下胤祚:“他心情不错?”
胤祚不敢说额娘特特带了弘晖弘时去西山,四哥被皇阿玛敲碎的玻璃心又愈合了一点点,只好嘻嘻一笑,拿香油鸡瓜子塞了他一嘴。
“还没审出实话来,但是背景却调查出来了。”胤禛递过一张纸。
十四听说是商人,心里就有了猜想,接过一看果然毫无意外:“九哥这个糊涂蛋,被人当枪使了这么多年还不够。”
“糊涂?我看他根本就是心思阴毒,卑鄙下流至极!跟老八就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十四也没说什么,只把那纸一折:“来不及审了。八哥滑得跟狐狸似的,这么重要的线人没了踪影,很快就会打草惊蛇。皇阿玛在西山行猎,我们这就绑了这家伙去面圣,罪名嘛,就说当年的玉佛其实并非天然,而是人工雕琢而成,朱九伪造祥瑞,欺君妄上。”
胤禛皱眉:“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后招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