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难得露出向往的目光:“女儿听说五台山清晨的‘雾海霞光’是一道胜景,冠绝天下,就想去瞧瞧。”
瑚图玲阿则是经此一劫,不想和姐姐分开,去哪儿都成。
“也好,出去疏散疏散。”绣瑜不以为意。此刻外头再危险,也比在宫里要强。更何况此时四福晋有孕,她亦需要分心照料。
自地震后,宫中朝中皆是一番风起云涌。湖广欠收,京师地震,西北策旺阿拉布坦自立为可汗、收拢准噶尔残部。
康熙深受打击,险些动了罪己禅位的念头。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朝中除了王惔、索额图等铁杆的太子党,再无人盼着太子早日登基。后宫里四妃更是隐隐联手,架空太子妃。连宜妃都认识到,支持太子只是最后关头的选择。康熙春秋鼎盛,她干嘛放着宠妃不做,要做太妃?
太子眼睁睁地看着提前上位的希望落空,心里怎能不怨?没多久就传出太子鞭挞宗室,打死身边内侍的话。
康熙气得浑身颤抖,头一次当着一众儿子的面训斥了自己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表面上是因为太子暴虐无道,把自个儿的堂叔叔、爱新觉罗家的贝子苏努当成奴才鞭打。
实际上是因为,他禅位的话本来是三分真心七分气话,岂料太子竟直接把皇位当作自己囊中之物,还因为康熙反悔而大发雷霆。实则是在怨恨他这个父亲!
十四作为参与这场“皇太子批斗大会”的阿哥中最小的一个,回来绘声绘色地给绣瑜描绘了皇阿玛虎着脸训人的场面,和太子犹为不服、拂袖而去的样子,末了总结道:“儿子觉得皇阿玛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二哥面对他老人家尚且如此狂悖无礼,可见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绣瑜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着他,塞了瓣橘子堵住他呱嗒呱嗒的小嘴。
十四接收到母亲不高兴的信号,低头吃橘子,神色却是颇为不以为然。
果然时移势易了。绣瑜不由叹息,胤禛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每每提及太子,神色之恭敬不下于谈起康熙。如今连这么小的孩子也敢说二哥的不是了。
但是有些人目前看来,还是命不该绝。太子这次虽然把康熙气得差点吐血,但是九月秋汛中溃决的高家堰大堤又救了他一命。康熙决心南巡,看看这从二十二年修到三十六年还溃决的大堤到底有什么毛病,顺便疏散疏散被儿子气得生疼的老心肝。
春天的河水刚刚解冻,康熙就急匆匆地吩咐太子监国,老三老四协理,八阿哥以下皆随驾出行;后宫有儿子要指婚的宜妃惠妃留下主持选秀;荣妃德妃领着一众小妃嫔随驾,还命人去山西迎了皇太后同行。
一家人浩浩汤汤乘船南下,直奔江南水乡而去。
第137章
山西境内五座奇峻贤绝之山, 东台望海峰、南台锦绣峰、中台翠岩峰、西台挂月峰、北台叶斗峰环抱合围,因顶部平坦宽阔犹如天斧平削之台, 故而得名五台山。
然而这里的山景虽然有钟灵毓秀之态, 可却为难了送主子们上山的下人。这不, 上山路上运送行李的马夫中有个灌了黄汤不醒事的,驾马的速度稍快, 恰好碰上一个急弯,车架便不堪重负倾倒路边, 车上的行李散落一地,多数竟滚下山去了。
众人心有余悸,谁料才往前走了没一里地,上头突然下个命令, 说那车架里有五公主要紧的东西, 传人下山找一个七尺长的素锦黄缎匣子。
这可让正红旗骁骑营参将塔塔腊氏为首的一干士卒跑断了腿之余,也大开眼界。
骁骑校尉满珠趁人不注意捞了个赤金掐丝的耳坠子在手上,里头一颗菱形多面的透明石头光华灿烂、明晃晃地反射着日头, 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比水晶还透亮。
他见没有标记忙往怀里塞了,然后抬头一看,满地珠翠散落, 有镶金嵌宝的,也有普普通通但看上去就是特别舒服的。他不由自主地咂舌道:“我的乖乖, 怪道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呢!”
塔塔腊参将在一旁嗤笑:“你也不看看那是谁。民间谣传世祖章皇帝因董鄂妃之死心灰意冷在五台山普华寺剃度出家。因此皇太后信佛十多年了,也从没有来过这名满天下的五台山, 这回为了给五公主还愿祈福,特特赶来了。”
满珠叹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得主子们如此喜爱。”
有人突然说:“纳兰大人见过!前年我们随侍承德,十四爷身边的太监送他回来,我亲耳听那太监说回去复公主之命。”
众人哗然:“大半夜的,公主派人送你回家?”
“混账行子!拉出去抽二十鞭子!”塔塔腊参将一鞭子抽在出言那人身上,“这话都敢编排,脑袋不要了?快找!”他瞧着纳兰永寿抱着佩剑在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样子,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心里莫名发怵。
这群小子真是什么玩笑都敢开。人家虽然不得宠,可到底是姓纳兰的。侍卫是官职,他们却只是楞头兵一个。
不一会儿便有人捧了五公主指定的那个匣子过来,塔塔腊参将一瞧却傻了眼。锦匣是找到了,可上面的暗扣松了,里头的东西早滚得没了影儿。这荒山遍野的可怎么找?
“我瞧瞧。”倒是永寿犹豫片刻,接过那匣子,往衬布上面摸了一把,便肯定地说,“是一把短琴,或者筝,约莫七尺长。”
众人发出不屑的“嘁”声。骁骑营的士卒嫉妒他们这些著姓大族出身的侍卫由来已久,挨打那人恰好又是他亲戚,满珠遂开口嘲讽:“这么多宝贝都不要了,特特找一把琴?公主还会缺琴使唤?我瞧这这匣子的大小,倒像装的两个白玉枕。”
永寿毫不示弱地反击道:“公主善琴在内廷早不是秘密。这匣子里垫的绒布上有琴弦的痕迹,上面还沾有琴油。”
参将不由目瞪口呆。永寿被派来跟他们打交道不是头一天了。这群士兵嘴上一口一个纳兰大人叫得干脆,背地里其实都嘲笑他是汉人养的。他也素来事不关己不开口,即便事到临头也很少与人争辩。
永寿顿了一下,冲参将拱手道:“公主大张旗鼓派人来寻,说明此物对她极为重要。若是这回拿错了,兄弟们少不得还要跑一趟。”
参将顿时深有同感地点头:“找琴!快去找!”
然而九儿的琴也不止一把,有古琴,有后仿的宫制琴,有五弦有七弦,足足十来把。参将又傻了眼,只得下令:“把摔坏了的那些留下,捡那完好无损的带回去。”
那些士卒纷纷检查自己手中的琴,或有残缺的,就掷于地上。其中有一把五弦短琴尾部似乎被火烧过,焦黑的痕迹覆盖了原本精美繁复的山水浮雕,好比一个毁了容的美人,看上去愈发丑陋。
永寿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黑黢黢的琴身,目光忽的一顿,突然越过众人拾起那琴捧在手上,拿手指细细地抚过琴尾的焦痕,难掩激动之色。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嘲弄。读书读傻了吧,那么丑又摔断了几根弦的琴,公主还会要?
参将也是一副无语的表情,但是人家是蓝翎侍卫,是来监督工作的又不归他管。那么沉一把琴,他愿意一路扛回去就扛着呗。
他们穿过密林回到大路上。此次领队的二等侍卫佟佳氏舜安颜刚带人去别的地方找了都没有,正急得团团转,见了永寿手上的匣子差点给他跪下了:“纳兰兄,大恩不言谢,交差回京之后,京里的酒楼任你挑!”
永寿亦露出一点笑容:“且慢谢我。这匣子是找着了,里头的东西可未必。你瞧瞧。”说着把古琴一事讲给他听。
舜安颜一拍脑袋,立马做出了决定:“你是玩这个的高手啊!你的眼光错不了,来呀,开匣子把纳兰大人带回来的琴放进去。”说着满意地拍拍那匣子,目光温柔好比看到了情人:“走,回去交差!”
此刻九儿正双臂交叠趴在炕桌上郁闷不已。皇太后坐在一旁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好了,哀家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
九儿泄气地长叹一声:“那原是四哥的东西给了我,我平日里都随身带着。今儿略放放,哪想就丢了。”
瑚图玲阿在一旁逗弄皇太后的哈巴狗,闻言促狭一笑,回头打趣姐姐:“你放心,若是旁人带人去找可能丢了。可今儿是佟家那个傻小子带人去,保管完好无损地给你带回来!”
九儿登时柳眉倒竖,扑下炕去就要拧她的嘴。
瑚图玲阿忙往皇太后怀里躲了,嘻嘻直笑。
“哟,哪个佟家的傻小子啊?”太后眼中闪过惊喜的光,笑着揽了姐妹俩在怀里,“告诉哀家,哀家帮我们五公主参详参详。”
瑚图玲阿挤眉弄眼地说:“二等侍卫、佟国维的孙子舜安颜呗。刚进山西的时候,我们使唤他在街边买糖人儿的时候,见过姐姐一回。呵,九尺高的一个汉子,说话就成了这幅模样。”
瑚图玲阿说着跪下来模仿了男子一个打千儿的动作,然后抬起手,眼珠子对到一块儿,嘴里喊:“奴才,参,参见公,公,公,公主……”
“哈哈哈。”
安静的佛寺里突然爆发出皇太后爽朗的大笑。
正在此时,宫女笑着进来禀报:“佟大人前来复命。”
皇太后顺势一拍坐褥,笑道:“走,一块儿去会会这个佟家的傻小子。”
舜安颜带着众人在下房的空地上候命,原本随意地说笑着,没想到听到一声“皇太后驾到”,刚晕头转向地带着一众士兵下拜,就见五公主穿着一身金绣团花对襟旗袍裙,外罩流苏坎肩,俏生生地站在眼前。他瞬间觉得脑袋更晕了,傻傻的连太后叫起也没听见。
永寿上前拽了他一下。
然而女神的眼里完全没有他。九儿见自己的“断涯”失而复得,早欢呼一声扑了过去,心疼地抚摩着那断弦,半晌才屈膝笑道:“多谢佟大人。”
“奴,奴才不敢当。”舜安颜挠头嘿嘿笑道。
“别这么客气嘛,”瑚图玲阿在一旁打趣他,“真论起来,我和姐姐还得叫大人一声表哥。”
舜安颜顿时脸色爆红。
皇太后笑着令宫人捧了厚赏上来,赐予众士卒,就令他们退下。
“且慢!”舜安颜却突然追了出去,喝骂周遭士兵,“你们身上藏的东西,统统交出来,公主的东西也是你们能沾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惹这位佟家的大爷,纷纷从袖子里、衣襟内掏出几样钗环首饰,皆是小巧别致没有宫廷标记的,交付与他。
舜安颜喜滋滋捧了这些东西回去献宝:“这起子眼皮子浅的,奴才管教不力,如今完璧归赵。”
“多谢大人。”九儿随意挥挥手叫身后侍婢收了,转而饶有兴致地问,“匣子里的暗扣松了,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我要的东西?”
“呃。”舜安颜顿时语塞,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永寿。
九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欣喜地笑道:“你是纳兰永寿。你懂琴?”
当日在承德行宫不过因为职务关系才有一场萍水相逢,永寿万没想到金尊玉贵的公主竟然能记得他,还一口喊出他的名字。
就好比那天晚上,所有人,包括被他救了的十四爷,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觉得那不过是恪尽职守、理所当然罢了。只有眼前的五公主,还记得冲他回身一拜,口称大人。
他一路嘲笑舜安颜魂不守舍,可如今自己也开始结巴起来了:“奴才,懂,懂一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完蛋。纳兰x九儿的故事,本来是这篇文最初的脑洞之一。可是我现在发现,这既可以写成一个“高山流水会知音,凤凰于飞琴瑟和鸣“的正面故事,也可以写成”单纯美少女遭遇心机凤凰男,多么痛的领悟“的故事,然后转头把美少女塞给忠犬小奶狗,同样HE
不知道大家想看哪个?虽然我觉得大家可能会选弄死这个脑洞如黑洞的作者= =。
容若的第三子。一说名永寿,康熙十九年生;一说名富森,康熙二十四年生(遗腹子),这里采用前者啦。
第138章
山东省武定府惠民县, 此地地处黄河北岸,扼守两岸交通要道, 不日便起了一座极大的城郭。因而有着一座极大的城郭。做麦芽糖生意的少年王狗儿依旧如往常一般, 胸前挂着钱兜儿, 手上掌着糖串子,行走在胡同里, 忽听有人喊:“那卖糖的。”
他忽的回头,却见一行轻车简从, 只两三匹好马,一辆清油翠幄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像是远行而归的住户。为首那人腰间佩剑, 春寒料峭的天气只着一身玉色长袍。
他忙上前去, 以爷呼之:“您有什么吩咐?”
晋安翻身下马,摸了串铜子儿抛给他,问道:“来两串尝尝。你可知道这城里为何多了这么些外地人。”
王狗儿一边往竹签上裹糖, 一边道:“嗨,皇上要来了,都来瞧瞧圣驾的排场呗。”
晋安顺手扬鞭往远处一指:“那些呢,也是吗?”那是墙角的一个窝棚, 前面不少人围观排队,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围观的大多数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不像是有闲功夫来看热闹的。
“哦,那都是从周围村子里征来的民夫。去岁打仗, 黄河大堤的维护工程停了下来,现在皇上要来视察了,当官儿的当然急了。”王二狗递过两根裹着透亮糖霜的竹签,“得了,您的糖。”
“这起混账!去年打仗,河工的银子可没少了他们的。”晋安骂了一句,决定转头回去参当地府衙一笔,便转身往马车里扶了董鄂氏下车:“尝尝这个,山东的水土好,连麦芽糖都比京师要甜。”
宛芝接了一笑,裹着厚厚的羽缎披风勉强站立,四顾打量这陌生的胡同:“这是哪儿呀?不是说来看大夫吗?”
晋安握了她的手站着,示意身后随从上前叩门:“这个大夫脾气不好,你进去别说话,跟着我就是。”
宛芝仍困惑不解:“你怎么会认识一个山东的汉人大夫?他是什么人?”
“哼,死人。”
青天白日的,宛芝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看他,却又听他冷笑道:“如果爷没有救他的话。”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发须皆白的干瘦老头儿探头出来一打量:“哈哈,老夫当是谁呢?进来吧,乌雅家的二小子,还站着等人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