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沥一下子不安起来。
她终于敢确认,他比过去更加强大,却没有过去那么无坚不摧。
可她不知道该给他什么回应。
“韶山山腰的几个村子里,住着一些很少见的少数民族。”半晌,段白焰主动开口,语气平稳,“成年之后,无论男女,都会向父母叩首辞行。从那天起,父母对他们不再有抚养义务。”
“所以‘成人’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场简单的成年礼。”他说,“还意味着彻底独立,与过去的家庭一刀斩断,开启真正意义的‘全新的生活’。”
他们在这时候离开父母,出门远行。父母不会去送,儿女不会回头。
姜竹沥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我……”
“所以,你应该告诉我。”他抬眼望过来,目光穿越这四年的千山万水,落到她身边,“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畏惧尝试的原因。
害怕被控制的原因。
“我一直以为……”姜竹沥舌根发苦,“你不知道我家里的事。”
过去的日子里,段白焰似乎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她很少在他面前真正地提起自己的家庭,那本质上与他无关,她不希望他参与她的不愉快。
她似乎对他有什么误会……
段白焰心情微妙:“因为明含?”
“……不完全是。”
他沉默着,等着听她说。
事实上,在高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段白焰都误以为,姜竹沥很不喜欢她那个小妹妹。
他亲眼见过,她的母亲来参加家长会,言之凿凿地当着很多人的面斥责她不够努力,无论课内还是课外,都不如她妹妹。
可那时候,她是班上第一。
姜竹沥这人外强中干,胆子小得要死,是个实打实的纸老虎。
段白焰那时甚至做好了准备,要帮她暴打那个莫名其妙的妹妹。
可他一直没能见到她,又不太好直接去初中部找。在这一层意义上,姜竹沥的确让他的某些行为变得收敛谨慎,他害怕自己会在无形之中伤害到她,因此学会了犹豫。
直到后来某一次,明含来高中部给姐姐送书。
他第一次见到她。
小小的女孩子,步履轻盈,眼睛和姜竹沥长得很像,在教室门口兴奋地朝她挥手。
段白焰也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抱着手观察她们。
他看到明含一直在笑,然后姜竹沥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而明含目光游移,谈话间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瞄他。
段白焰有好几次生出念头,觉得明含对他有意思。
他甚至在脑海中构想了全套剧情,如果这个小屁孩敢挑拨他和姜竹沥的关系,他一定找人打她一顿,然后再可怜巴巴地去向姜竹沥告状。
可这个姑娘在告别姐姐之后,小跑过来,仰着头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她是个好人,我也喜欢她。”然后她说,“但我姐姐胆子很小,你不要吓唬她。”
“那是——”坐在坑里,星光四散,段白焰顿了顿,“我第一次见到她。”
姜竹沥有些惊愕。
她愣了好久,才怔怔地道:“我从来都不知道……明含对你说过那样的话。”
段白焰抿唇不语。
从那时起,他不仅仅关注姜竹沥,也开始观察她身边的人。
他好奇这个家庭,就像好奇一件精密表盘的内部构造。
毋庸置疑的是,姜竹沥和明含关系很好。
他偶尔疑惑,更多的是嫉妒。
“与其说是喜欢明含……”姜竹沥被他勾起回忆,苦笑,“不如说是惺惺相惜。”
她放弃跳舞,母亲就将梦想转嫁到了明含身上。
她在明含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一圈一圈地在练功房里转圈,老师打着节拍,落地玻璃倒映出窗外碧蓝的天。
音乐,教学,舞蹈……甚至是母亲的苛责,都与她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明含是另一个她。
“以至于……”姜竹沥说得艰难,她从没想过,她的小妹妹会以那样极端的方式,在舞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常常后悔,明明可以预防……我却没能拦住她。”
她们那么相似,连怕的事物都如出一辙。
怕被控制,怕受批评,怕被抛弃。唯一的不同是,她早早放弃,而明含在她未完的路上,代替她走了下去。
小公主跳完最后一支舞,在变成泡沫之前,将匕首捅向自己的心脏。
连自杀都像盛大的献祭。
“你和她是两个人。”段白焰及时打断她,“你们不是对方的替代品,她也没有替你去死。”
姜竹沥垂下眼,轻声:“我知道。”
可这件事让她变得犹豫。
她好像在这时候才察觉到,她与周围每个人的命运都休戚相关,她害怕给人带来糟糕的影响,甚至极端地想要切断一切。
住到波士顿之后,人生地不熟,她仿佛回到婴儿时期,靠回避来解决问题,靠回避来逃避伤害。
反而让她充满安全感。
段白焰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可是还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了。
他沉默半晌,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他一直认为这个姿势代表热爱,能让人有安全感。
姜竹沥却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回去。
“能不能再试试看?”他不愿意被她挣脱,压低声音问。
夜色无声地蔓延,姜竹沥身体僵直,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声说:“对不起。”
***
姜竹沥和段白焰一人占一头,像壁虎一样贴在墙壁上,闭目小憩。
据段白焰说,圆形的坑,直径最长。
两个人这样面对面各自贴着内壁,就能保持最远距离,不跟对方产生任何呼吸上的交集。
她信了他的邪,非常配合地远离了他。
后半夜,姜竹沥昏昏欲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然听到低低的哮鸣声。
她猛地睁开眼,果不其然,见段白焰同志痛苦地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再一次蜷成了虾米。
山中夜里温度低,洼地里空气又泛潮。他刚刚说话就带鼻音,犯病几乎是必然的事。
姜竹沥摸遍他的外套口袋,没摸到药。
她气疯了:“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带药别出门!”
以前她跟他同居的时候,会检查他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有没有装药。
可现在她没办法再照顾他。
他就开始找死。
段白焰大口喘息着,手扣在她胳膊上,像是想开口。
他呼吸艰难,嘴唇微动,刚要说话,眼前就晃过一道手电筒的光。
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我找到他们了!他们在这里!”
姜竹沥心里一喜,连忙抬头:“周进老师!”
周进蹲在坑边探头探脑:“你俩竟然能一起掉进去?怎么做到的?”
“别说风凉话了!段白焰哮喘犯了,我们赶紧想办法把他弄上去!”
“没事没事。”周进嘻嘻嘻,“我带药了。”
姜竹沥扶起段白焰,担忧地问:“你能自己走吗?”
段白焰点点头。
周进差人放下软梯,她将他扶到梯子前,托他上去。
他双手扶住软梯,不知是想到什么,突然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姜竹沥一眼。
她没察觉到深意:“别磨蹭,赶紧。”
段白焰被她扶着爬上去。
周进的确带了药,吸入式药物见效很快,段白焰平复呼吸,淡淡道:“我明天不过来了。”
“嗯?”周进意外,“可我第一期才刚刚拍完。”
“我回剧组。”他的《止战》拍到一半,半个剧组都在等他。
周进表示理解:“也是,你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段白焰没想真的放弃姜竹沥。
可他不知道问题在哪,他需要自己想一想,再趁着这个时间,欲擒故纵一下。
拿着药,他折身走过去,想拉她上来。
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一只比他更加白净细腻,手腕上戴满各类男性手串的,男人的手。
他不爽地抬起头。
光线不佳,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对方很瘦,好像一根电线杆。他身体半躬,细细长长的一条,头发有些卷,眼窝很深。
他还要细看,被电线杆拉上来的姜竹沥站定了,看清来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喜的尖叫:“天啊!陈塘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电线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张开手臂,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竟然还抱起来转了一圈。
“你不是要来接特邀嘉宾吗?”他一边笑,一边打趣,“我在山下等了好久,结果你竟然自己掉坑里了,蠢不蠢?”
段白焰眼都快被气红了。
靠,他都没有抱着姜竹沥转过圈圈啊。
“是我太蠢了。”她的开心溢于言表,“不过能在这里见到师兄,我真的太开心太开心了。”
陈塘声音很好听,是简洁明快的那种类型。段白焰死死盯着他,不懂自己怎么会输给这么一个妖力妖气的玩意儿。
周进凑过来,温柔地问:“还走吗?”
他臭着一张脸:“不走了。”
周进故意:“电影不拍了?”
拍个屁。
段白焰想。
他要留下来,手刃情敌。
第34章 椰子汁
“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本来我一回国就想联系你, 结果先一步收到了周老师这个节目邀请……所以我直接过来了, 想给你个空降惊喜。”
“确实很惊喜。”姜竹沥高兴坏了,“这次回来待多久?之后还走吗?”
“如果这边工作顺利的话,就先不走了。”
“吃住都还习惯吗?”
“哈哈哈哈,我说不习惯的话,你会住到我家去, 给我做饭吃吗?”
……
段白焰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个人身后, 从他们的谈话里大概得知, 这人是姜竹沥在波士顿时的师兄, 也是中国人。
她在外读书时, 他和她选了同一门选修课,一直很照顾她。
一个瘦成竹竿、妖里妖气的妖怪。
段白焰在心里小声逼逼。
姜竹沥问东问西, 陈塘笑着一一回复。等她兴奋劲儿过去了, 才突然想起来,应该向段白焰介绍一下师兄。
“段……”
话停在口边, 段白焰眼神凉凉,抬眼看过来。
目光交汇, 姜竹沥朝后一缩。
看他面无表情的凉薄样子,她以为, 他还在为自己刚刚拒绝他、又恶狠狠地凶他而生气。
生气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 段白焰这个人脾气坏,本来就比普通人更容易生气。
那还是不要招惹他了。
姜竹沥一边想着, 一边礼貌又小心地越过他, 朝着周进道:“段——短短几天的时间, 陈塘学长才刚回国,周老师就能联系上他,真是费心了。”
和姜竹沥一样,陈塘学的也是心理学。
他这人小事脾气好、大事拎得清,无论放在生活还是放在网络里,都很受欢迎。
所以求学期间,他在国内外分别养出了粉丝数量庞大的心理情感号,一边帮小姑娘辨别渣男,一边帮中年女性解决婚姻问题。
美其名曰妇女之友,粉丝粘合度却出奇地高,是位一点儿也不带掺水的“网红”。所以同样自带流量,他的女友粉和妈妈粉,战斗力就比姜竹沥要强上很多很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