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很美——陈衣归
时间:2018-11-13 11:58:29

  这一天,叶卿一直等到了天黑,工作室都没有开门。
  不知道是程晚没有转达,还是他被放了鸽子。
  叶卿不知道现在是去是留。
  他站在呼啸而过的车道边,做了半分钟时间的打算。
  半分钟过后,叶卿看到从公交车上下来的程晚,正慢慢地走向自己。
  她的表情很是凝重。
  她说:“我爸爸今天有点事,他可能暂时来不了了。”
  叶卿问她:“那他什么时候会来?”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处理好。”
  程晚穿着粉粉嫩嫩的呢大衣,戴了一个毛线帽。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靠近他,“我们去吃饭吧。”
  然后笑了笑,“今天我请客。”
  叶卿是觉得奇怪的。
  程简阳放了他鸽子,又让他的女儿这么郑重地来告知。
  直觉让他认为,程简阳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坐在湘菜馆里点餐,程晚问他能不能吃辣。叶卿没有吃辣的习惯,但是吃还是能吃的。
  剁椒鱼头摆上桌,程晚跟服务员要了一杯清水。
  叶卿忽而意识到她这样做的理由,因为当初告诉过她,小时候他不能吃辣,每一次吃辣的东西,妈妈都会让他放在水里涮一遍。
  可是叶卿没有告诉她,在清水里涮过的食物是没有滋味的。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沉默。
  程简阳的工作室挨着护城河,河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
  饭后,行至公园,程晚问他:“你还要等吗?”
  叶卿说:“你觉得我还要等吗?”
  “如果你等的话,我爸爸一定会来的,只是可能会比较晚。”
  他没有再说话,站在拱桥上,淡然地看着对面的公园。
  公园里有很多带着小朋友的家长,孩子们在玩滑梯,家长在下面接着。
  叶卿看着程晚的背影。
  这一段漫长的独处的时光,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往公园走,脑袋上的帽子快要掉下来也浑然不知。
  在最后快要脱离的一瞬间,叶卿替她接住帽子,重新盖在程晚的头上。
  她嘴巴张成一个圆圈,受了惊吓似的扶好自己毛绒绒的帽子。
  叶卿的手停留在她的脑袋上,替她将毛线盖过耳朵。
  傍晚的天空很沉闷,深海的蓝色让人觉得压抑。
  他缓慢地呼吸着,看着呆萌的女孩,手滑向她的肩膀,把她拢进怀中。
  程晚的两条手臂悬在半空,她不知道如何安放。
  “你当年为什么走?”叶卿问她。
  “因为我……我遇到了一点麻烦。”
  其实只是因为无知,尽管现在想起来是觉得好笑的理由,程晚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叶卿没有再追问理由。
  “那后来呢?”
  后来,小月牙离开了叶家,想要找一个地方平静地死掉。
  可是死亡好像来得太慢了,过了大半个月她都没有死成,只能回到街上乞讨。
  死神的迟到让小月牙重新拾起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她鼓起勇气去了医院。
  她不知道怎么挂号,就随便拉了一个护士姐姐,想问她得的是什么病。
  护士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不是病,是每个女孩到了生理期都会有的现象。
  小月牙走出医院,在外面的停车场嚎啕大哭起来。
  她坐在地上,挡住了一辆汽车。
  汽车没有鸣笛,静静地等她哭完。
  小月牙哭得肚子饿了才站起来,发现她挡了路。
  车上下来一个很憔悴的叔叔,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迷路了?
  小月牙说:“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钱?”
  叔叔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她没有家。
  叔叔让她坐上车,小月牙战战兢兢地坐上去,看到副驾驶坐了一个睡着的阿姨,阿姨怀里抱了一个骨灰盒。
  那是他们刚刚因病过世的孩子,他们是专门带他走南闯北看病的,最后在宁城走了。
  那个孩子后来成为了他的哥哥。
  从此,她有了爸爸妈妈,爸爸叫程简阳,妈妈叫李洛唐。
  程晚刚刚被带回家的时候,程简阳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带她去吃肯德基,去玩滑滑梯,给她买裙子,买皮鞋。给她弥补了童年。
  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以前是一名陶艺师,可是程晚到了北城之后,就没有见妈妈做过本职工作。只是偶尔,她会带几个孩子做做手工。
  爸爸说哥哥走了之后,因为第一个孩子逝去对妈妈的打击太大了,她身上有时常会有一点小毛病。比如走丢、忘事。
  有的时候程晚跟妈妈说话,妈妈不会理她,她以为妈妈在生气。
  爸爸说,她只是因为生病,所以太累了。
  妈妈生的病叫癔症。
  程晚对叶卿交代了后半部分。
  拥抱得越来越久,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温暖。无处安放的两只手臂也顺其自然地抱住了他。
  叶卿想起严禾说的,人要对自己坦诚。
  他没有奢求过有一天能够再次遇见。但是偶尔想起她存在的那些时光,心里会疼。
  “其实我是很想你的。”
  云淡风轻的一句思念,也就这样说出来了。
  叶卿放开被捂热的程晚。
  她说:“谢谢你。”
  在桥的另一边,骑自行车过来的女孩渐渐地放慢了速度。
  天色很黑,她在努力辨认这个高个子的少年。
  叶卿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回望过去。
  女生脚步一顿,在地上撑住了。
  与此同时,一只藏青色的风筝突然落在女生的头上。她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
  “什么鬼啊!”
  程晚循声望去,她被那只风筝吸引住视线,然后飞快地跑过去。
  她帮女生拿掉盖在身上的风筝,“对不起,这可能是我妈妈的风筝。”
  “神经病啊,脏死了。”
  施雨婕下意识地掸掸肩膀。
  “叶卿。”程晚回头叫他,“我妈妈应该在附近,我去找一下她,要不你先回去吧。”
  叶卿没有来得及答话,程晚已经跑远。
  怒火未消的施雨婕蹬着踏板,把车子骑到叶卿面前。
  她的表情有几分不可思议:“你们刚刚是在拥抱吗?”
  叶卿手抄进口袋,平心静气,“嗯。”
  “你们在一起了?”
  “朋友叙旧。”
  施雨婕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叶卿看了她一眼。
  程晚牵着风筝跑了好一段路,看到靠在树上的李洛唐。
  “妈妈!”她跑过去,拉着李洛唐说,“你怎么不回家?爸爸还在找你。”
  “回……回家。”憔悴的女人脸上有一丝茫然。
  程晚知道,妈妈这是又犯病了。
  “妈妈,你以后不要大晚上乱放风筝了,刚刚那个风筝差点伤到别人,知道吗。”
  程晚拉着妈妈重新走上那座桥时,已经没有人在了。
  刚刚拥抱过的温暖仍然包裹着她。
  她说,“妈妈,你回去教我织毛衣吧。”
  “唔。”李洛唐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玩着手里的风筝。
  “今年我们一起给爸爸织一件毛衣好不好?他的衣服都很旧了,可是他舍不得买新的。”
  李洛唐闻言,点点头:“嗯嗯。”
  程晚笑了笑,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程晚的名字是李洛唐取的,用的是他们夫妻的名字。
  她说,太阳落下了,就迎来了夜晚。
  程晚的到来也是如此,平静而悠然。
  每当她仰望着北城的满天星斗,好像那一夜星空都是为她而盛开。
  这是爸爸妈妈给她的浪漫,程晚会放在心里一辈子。
  既然成为了一家人,那就要生死相依。
  ——
  程简阳找妻子找得疲惫,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
  程晚没有叫醒他,她早起给爸爸妈妈做了早餐,自己拿了一个鸡蛋就去学校了。
  程晚家离学校很近,每天习惯和她一起去学校的女生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程晚挥了挥手里的鸡蛋,“小喜。”
  简喜乐激动地跳了一下,“快来吃肉!”
  两个女孩分享着一个肉夹馍,吃得肚子饱饱的进学校。
  简喜乐豪迈地扯开一张纸巾给她。
  程晚问她:“你昨晚的数学作业做了么?”
  “那个卷子?挺简单的。”
  “你借我复印一下吧,我没带。”
  “啊!”简喜乐小小地惊慌了一下,“那你怎么跟老师交代?”
  “没关系的,我只是没带,又不是没做。如果她真的不信我也没办法。”
  程晚说话软软糯糯的,看她这么真诚,大概老师也不会为难吧。
  简喜乐把卷子给她。
  二楼打印室的门是锁上的,上面挂着请假的纸条。
  程晚只好去高中部找打印室,她让简喜乐先去教室。
  程晚没怎么去过高中部,她看着那些个子高高的学长学姐,晕头转向。
  按照学校的路牌指示,走到了高三楼的办公室。
  好不容易找到打印室,程晚准备敲门进去,忽而听见不远处老师说话的声音。
  楼梯角落里,严禾跟教导主任面对面站着。
  手叉在裤腰带的男人指着她说,“说了多少次了在学校里不允许披头发,不许穿裙子,不许涂指甲油!影响学风!”
  严禾:“我影响谁了?”
  主任一噎。
  “总之下次,我要是再看到你违反校规校级,立刻请家长,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家长十万八千里呢,叫得来算你赢。”
  主任被她气得不行,要是个男生,估计他早就一巴掌下去了。
  上课铃声削弱了他的愤怒。
  “回去上课!!”
  严禾松软的长发盖住后背。离了五六米,程晚仿佛都能闻到发香。
  跟在她身后的女生甩着手上的水,很刻意地说,“成绩好就了不起啊,臭德性。”
  严禾停下,回头,“看不惯臭德性,还是看不惯臭德性比你漂亮啊?”
  “……拽什么拽啊你?!”
  “活一天拽一天,有本事把我干了。”
  她自然地撩一下头发,把说闲话的女生们撂在身后。
  程晚看着她走来。她心里有一点欣慰,禾姐姐还是这么酷。
  “姐姐。”严禾路过时,程晚喊了她一声。
  “你哪个年级啊?跑这儿来干嘛?”
  “我来打印。”
  “哦。”
  严禾没停下,继续往教室走。
  程晚欲言又止,错过了和她说话的最好时机,等严禾快进班了,她迅速地跑上前。
  “怎么了?”严禾问,
  程晚没有由来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来北城?”
  严禾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程晚会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要来北城?为什么呢?
  格格不入的校园环境,无法适应的生存气候,离她温暖的家乡十万八千里。
  她退出了跨进教室的步子,“说出来你可能会笑话,我只是想活得体面一点。”
  程晚没有听明白,却突然之间鼻子一酸。
  穿堂风卷起路上的轻尘,校园里一片静谧。
  严禾平静下来跟她说话。
  “虽然叶卿不说,但是他很难过。”
  “被人欺骗是很心寒的,可到头来他还是原谅你了。因为傻子总有傻子的坚持。”
  最让人难过的不是告别,是不告而别。
  但是傻子总有傻子的坚持。
  多年以后,他乡遇故知的感动,让他轻易化解了这一小部分的恩怨。
  严禾说,“我觉得你应该向他道歉。”
  程晚点点头:“我会认真向他道歉的。”
  “还有岩叔。”
  突然被提起的名字让程晚猛然怔住。
  而严禾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教室。
  在打印室里,程晚想着严禾说的这几句话。
  旁边有个眼熟的女孩过来复印东西。
  女孩长得很漂亮,朋友喊她施雨婕,程晚才想起来是昨天在公园里不小心被风筝刮到的女生。
  她想郑重地道一次歉,可是女生正在很凶地对打印室的阿姨发脾气,好像是给她印错了什么东西。
  程晚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插不上话,就闷闷地走了。
  她也很想像禾姐姐一样变得酷酷的。
  可是酷酷的人虽然很好,但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那么潇洒的。
  程晚回到教室,有几个打闹的男生不小心撞到她,也没说对不起。
  她安安静静地往回走。
  听见那几个男生在嘲笑,“你妈的精神病能不能治好了?”
  还有人学妈妈说话的神态,他们就像一群小丑。
  她站在走道中间,和那几个人对峙:“你妈妈没有生过病吗?她不会变老吗?”
  没有等到回答,程晚转身坐在座位上,低头红了眼睛。
  ——
  刚刚在打印室里,施雨婕一眼就认出了程晚。
  所有接近叶卿的人,无论是否有企图,她觉得自己理所应当了解地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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