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话没说,眼中有倦意,背过身跟着人流走向古老的城垣。
夜晚,城墙之上人潮汹涌。
严禾站得离人群颇远,她裹紧了棉袄,打了个哈欠。
乏了。
身前的男孩背影宽阔。
十七岁的周访先骨骼拔节,挡住她看天空的全部视线。
严禾盯着他后脑勺的一根飘来飘去的头发丝。
周访先突然回了头,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
她慵懒地掀了下眼皮,没有慌神。
他主动往后退一步,“站前面,看得清。”
与周访先并肩站着,严禾没有动。
于是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就一直空着。
烟花绚烂地绽放在夜空,伴随而来的礼炮惊动了小城,犹如开国建业的气势。
城墙很长很拥挤,一排排飞檐之下,积了雪的灯笼半红半白,肃静而优雅。
叶卿看着小月牙努力踮脚抬头的模样,问她,“看得见吗?”
她转了个身,小声说,“看见一点点。”
叶卿欺身往前,倏然挡住小月牙眼里仅存的一点光亮,也挡掉刺骨的寒风。
他很轻很轻地说,“抱你好不好?”
她抿唇,点头:“好。”
叶卿把她裹进大衣里,抱起来。
没怎么抱过孩子,他手生,不知道会不会哪里没有调整好硌到她。
但是小月牙没有表现出不愉快,
“你为什么叫小月牙?”
“这是我抓阄抓到的名字。”
叶卿看着她淡笑道:“那我叫小云朵。”
“小云朵……”
小月牙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嘿嘿笑了:“我们班还有小泥巴和小石头,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
她愣了一下。
因为有一个奇怪的叔叔来给他们看病。
“因为……因为……”
小月牙几乎要脱口而出了,身后一连串的炮声让她吓得肩膀一抖。
没有说出口的话被吞回腹中。
她亮晶晶的眼里映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还有一个呼吸轻缓的哥哥。
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
在等待礼炮奏完的过程中,小月牙在叶卿的怀里睡了。
睡得不熟,做了一个梦。
梦见春天来了,冰雪消融。
——
晚上叶卿家有小聚。
屋外寒风凛冽,今天部队放假,院里没人训练。
严禾在厨房帮忙煮了几个汤圆,借着自来水搓搓手。
夜色蒙蒙,她眯起眼睛,看到一抹挺拔的身躯在落了雪的白杨树下站着岗。
笔直的白杨,笔直的少年,都喜欢较劲似的,再冷也不搓手缩脖。
严禾用小手帕擦干手上的水,安静地看着周访先的背影。
上一次说话是在学校里,他来初中部找人打球,在门口拦了她,让她捎个话。
上上次说话是在一年前,她从家属院食堂打了一顿饭拿回家,他跟上来嘲笑她:“天天吃那么好怎么不见你长个儿呢。”
当时她被噎了半天,没想到怎么回嘴,他就跑远了。
严禾手撑着桌面,够着脖子看外面。
她其实很想问他,怎么罚站了呢?是不是回去晚了?是不是又打架了?
可是他们不熟。
今天家里热闹,叶卿父母、大伯二伯和几个叔叔都在。
大人看电视,小孩去外面捡炮仗捻儿。
叶卿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帮严禾关掉了一直流水的水龙头。
严禾问,“他怎么了?”
叶卿说:“不知道。”
旁边的锅里煮沸了,严禾眼疾手快地捞了一碗汤圆,“你给他送过去,别说我让送的。”
“你煮的?”
“废话。”
叶卿沉默了。
严禾眼神剜过去。
叶卿硬着头皮送过去。
他在周访先旁边站了会儿。问他,“惹什么事了?”
周访先瞄他一眼,“我那天不是把学校玻璃撞碎了么。”
“你不能从门进?”
“那窗户好开,我以前撞一下锁扣就开了,那天就是劲使大了点。”
叶卿短暂地沉默。
周访先眉间有愠色,“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打架?”
“没有。”
叶卿把汤圆递给他,“你尝尝这个。”
少年闻着汤圆香,小声说:“你别跟我说话了,我爸看着呢。”
“我放旁边。”
“别、别放。”周访先看一眼,“你吃了吧,我不吃,别糟蹋汤圆。”
“我放旁边,你站完……”
他突然声音拔高一点:“那你倒了吧!”
叶卿很为难。
他瞄了一眼自家窗户,严禾已经没有再盯着了。
周访先说不吃,就是铁定不会碰。
但是叶卿舍不得倒掉。
如果严禾知道叶卿偷偷把她煮的汤圆吃掉了一定会把他胳膊卸了。
最终,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去了一趟吴岩家。
吴岩的房子是独户,带个小院儿,二十年前的旧食堂,一个平顶屋。
这么宝贝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怎么申请上的。
太阳每每从东边的厢房升起来,正对着军歌嘹亮的大食堂。
院子是老建筑,而今已经褪化到砖瓦斑白,年久失修的古屋失了光彩,院子中央那颗银杏树却枝叶繁茂。
厢房后面是个偏厦,偏厦里头安了个土灶台,叶卿进门的时候,小月牙正在伸长了脖子往那黑黢黢的洞里张望。
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她脑袋取出来,昏黄的钨丝灯一亮,鼻头一抹黑。
小月牙蹭蹭鼻尖,看着他明眸皓齿的模样,张了张嘴巴。
叶卿用指腹替她蹭掉鼻尖的灰烬,“叔叔回来了吗?”
小月牙伸出两根手指头,“他回来了两次。”
她回忆了一下吴岩刚刚进门的样子,“不过后来又走了,他说晚一点来给我做晚饭。”
动动鼻子,闻到他碗里的汤圆香。
小月牙咬了咬嘴唇。
“想吃?”
她点点头。
叶卿把她抱到洗手台上,给她擦洗了灰蒙蒙的脸。
亮晶晶的瞳仁对上他的,叶卿眸中含笑。
小孩长得很细腻,小家子气的骨相完全撑不起一个男人的气概。
叶卿舀了一个汤圆,送到她嘴边。
小月牙呼呼吹了吹,发现汤圆并不烫,她努力张大了嘴巴,也没法吞下整个勺子。
叶卿把勺子一抬,硕大的汤圆滑到她嘴里。
她嘴里鼓得满满,咀嚼,费力地吞咽。
樱唇尖小饱满,唇峰粉嫩,汁水溢出来,堪堪勾出下唇瓣一个清晰的曲形轮廓。
“你嘴巴好小。”他帮她擦擦嘴边的汤汁,“好吃吗?”
“嗯嗯。”
她蹲在台子上,歪着脑袋看叶卿咽下去一口,“里面有甜甜的馅。”
“嗯。”
窗外寒风呼啸。
叶卿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吴岩的声音,“你先进屋。”
另一个男人说,“我在外面等吧,看不到她我心里急,坐不住。”
“别说心里急不急的,你先进去,你闺女马上就来,我还能给你拐跑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推了门。
叶卿把小月牙抱回去,躲进了土灶台。
第七章
进来的男人叫严书南。
不知过了多久,严禾被吴岩送进门。
吴岩走了,父女两个单独待着。
严禾神色乱了。
她轻声唤了声,“爸爸。”
严书南应她,“哎,苗苗。”
中年男人本应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可是严书南的模样却了然褪去了铅华。
他把带来的保温桶放在桌上,“给你做了糖醋排骨,不过好像糖放多了,不知道会不会太甜。”
严禾瞄了一眼爸爸摆出来的那些饭菜。
严书南忽而想起,“晚上吃过没?会不会带多了?”
严禾吃过了,但她摇了摇头。
“跳舞累吧?就算以后靠这个吃饭,长身体的时候也得好好补补,别瘦得脱相了,也不好看的。”
“嗯。”
浓浓的肉香飘到了小房间里,叶卿和小月牙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严禾坐下来,平静地动筷子。
小月牙问,“他是姐姐的爸爸吗?”
“嗯。”
叶卿的爷爷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还有一个姑娘,叶蘅芜是当时家里最小的妹妹。
她生下来就是被家里人宠、被外头人嫉妒的命,可惜养尊处优的女孩大都难有温顺之心。
十七岁那年,叶蘅芜遇到了严书南,两人爱得情真意切,很快就有了宝宝。
叶蘅芜因为结婚没有继续念书,生下严禾之后就一直在做舞蹈老师。
严书南是个文人,没有蛮力的文人。在小学教书,拿着微薄的薪水。
“他为什么要偷偷地见姐姐?”
因为严禾的父母离婚之后,她一直跟着妈妈。
妈妈也不许她去看爸爸。
叶蘅芜说,她是个追求新鲜感的人,死板的严书南满足不了她。
她红杏出墙,水性杨花。被人说了不少闲话。
但叶蘅芜始终活得很自我,她不适合结婚,也许也不太适合生孩子。
不需要任何理由,陈旧的感情就会在心里消失殆尽。
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段婚姻、一个家庭就会散漫得不成样子。
严禾的学校里有很多老师都是她母亲的朋友,所以严书南只能在很想很想他姑娘的时候,才会偷偷过来看她一眼。
这天晚上,严禾吃得很多。
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可是爸爸做的饭菜仍然尽数咽下肚子。
严书南看她吃得香,心里也挺高兴,“我过几天回老家,你跟我一起不?回去看看奶奶。”
“我回不了。”
“哎,也是,你做不了主。”
他主动地收拾桌子,“马上出去走走呗,新衣服买了吗?你挑,爸给你买。”
“嗯。”严禾沉默地坐着,看着爸爸收拾。
严书南把碗筷装回保温桶,拎出去,急忙道,“我去问你岩叔拿车钥匙。”
看着他走远,严禾坐了会儿,起身。
她往灶台走一步,叶卿就往里面缩一步。
小月牙蹲在他旁边,也有点紧张。
漂亮的姐姐最终还是走到了他们跟前。眼神很冷,落在汤圆已经寥寥无几的碗中。
她双臂缠着,望着叶卿,“好吃吗,弟弟?”
没有人说话。
严禾挺直了身子,垂下了眼睛,淡淡说,“等我回来,取你狗命。”
——
严禾走了以后,叶卿把还剩几个汤圆的碗放到旁边。
他瞄了一眼,碗里还有点儿热气呢。
要不吃都吃了,干脆吃完算了?
犹豫着,小月牙趴在他膝盖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这里有你的狗吗?”
“没有。”片刻后改口,“我就是。”
小月牙动动小脑袋瓜子想了想,算是整明白了,“她生气了。”
“嗯。”
叶卿把小月牙牵起来,“不要多想,我带你去洗澡。”
这个院子常年只有吴岩一个人居住,所以家里条件很简陋。
进了正房,小月牙一眼就看到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哥哥,跟吴岩叔叔有七八分相似。
她看了一眼叶卿。
他从置物架上取下来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拿出几件新衣服。
“这些都是我让岩叔给你买的。”
拿好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有准备好的热水,香皂,新的毛巾。
“要我帮你洗吗?”
小月牙局促地红了脸,“我不好意思。”
“那你穿好鞋,小心地滑。”
“好。”
把门关上,她慢条斯理地脱衣服。
看着镜子里的人儿。
虽然脏兮兮的,但她长得很白。
想起叶卿的样子,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小月牙不会长胡子,不会长喉结。
这段时间,她的胸口好像长出了两个硬块,按上去疼疼的。
她有一点苦恼,会不会是生什么病了啊。
吹了一口身上沐浴乳,变成很小很小的泡泡,飘到了头顶。
洗澡水很暖和,流过她瘦小的身子。
小月牙认认真真洗了个澡。
她穿好了新的衣服从浴室走出来。
叶卿疲惫地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
虽然今天看到他还是挺有精神的样子,但她心里清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不管什么病,都不会好的那么快的。
她悄悄地走到叶卿跟前,不知道怎么叫醒他。
少年双手摆在腿上,白白的手背上有蜿蜒的青色筋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