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很美——陈衣归
时间:2018-11-13 11:58:29

  她摇头:“没关系的,我可以等明天早上再走。”
  “明天早上?”
  小月牙裹了裹她的衣服:“我睡在外面就好,现在已经不怕冷了。”
  叶卿还在踌躇,听见不远处树下的动静。
  回头望去,有人影闪动。
  离得不远,叶卿能认出对方是谁。
  小月牙眼里,映出一个骨骼成形的少年。
  外套被牵在手里,少年的身上仅穿件白色卫衣,他把卫衣的袖口一捞起来,手肘处的腥红血迹泥泞一片。
  看到那团血迹,小月牙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注目,轻轻拉下了衣袖,遮住受伤的手肘。
  走到近处,小月牙才看清这个男孩长得有多么标致。
  他看起来比叶卿大了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拎着的是高中校服。
  十分清秀的男生,只是看着小月牙时,眼中有痞气。
  卫衣上窜兜帽的两根细线在领口打了个结,轻飘飘地抵着喉结。
  说一句话,那蝴蝶结便翩然微动。
  他微俯身,看着站在树根处的叶卿,摸了下下巴,白净的两腮浮着青气。
  “你怎么了?大半夜在这干嘛?”
  少年站在叶卿背后,看着他修长的五指抠着坚硬的树皮,骨节处的血管凸起。
  他心一惊,上前,用手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哥你扶我一下,我站不住。”
  叶卿握着那少年的胳膊,说了这句就飘飘然跪下去了。
  “喂喂喂喂!我.草!!”
 
 
第四章 
  周访先把叶卿背到医院,帮他挂了号,自己坐在外面点了根烟。
  旁边抱孩子的大娘迷迷糊糊睡着,脑袋挂在他的肩膀上。
  周访先没动,一根烟就在指尖渐渐地燃尽了。
  倏然想起刚刚菜园子里的小孩,兴许是在他飞奔来时的路上就走散了。
  他没有多想,疲倦地靠在椅背上,等叶卿的家人来。
  周访先有点困了,他皱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时不时看一看时间。
  十点半。医院仍然闹哄哄。
  不久,叶卿的妈妈石清悬赶到,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的姑娘。
  远远的一眼,周访先就认得清楚,叶老的外孙女,严禾。
  依稀记得小时候冬天一起堆过雪人来着,后来便很少能说上话。
  哪怕只是隔了几个楼层的距离,也很少会看见她在外面走动。
  刚洗了发的严禾青丝落在肩膀上,清淡的发香散了一路。
  她对上周访先的视线,淡淡地停留两秒,平静地移开了。
  “阿姨。”
  “访先。”
  周访先起来,将抄在裤兜的手拿出来,和石清悬打招呼。
  “还没放假?”石清悬看他拎着校服。
  周访先说,“明天期末考试,考完放。”
  石清悬拉着他问情况,周访先回想起叶卿跟小孩在菜园子里那一出,也没仔细交代,只说可能是着了凉。
  他几句话说完,石清悬见时间也不早,怕耽误他休息,道歉了几句便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没关系的阿姨,既然您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要是叶卿没事了您通知我一声就行。”
  “哎,行,你回去吧,别耽误明天考试。”石清悬拍拍他的肩膀。
  “嗯。”
  严禾待在门口,偷瞄一眼说话的少年,赫然看到他从衣袖里渗出的鲜血。
  周访先将手里的校服外套套上,遮掩了那一抹红色。
  他猜想,长大了的严禾,兴许因为练舞的时间太多,才渐渐地跟他们大院里的孩子疏远了。
  可是走过她身边时,那股熟悉的香味又闻得人心里一暖。
  周访先觉得这样的她有点眼熟,像谁呢?
  像以前看过的动画片里的角色。
  《犬夜叉》里的悲情少女桔梗。
  路过她的时候,周访先伸出舌头,“略”了一声。然后淡笑,笑得玩世不恭。
  严禾抱起双臂,“流氓。”
  他把双手重新塞进裤兜,走远了。
  做完放射检查,石清悬进了诊室,向医生询问病情。
  冷酷的医生摘下口罩,在纸上写下——“伤寒并发症,急性胆囊炎。”
  他把笔帽一揿,递过去一张入院通知单,“先带他去五楼大厅挂水退烧,还得住院观察,去后面那楼服务中心缴费办手续。”
  一听住院,石清悬有点着急了,“急性胆囊炎,这个病要怎么治?难治吗?是不是大病?要不要做手术?”
  “不是大病,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很疼。你儿子目前的情况还算好,不是很严重,没有发现结石,暂时只需要输液消炎,吃点抗菌药和止痛药就行。”
  石清悬闻言,放心地捂住了胸口。
  叶卿垂着眼,沉默地坐在一边。
  月光皎洁,笼着他的半个身子。
  妈妈拧着眉毛说,“你啥时候跑出来的,你爸都不知道?”
  “他睡了。”叶卿平平说道。
  “我单位忙的要死你知道吗,我前脚刚进摄影棚后脚电话来说你儿子快不行了,你知道我心里多急吗,你知道我这儿一走要是那头没人接替今天电视台会损失多少钱吗?”
  尽管压低了声音,石清悬仍然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叶卿一直没有吱声。
  一方面因为身体原因,一方面他不想忤逆父母。
  石清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心里去,“我说了多少次别在外面乱跑,别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别跟你那几个到处撒野的哥哥一起玩——”
  严禾听不下去,在旁边插了句嘴,“叶卿这么大人了,舅妈你少管他,他可是男孩子。”
  石清悬对严禾说话态度好转一些,“苗苗你别管,你看他这么大人他能做什么事?”
  她又转向叶卿,“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吗?你能保证再也不生病吗?你能保证外面那些脏东西那些细菌不跟着你回来?”
  “你说话!能不能?!”
  严禾按住她挥舞的手,“你别骂他,他疼着呢。”
  石清悬把她推开,“你别拦我,你让他说!!”
  叶卿沉下声音来,“不能。”
  “不能你就好好给我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石清悬把怒火发泄完了,去给叶卿拿药瓶。
  她走远的脚步声听得叶卿心里不舒服。
  身体里面疼痛作祟,咬碎了牙都止不住的疼,化作额头细密的汗水。
  严禾扶着叶卿站起来,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麦丽素。
  叶卿疑惑地看着她。
  “心诚则灵!”严禾双手“啪”的一下合上,“这是仙丹,姐给你偷来的,包治百病。”
  “……”
  他吐得毫不迟疑。
  ——
  医生得了闲,坐下来喝口茶,休息一会儿。
  门被缓缓地推开,门缝里伸进来一颗小脑袋。
  大眼汪汪的小月牙在屋里环视一周,看到盯着她的医生之后,吓得捂了一下心脏。
  然后她拍拍胸口,大胆地走到那个医生面前。
  医生觉得她可爱,笑眯眯地问,“你看什么病呀小朋友?”
  她怯怯地说:“大夫您好,请问胆囊炎是什么病?”
  “胆囊炎就是胆不好。”
  “那……把我的胆拿出来我会死吗?”
  小月牙以防别人偷听,悄悄地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以前听说,器官坏了可以在别人身上割一点点拿去用。我可以给刚才那个哥哥一点点我的胆,虽然……虽然我胆很小。”
  “我想帮帮他。”
  “好不好。”
  医生问她:“为什么要把你的胆给别人?”
  “因为他给了我新衣服。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干净的衣服。”
  干净的衣服,带着春天的馨香,温暖干燥,包裹着瘦弱的身体,帮她熬过漫长的冬夜。
  医生笑了笑,不忍心辜负她的好意,“好。”
  深思熟虑过后的小月牙做了这个打算,医生也同意了,不过他说,得要得到叶卿的同意。
  可是小月牙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叶卿商量。
  上了五楼,找到正在挂水的叶卿,等他妈妈去办手续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叶卿抬眸,将她瘦弱的模样揽入眼底。
  他太累了,累得不愿意说话。刚刚抬起的眼皮瞬间又落了下去。
  小月牙问他:“你生病了吗?”
  “嗯。”
  “听说生病很疼。”
  她用力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害怕弄脏眼前精致的人儿。
  擦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捏起叶卿的食指,对着他抽过血的针眼“呼呼”吹了两下。
  抬头看着他,眨巴着眼睛,“这样还疼吗?”
  少年清晰的筋脉像河流在骨骼微现的手背上蜿蜒地游走。
  感受到小月牙嘴巴里凉凉的气流落在肌肤上,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有些失神。
  一个流于女气的男孩,眉眼清秀。
  看人的时候没有男孩子的野蛮,倒充满了涓涓细流淌进心底一般的温和。
  “呼呼。”
  “不要吹了。”叶卿把手从她的掌心抽出来,“不疼了。”
  小月牙有点恍惚地僵着手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收回去。她乖乖点头,“好。”
  不要吹了……是不是嫌她脏呢?
  小月牙用肿乎乎的小手蹭了蹭鼻子,有点失落地垂着脑袋,抠着手指。
  她很想抬起眼睛看看他,可是不敢。
  她很害怕被嫌弃。
  坐了很久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其实我每天都会洗手,应该没有那么脏的。”
  她睁大眼睛看着叶卿,刚刚上来一点底气,在对上他的眸子的瞬间就消失了。
  小声地嘟囔,“只是可能会有一点点细菌……”
  阿花姐姐明明说过,受伤的地方,只要给月牙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是那个哥哥,还是好疼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默默地起身离开。
  她踩着地砖的中间线走,走得十分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摔了一跤。
  小月牙爬起来,捏捏自己摔痛的手心,走进了暗处。
 
 
第五章 
  叶卿妈妈帮他办好了一切手续,赶着去上班了。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发生这样的情况。
  突然生病,突然住院。
  妈妈不辞辛苦地送他来看病,可确认过病情以后又习以为常地把他丢在医院赶着去工作。
  她在电视台负责的是深夜节目,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
  严禾给叶卿买了一碗粥,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看动画片。
  即便是喜剧也丝毫提不起她的兴趣,严禾看得心不在焉。
  她眉目渐渐低下去,望着喝粥的叶卿,小声问,“周访先送你来的?”
  “他背我过来的。”
  “哦。”她想了想,“他受伤了?”
  “回学校拿东西没钥匙开门,把窗户玻璃撞碎了进去的。”
  严禾心口一紧,“拿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吗?”
  叶卿:“……”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她端正了坐姿,继续看动画片。
  良久,严禾脚尖轻飘飘点着地面,漫不经心说,“你要是知道了告诉我一声呗。”
  带着拜托意味的一个语气词让她的尾音带着娇俏感轻轻上扬。
  叶卿说:“游戏机。”
  “……切。”
  严禾打了个淑女的哈欠,“我回去睡觉了,明早来看你。”
  “嗯。”他轻轻点头。
  护士进来拔针,悄悄瞄上他的眉眼。
  叶卿从小体弱多病,他早产,生下来那一年整个冬天都是在保温箱里度过的。
  他无法劝说自己上天造人是公平的。
  上帝明明给了他生的契机,却偏偏不给他一个温暖的童年。
  院里和叶卿最亲的人是军医,最了解他的人也是军医。
  小时候出十次门有九次都是去卫生所。
  无论父母多么依着他,病痛的一天一天也限制了他做每一件事情的自由。
  叶卿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笼子被扔进了森林,他看着漂亮的小鸟飞来飞去。
  每一次挣脱却都撞到墙上,直到停止了挣扎,任由天命处置。
  挣扎的热情消退了,人就会变得冷漠。
  吃了止痛药虽有轻微缓解,但一丝一缕的疼痛仍然持续到后半夜。
  叶卿失眠了。
  他裹着大衣走到外面廊上看雪。
  南方的雪很稀且湿冷,雪粒子沙沙地往玻璃窗上拍打。
  医院的走道肮脏而混乱。
  水房里有一股腥臭味,从几十米远的地方飘过来。
  叶卿等一批等电梯的乘客进去了之后,走近安全通道的拐角。
  这里的窗户很宽敞,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而叶卿垂眸看这世界的姿态,已无半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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