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鹿尔再听不到有用的话,自顺着墙角警惕前行,终于走到教堂外间一街之隔的花丛处,她将剩下那只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慢慢修检,看来就像个行路人一般,只眼睛余光看着对面。
日头到了整天处,晒得一地滚烫,连阴凉处也透出焦灼来,日头一点点移动,四下一片热闹的平静。
姜鹿尔看着在阴凉处卖力招呼客人的摊贩,一只猕猴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它眼睛盯着水果铺子里面各种各种的绿果子,花猫将自己晒得发热的身体翻了个面,开始舔它的脚掌。
姜鹿尔咽了口唾沫,灼热叫她有些坐立难安。
程砺没有来。
为什么?她细细回想她的信,地址和时间绝对不会错。
简艾不是会在这些显而易见拆穿问题上撒谎的人。信肯定送到了。
那么他不来。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不愿来。姜鹿尔立刻否认了这种可能。
她为自己迅速和肯定的信任有些吃惊。
还有一种,是不能来。
他受伤了?——不,他的实力她曾经见过,只要他自己不想,能伤害他的人寥寥可数,而且,他现在并不是一个人。
还有一个答案,他身边和身后的人,经过仔细思考和判断,阻止了他的行动,毕竟,对他们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一文不值的人,并不值得为了她而去做不必要的冒险。
她忽然想不下去了,这种“不能来”和第一种“不愿来”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姜鹿尔咬着嘴唇,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心里翻,她开始后悔那封信,那种隐隐带着少女情绪的试探。
闷热的午后,蝉鸣切切,没有风,即使有风,也只是将更热更腥的海风送过来。
等待变得毫无意义。姜鹿尔穿上鞋子站起来,碎碎的阳光透过树林照在她脸上,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她转过身去,沿着街道离开。
沿着这里一直走到最前面,在一处残垣断壁的城墙边,却叫她瞧见一个熟人,便是那头发花白的瘸子代书先生。
书摊上一颗碗口大的树,阳光西移,胡子白花花的老先生正一瘸一拐想要将摊位移到阴凉处。奈何人老体力不支,吭哧吭哧拖得满头大汗。
姜鹿尔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伸手帮他上了一把力气。
“谢谢啊,后生仔。”老先生擦了一把汗,抬头看姜鹿尔却愣了一愣。
姜鹿尔眼睛却盯着他上面刚刚晾干的一封家书,见得信中寥寥数语: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外大小俱安,请勿念为要。
信纸洁白,笔迹清瘦;。
代书先生用一旁的水罐倒出些水,用帕子润湿擦了擦手,笑:“你也识字?”他擦干净了手,这才又纸笔将落款金安名字写上。
“这家书,尤其给是长辈的,必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否则一滴墨都叫他们想到天外去。”他解释自己净手的意思。
“你要写么。我便宜些算你。”
姜鹿尔瞧着这信比之前昌阿伯写时丰富了许多,想来价格也不便宜。
“上次一乱,这写信的生意也不好做,现在都是按封算——还加上代寄,一日还不得过去半日。”
姜鹿尔摇头:“我没有钱。”
代书先生又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回,他忽然道:“这一封,谢谢你替我这老骨头做事——不收你钱罢。”
“可要自己写?”见她怔怔,代书先生倒也爽快,将那笔沾了沾墨递给她。
姜鹿尔接过笔,迟疑了许久,在纸上落笔,刚刚写得大哥二字,忽然心头一涩,她竟没有可以其他科眷顾之人。
她眼眶微热,一滴墨滚了下去。
信到底写好了,不过寥寥数字。
姜鹿尔却又有些迟疑,代书先生接过她的信笺,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给家人报个平安,比出人头地这样的赌气念头可实在的多。”
姜鹿尔知道他误会自己是因为年轻人的自尊在迟疑这一封信,她不知如何解释,只当默认了,谁知搁笔的时候,撞上了旁边的签筒,一桶签滚出一支来。
姜鹿尔连忙去捡那只签筒,代书先生却捡起了那支签。
“你可有什么想问的?”他将签文递给姜鹿尔。
上面写着四句签文:夏日炎天日最长,人人愁热闷非常,天地也解知人意,风拂拂自然凉。
姜鹿尔摇头:“没有。”
“我送你两句话可好?”代书先生继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顺应自己的心走,问题并没有想象的严重,自会迎刃而解。”
姜鹿尔客气笑:“谢谢先生。”
教堂的钟声准点响起。
姜鹿尔抬头看了看教堂方向,转头问代书先生:“如果想要离开多多岛,又没有钱,先生有没有什么建议?”
“听说码头会为雇佣随船的海员的船只做中介——但是,那太危险,为了不付钱,在契约到期前,意外总是频繁发生。”代书先生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她。
“谢谢您。”姜鹿尔鞠了一躬,然后继续向前,一直走到最尽头,在一片狭长的树林后,就是多多岛唯一的码头。
代书先生叹了口气,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多多岛上的年轻人很多,漂亮的年轻人也不少,个人又个人的命运,就像那些蓝眼睛的洋人说的那样,神会庇护凡人。
不管有没有用,他还是决定按照平日那样,收摊后去教堂祈祷一翻,然后顺道去神庙,路上的关帝庙一一拜一拜,顺便也为这个年轻人祈祈福。
今日也不像再有生意的样子,李家倾覆之后,生意惨淡了许多,代书先生开始收拾书摊。
死气沉沉的下午,忽的一阵狂风起,桌上的廉价信纸呼啦啦全数吹了起来,代书先生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去捉,然后一张落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脸上。
他揭下脸上的信,一张英俊硬朗的脸庞露出来,漆黑的眼眸跟着低下来。
代书先生看着男人,另一只腿一下也有些瘸了,他惊恐转头看着男人身后一行十数人荷枪实弹的模样,连话也不囫囵了。
“对……对不……对不起,起。”
“写信的人呢?”男人低下头问他,目光阴冷威严。
这还要连坐吗?
代书先生唯一一点勇气也没了,他绝望伸手指着姜鹿尔离开的方向。
男人神色微松,立刻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快步追赶而去。
代书先生看着阳光下的人,他脑子里冒出无数可怕的念头,人群已经走出去数米了,他内疚又恐惧,几乎本能开口,只是声音又细如蚊呐:“你们不要……他……他是个好人。”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根本不可能听见。
但是领头的男人却站住了。
代书先生后悔不迭,心跳快要跳出来了,武力在多多岛比蝉鸣还要常见。
男人没有回头。
但是声音依旧落到他耳中。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今天早上可以写完的。
结果还是没写到见面。
捂脸。
第四十八章
是的, 还有谁比他更知道呢。
程砺握紧了手里的信。
粗糙柔弱的信纸起了皱褶, 他将信纸里面的每个字都在脑子里过了一次, 热带的低气压让他心中的情绪一阵阵涌动, 程砺伸手扯开了衣领。
呼吸并没有因为轻松起来, 他一想到听得那个可怕的传言,便抑制不住喉头的滚动, 但是等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现场只剩下一地的玻璃和血, 被白象和士兵驱赶开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说着曾经可能发生了什么。
是一桩桃色纠纷。
出手的却是简瑜,但是简瑜带走的只有一个女人, 并没有姜鹿尔。
程砺用他剩余的理智将整件事过了一次, 最后留下关于姜鹿尔的疑问。
她呢?她发生了什么情况, 她又在哪里?
他将孩子交给属下带走,果断命令增援,带着剩下的人稍作掩饰后开始四处搜寻, 随着探寻和包围圈的缩小,人群渐渐汇集到了岛北。
一望无际的街道并没有姜鹿尔的身影,她不在这里。
程砺站在街道上, 直到狂风起,看到了那封信, 秀丽清雅的字迹一如他心头所念。
他压低身子,快速向最近的码头港口跑去,狄勇勇满头大汗骂了一声, 从路边直接抢了一辆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起来。
“给。”他一边卖力蹬着一边叫程砺。
程砺点点头,一伸手将他推下去跳上了车。
狄勇勇跌坐在地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程砺:“你大~爷。”
海风越来越迅猛,天空的云层压得很低,低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碰触,这样的天气,船是不会出港的,但是他并没有减慢速度。
在这短暂的路程中,起伏不定的情绪让他忽然“决定”了一些事。
过往的经验和小姐们的欲拒还迎让他有了错觉。
总以为自己已经表达出足够的友好和善意,也有相应的时间。
绅士的追逐,读书人的矜持以及顺其自然的感情,如同西洋的舞蹈,总是诱人而缠~绵,特别是对着一位聪慧特别的小姐。但,其实也是很愚蠢的。
情场如战场,战场无父子。兵贵神速。
他可以有漫长的时间,让她明白并认可自己的感情,但是前提,是她知道。
远远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海岸线,未到黄昏,却有了黄昏的晦暗。程砺停下来,一眼就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岸边的乱石堆,拍打的海浪在岩石上撞出朵朵水花,纤细的背影,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好像随时都会随风吹跑一般。
程砺脚步反而慢了下来,他理了理衣领,走了过去。
他微微垂下头,面上波澜不惊,然而眼眸汹涌如深海。
他不能吓到她,最简单便是若无其事说一声:你也在这里?
程砺打定主意走到了近处,他清清嗓子,将情绪调整。
岩石上的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程砺猛然睁大眼睛,他看着面前满脸风霜的干瘦女人,女人狐疑看了一眼他,又看一旁靠着的竹篓:“你,是要椰子吗?”
“……”程砺看着那女人身旁的竹篓,里面果然有几个青色的椰子。
“这些都不卖。给我儿子留的,他的船等下就回港口了。”老妇人拒绝。
“没兴趣。”
那顶斗笠一下就变得粗糙起来,坐在临海的礁石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衣服上带着海腥和陈旧的汗味,看起来再寻常不过。
程砺疑心自己刚才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你口渴吗?”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程砺一震,回过头去,一身黑衣的姜鹿尔手上捧着一个椰子,站在他身后,正看着他。
“好像有点。”他说。
姜鹿尔赤着一只脚,露出来的手腕和脖颈有细细碎碎的伤口,她的眼眶发红,似乎刚刚哭过。
一种莫名的情绪从他心底瞬间汹涌而出。
“等一下。”姜鹿尔将椰子上面的切口用袖子擦了擦,然后递给他。
程砺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椰子温热的温度,他慢慢喝了一口。
汁水很甜。但是已经不多了。
“味道不错。”他说。
“是吗?”姜鹿尔说,“刚刚和这位大娘问话,她送给我的呢。”
“问话?”
“嗯。大娘的儿子在这里工作。”她忽然有些迟疑,几乎无意识的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海。
单单这句话已经叫他心头一震。她果然这样想的。
海风的腥味很重。
“现在好像不是出海的好时机。”
“是啊,好像暴风雨快要来了。”
他怎么知道?是啊,这里是多多岛最大的出海口,在这里来的人自然不会是来赏风景的。她想问他,关于那封信,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出现?现在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但是,在对方没有表达来意之前,答案也许会让彼此难堪吧。
“嗯,那么……”程砺将椰子还给她,姜鹿尔以为他要走了,伸手接过来。
果然,啊,还是……只是顺路而已……
她露出告别的笑意:“那么,以前承蒙关照……”
她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的手伸了过来,越过她的腰身。
“口说无凭。”
他低下头,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娴雅从容,将她拉向自己。
当他温暖的嘴唇吻下来的时候,姜鹿尔一瞬间全身僵硬,但是他不以为意,缓慢温柔在她嘴角缠~绵。如同古老的刺青,小心翼翼的求证和确认。
那种曾经闻过的熟悉而陌生的淡淡的丁香烟味再次出现。
禁欲、私~密。
仿佛是星空下的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柔软草地上,被人握住了手指。
他轻轻说:“不要走。”
她睁大眼睛看他,眼中是难得一见的迷茫,不知道是在想刚刚的事还是刚刚他的话。
海风将她的刘海吹开,她下意识伸出白~皙的无名指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程砺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
这个吻震动了她。
“留在我身边吧,鹿尔。”
姜鹿尔如梦初醒,结结巴巴:“我,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程砺意外看着她,嘴角扬起,慢慢,嘴角越来越大,最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远远,在远处高地站了一排的男人们沉默看着这一切,关于姿势、动作、形象一一点评。
狄勇勇最起劲,啧啧:“老大不愧是老大。”
“诶,听说以前谁说嫂子是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