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什么来?眼下利州所有事都归你管,监管沐家只是你的职责之一,明明你长住利州才更方便。”
沐青霜颇为耿直地瞪了他一眼:“你放心,既我爹托你带了话,我就不会乱来,更不会陷你于不义。”
贺征被她话里话外赶人的意思怄到,委屈得那叫一个不行:“谁怕你乱来了?我没那么想。”
见他眼神突然变得可怜巴巴,沐青霜反省了一下自己先前的态度,也觉得语气措辞冲了些,便软了点声气:“我的意思是,家中的事我和嫂稳得住,你没必要两头跑太勤。若有事,叫人传信不就成了?”
向筠也觉得沐青霜这话颇有道理,跟着点头劝:“利城到循化怎么也二三十里,阿征你也不是铁打的,自己也该顾惜着些。”
以往沐武岱坐镇利城督军府时,遇有正事要忙时,三五个月才回来一趟都是有过的。
贺征眼神蓦地执拗,先看了向筠一眼,又闷着张脸与沐青霜大眼瞪小眼。
沐青霜不太懂他在犟什么,忍不住挠了挠头。
见气氛不对,向筠站起身走到窗边,略打起帘子唤了外头的人替沐青霜端药来。
等沐青霜喝过药后,便起身整理好衣衫,打算与向筠一起送贺征往利城去。
不过她身上的伤实在是疼,也没法将人送到大门口,只是意思意思送到中庭。
“贺二哥,你自己在利城要多保重,”沐青霜道,“若缺什么,叫人给家里捎信来就是。”
其实她这话也就是顺嘴这么一说。
虽贺征眼下只是“暂代”利州都督之责,那也实打实是整个利州的最高主事者,还能缺什么?
沐青霜一脑门子事,客套完后就搭上了桃红伸过来的手,只等贺征说完告辞,她就可以回自己屋里躺下了。
哪知贺征非但没有立刻告辞的意思,反倒不高不兴地闷着脸:“说了半天,你的意思就是叫我滚去利城别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委屈与控诉兼有,让人不心生不忍。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我偏回来!明日就回来,跑死三匹马也要回来,”贺征像个倔强少年般执拗地轻瞪着她,“你自己亲口说过这也是我家,凭什么不让我回?”
说完,朝向筠执了辞礼,气鼓鼓地转身走了。
沐青霜目瞪口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后茫然与向筠对视:“他怎么……”
一副跟媳妇儿顶嘴的架势?
第26章
虽沐青霜与向筠都觉贺征态度古怪,却也只是相互嘀咕了片刻就没放在心上了。
毕竟眼下沐家正逢多事之秋,她俩需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贺征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小别扭实在……不是那么紧要。
“萱儿,你先回屋躺下,”向筠道,“我得将本家几位长者请过来,商量一下这事怎么跟族中宗亲说清楚。”
沐青霜点点头:“家中的事就嫂你多费心些,我得捋捋的外头的事。”
这几年每逢沐武岱与沐青演不在家时,姑嫂二人也是这样合作无间,倒也无须多说什么过场话,各自都很清楚自己该担哪头。
沐青霜喝的汤药中有镇痛助眠的药材,回房后就有些晕乎乎昏昏欲睡之感。
桃红小心地替她除去衣衫,重新在她伤口上抹了一遍药膏后,她便迷迷糊糊陷入半梦半醒中。
她梦见自己的父亲,便着急地上前追问:“爹,主力渡江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有人栽赃陷害、凭空污蔑,还是你中了别人圈套,被赵诚铭拿到了什么把柄才束手就擒的?”
梦中她的父亲没有回答的,只是悲伤又期许地望着她。一直望着她。
之后,她又梦到兄长沐青演。
沐青演说:“萱儿,把暗部府兵交出去。”
沐青霜有些起急了:“那你总得告诉我是为什么吧?若交出去就能救出你和父亲,那我立刻就交!可若交出去后赵诚铭还是咬着不放,那咱们就是自断了手脚,只能站着挨打了呀!”
结果梦里那个沐青演就是混蛋兮兮的车轱辘,只会翻来覆去说叫她交出去,也不告诉她是为什么,急得她抬脚就要踹人。
脚下一蹬,身上的伤口被扯痛,沐青霜就醒了。
她迷迷瞪瞪扭头看向窗户,床边却倏地站起个人来,惊得她一脑门子冷汗。
“大小姐身上松些了没有?”
沐青霜这下是彻底醒了,没好气地朝桃红翻了个白眼,心有余悸跳得砰砰砰。
桃红见她额角有薄汗,赶忙去外间架子上拧了帕子,仔仔细细替她擦了脸,口中道:“早上我就走开那么一会儿,大小姐就逞强跑出去,伤口都扯着了!”
于是方才桃红就趁她睡着时在床前的地上铺了厚垫子,坐在那儿守着。
沐青霜被她念叨得发笑,终于开了口:“红姐,我没那么娇气,外伤而已。”
才刚睡醒,她的嗓音里透着点慵懒无力的沙哑,格外惹人心怜。
桃红赶忙扶起她,拿了宽松外衫给她拢上,让她靠在床头坐着醒神,又去取了温水来给她润喉。
正在这时,就听向筠在外头敲门:“萱儿,我进来了哦?”
“酸二,窝进来了哦。”这句是沐霁昭奶声奶气学舌的声音。
软乎乎的小不点们总是最能抚慰人心的。
沐青霜笑着抬了抬下巴,示意桃红去开门将人迎进来。
向筠抱着沐霁昭进了内间,便将他放在地上。他立刻摆动小手小脚,蹬蹬蹬朝床头的沐青霜扑来。
“小嘟嘟,你还疼不疼?”
不知为何,沐霁昭学说话比同龄孩子晚些,如今都三岁多了,吐字还是不太清晰。
沐青霜见这小团子似乎打算直接扑到她身上来,赶忙制止他:“站住!”
沐霁昭被吓了一跳,立刻懵懵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模样。
“好,慢慢走过来,不要跑,不要猛地扑我身上来,知道吗?”
“哦,”沐霁昭乖乖地点了头,小步迈得跟做贼似的轻缓,口中道,“小嘟嘟,你还疼不疼?”
这孩子很执着,先前问了一遍没得到回答,被吓了一跳后竟还记得。
沐青霜憋着笑觑着他的动作:“小嘟嘟本来没多疼的,若你像方才那样跑过来直接生扑到我身上了,那我会很疼了。”
沐霁昭很慢很慢地走到窗畔,双手慢慢巴到她盖着被子的腿上:“我轻轻的。”
“真乖,赶明儿给你买糖吃。”沐青霜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笑得弯了眼睛。
向筠站在屏风处瞧着这一幕,许是忧心伤怀,便抿了唇将脸撇向一边。
沐青霜轻轻抚过沐霁昭的小脸蛋儿,不知为何福至心灵,隐约明白兄长为什么要叫她将暗部府兵交出去了。
或许,这并不只是沐青演突发奇想的主意,而是父兄早有此打算。
无论有没有父亲这茬变故,沐家早晚都得将暗部府兵交出去。
否则,待山河重归一统后,无论坐上龙椅的是赵家还是别的谁家,对沐家暗部府兵的存在都会如坐针毡。
交出暗部府兵归给官军,是给京中朝廷的投名状,以示绝无不臣之心,如此,沐家才能为保住安宁静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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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入夜时,贺征果然风尘仆仆策马归来,随行还有两名护卫。
沐家孩子睡得晚,入夜后总要在这院中各处胡乱蹦跶许久才肯各自回家。向筠怕孩子们看不见要打跌,沐家各院向来都是一入夜就灯火通明的。
贺征踏进中庭时,沐青霜正与沐青霓、沐霁昭一道围坐在中庭廊檐下,就着火盆美滋滋烤着栗子。
沐霁昭一抬头,瞧见贺征大步流星向着沐青霜走来,立刻指着他大喊:“站!慢慢的!不可以生扑!小嘟嘟要疼的!”
小家伙平日里说话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家里人已经习惯了。
贺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愣愣站在原地,蓦地红透了耳尖。
沐青霜回头一看是贺征,无奈至极地隔空送了他个带笑的白眼:“没吃饭吧?”
时值隆冬,又已入夜,天寒地冻的,贺征肩头都有一层层薄薄寒霜了。
沐青霜心中默道,这个点赶回来,怕是申时一散值就立刻骑马飞奔回来的。也不知这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十几岁时都很少见他有这么冲动倔气的时候。昨日走时顶嘴说今日跑死三匹马也要回来,还就真回来了。
“没,”他径自走过来,站在沐青霜身侧,“你……你们都吃过了吧?”
“吃过了呀,不知道你要回来,剩饭都没给你留一口,吃得干干净净!”沐青霓哈哈笑着,慢慢倒在沐青霜腿上。
贺征淡淡瞥了沐青霓一眼:“你还不回家?睡得晚长不高的。”
“你才长不高!”沐青霓气势汹汹站了起来,忽然又蔫儿了,“哦,你已经长高了。”不是一般高。
沐青霜轻笑出声,拉了沐青霓坐下,又转头对恭立在一旁的两个丫头吩咐:“去请厨房给贺二哥做点吃的……”
她想了想,回眸询问贺征:“给你煮干贝肉丝面将就一下可以吗?煮面快些。”
对于这个安排,贺征毫无异议,只说今日还有两名护卫随自己一道回来的,让多煮一些。
两个丫头依言离去后,贺征一时没凳子坐,便随意蹲在了沐青霜身旁,顺手拿走她手里的长竹镊。
火盆上覆了一层织眼的石棉网,上面摆着十几颗快要烤熟的栗子,圆鼓鼓的,散着扑鼻香甜。
贺征熟稔地拿长竹镊将那些栗子翻来覆去,片刻后,随手夹起其中一颗剥起壳来。
才烤好的栗子很烫,将壳剥开一道缝后,立刻就有一股灼人的热气腾起。
贺征却像毫无察觉似地,利落将那栗子剥好,拿在手中任它在寒夜里散了些许热气,再顺手递给沐青霜。
沐青霜一时没回过神,懵懵地看了看他手中的栗子,又懵懵地看了看他。
在从前相伴的那十年,有许多个雪夜里,她也这么坐在廊下烤栗子,贺征也是这样一颗一颗地剥了递给她。
五年不见,她吃烤栗子的习惯没变,他剥栗子给她的习惯也没变。
可在沐青霜心中,两人之间到底不比从前了。
“还是你自己吃吧……”她开口推辞。
见她没伸手来接,贺征索性将那颗栗子送过去,轻轻抵在她的唇上,正好赶上了她这句话。
这就让沐青霜有点尴尬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她才说叫人家自己吃,这栗子就送到自己嘴边来。若是吃了,就显得她口是心非;若是不吃,又好像有些矫情。
就在她内心挣扎犹豫的瞬间,贺征忽地轻轻笑了一下:“哦,好。”
然后就见他飞快缩回手,将那颗内里滚烫的栗子囫囵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其动作之迅速之敏捷,活像是怕谁要跟他抢似的。
沐青霜瞪着他,见鬼似的。
沐青霓瞠目结舌:“贺阿征……你不觉得烫吗?”
贺征若无其事地回视她,淡淡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怎么可能不烫?!舌头都快烫熟了好吗?!
可他觉得,这颗栗子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一颗。
就在他忍着口中灼烫,低头垂脸暗暗偷乐时,沐青霜颇为突兀地清了清嗓子。
“头头,你今晚是真不回家了么?”
沐青霓“啊”了一声,应道:“不回啊。咱俩刚不是说好了?我今晚要跟你睡的。”
沐青霜还没说话,贺征三两口将那颗栗子咽了,扭脸看向沐青霓,眸底幽幽轻寒:“你不能跟她睡。”
“凭什么不能?我和青霜姐说好的!”沐青霓横他。
贺征眼神湛了湛,若无其事地垂眸,拿长竹夹子拨动着火盆中的栗子:“她身上有伤。若你睡相不好踢着她怎么办?”
“你才睡相不好!你才踢着她!”沐青霓冲他龇牙咧嘴一番后,趴到沐青霜怀里哼唧撒娇,“青霜姐,你别听贺阿征胡乱编排我,我睡相最好了,对吧?”
“对,头头每回睡着后都是一动不动到天亮的。”沐青霜笑着拍拍她的头。
贺征手上一顿,抬头看了沐青霜一眼,很快又默默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将石棉网上那些栗子拨得滚来滚去,泄愤似的。
第27章
短短几日内,许多事突然蜂拥到沐青霜的面前,将她的脑子裹成一团乱麻。
父亲被羁押,兄长被扣留。该从何人何事着手,才能彻底证明父亲的清白、迎父兄回家?
要不要“自断一臂”交出沐家暗部府兵?“自断一臂”后的沐家能否自保?若是交出暗部府兵,那交给谁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是否需要与朔南王府先行谈定条件再做割舍?
还有,在利州地界上煊赫了数百年的循化沐家,在将来复国后的新朝中,该立于何地,走向何方?
这些事,每桩每件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使她头大如斗。这几日里她时常都觉得自己脖子上顶的不是脑袋,而是千斤巨石。
在这些攸关家族命运的事情面前,“贺征的归来”这件事,宛如一颗生不逢时的小碎石,突兀跌进湖中,虽也“叮咚”激起小小水花,却在转瞬间就被彻底淹没。
直到此刻,寒夜中宵,她坐在灯火通明的中庭回廊下,看着贺征沉默却自如地蹲在自己身侧,熟稔地剥开一颗颗烤栗子递给自己与两个小孩儿分食,看着小堂妹与侄儿为着谁该多吃一颗而嬉笑打闹,这才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清晰体认——
贺征,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姿态,在沐家风雨飘摇之际,策马穿过千里河山,回到这个曾庇护他渡过无助年少的地方,与这些没有血缘的家人站到了一起。
沐青霜捏着咬了一口的烤栗子,神情恍惚地勾起了唇角,忆起昨日清晨,她乍闻父兄遭遇、忍不住潸然泪下的瞬间,他将大掌轻置于她的头顶,温声说,“萱儿,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