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方才自己一时恍神的情不自禁,将事情搞砸了。他不该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的,尤其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
“好,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会儿当务之急是处理家中的事,没心思接你这茬,也没闲功夫跟你掰扯什么陈年烂账。你再有满腹迟来的少年心事,都给我老实憋着!”
沐青霜顿了顿,拿手中的小竹签指着他,凶巴巴的眼神活像只即将暴怒的小兽:“我没找你翻旧账,你倒不知死活地来招惹我,谁借你的狗胆?!等我从钦州回来你再问,到时我一定如你所愿,捶爆你的狗头!”
“好。”被她指着鼻子这么一通骂,贺征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浅浅勾起唇角,心中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以来,最叫他心中苦疼着慌的,其实正是沐青霜之前那种“往事如烟”般的云淡风轻。
相较而言,他倒更情愿她能打他、骂他,将心中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悉数砸向他。
这是他欠她的。
从前,大家都说这姑娘任性狂肆,万事只由着自己来,从不知“体谅”与“妥协”为何物。
可他知道,她一直是个极有分寸的小姑娘,所有的任性狂肆不过是对小节小事,在大是大非上,她心中自有轻重。
当年他执意出走的缘由实在过于明正堂皇,她明明难过,明明愤怒,却没有指责他半句,甚至准备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让他可以心无挂碍地离去。
从头到尾,她唯一一次的宣泄,就是在月下长街,借着微醺醉意伏在他的背上狠狠咬了他,啜泣着说“我不会等你”。
如今他既侥幸地活着回到她身边,他不但打定主意要护着她渡过沐家的这场危机,也愿意在她面前将自己放到卑微的位置,让她将当年没能痛快宣泄出的委屈与怒火一一补上。
“钦州那头我早已安排稳妥的人先去打点,待再过几日你的伤好些,咱们就出发。”
他料到沐青霜大概需要去钦州见沐青演一面才能做出决断,所以这些日子在利城紧赶慢赶处理公务,就是为了腾出时间,以便亲自护她往返钦州这一趟。
“你给我闭嘴,谁跟你‘咱们’?”沐青霜重重嚼着口中的团子,冷笑着觑他,“我的伤已经好了,我自己去。”
“钦州那头的形势并不简单,我必须亲自护着你过去才能放心……”他直直看着沐青霜,低声道,“求你。”
若是旁的事,贺征必定由着她,独独这事上他不能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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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整日,沐青霜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只管蒙头大睡,饿醒了就叫桃红将饭菜端进寝房吃。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十一月十六,她早早换上银红束袖武服,没事人似地晃出了院子,笑吟吟接下众人送上的生辰贺礼,又去厨房瞎搅和了好半晌。
按照她之前与向筠商量的那样,今年的生辰并不摆席宴请外客,唯一被邀请登门的就只有令子都了。
令子都是巳时到的,这时离饭点还有一个时辰,向筠忙着里里外外张罗,贺征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沐青霜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干巴巴寒暄几句后,索性提议去自家小校场。
“你可别折腾了,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呢。”令子都不太赞同地皱眉。
毕竟今日是沐青霜的生辰家宴,令子都的着装显然较平日隆重许多,水蓝色流云锦衬得他眉目舒朗,像个闲云野鹤的江湖游侠。
沐青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都是外伤,哪里就要死要活了?老老实实养了快半个月,如今也差不多了。就是静养太久,周身骨头不是骨头肉不是肉的,想找人打一架散散闷气。”
“那行吧,我就权当个给你解闷的沙袋了。”
眼下沐家是个什么处境,令子都多少是知道些的。不过他也明白沐青霜并不希望自己卷入其中,便也不多嘴乱问,一路上只与她笑谈些闲话。
沐青霜带着令子都先去找了沐青霓,问她要不要跟着去小校场观战。
沐青霓虽性子活泼跳脱,一直以来却是沿着沐青霜从前的路子在走,若无意外,将来又是一位沐小将军。
当年贺征他们走后,令子都在赫山讲武堂榜首的位置上待了一整年,实打实也是个顶尖的高手。这事沐青霓是知道的。
沐青霓一听这两人要去小校场过招,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大好的观摩机会,而沐霁昭则根本不知道这是要去干嘛,反正沐青霓在哪儿他在哪儿就对了。
两大两小进了小校场后,沐青霓便抱着沐霁昭坐在场边廊檐下的长凳上,兴致勃勃地瞪大眼睛观战。
这几年沐青霜与令子都来往并不算十分频繁,只是偶尔她从金凤山回来休息时总能赶上令子都得闲,便一道喝酒吃饭叙叙旧什么的。
真要说交手切磋,这还是二人从讲武堂出来后的头一回。
毕竟是沐青霜的生辰之日,动刀动剑也不合适,两人便挑了长棍来切磋。
一个领着沐家暗部府兵,一个坐镇利州军循化营,五年下来两人都有了不小的进益,一时间缠斗得难解难分。
沐青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俩在场中的身移影动,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此刻神情出人意料地严肃,还渐渐蹙起了小眉头。
她看得太过专注,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何时多了个人。直到被她抱的沐霁昭笑嘻嘻唤了一声“贺二嘟”,她才猛地一回头。
“噫!贺阿征你想吓死谁啊!”沐青霓拍拍胸口,瞪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脸贺征,猛地站起来将怀里的沐霁昭硬塞给他。
贺征让傻笑的沐霁昭稳稳坐在自己的臂上,左手护在小家伙腰后,神情沉喑,目光片刻不离场中。
余光瞥见沐青霓还在瞪着自己,贺征随口道:“头头,你鼻子很灵,耳朵却不行。”
木棍相击时的声响中,只见沐青霜一招一式大开大合,而令子都却始终不着痕迹地处于守势,让得极有分寸,恰到好处。
“呸!我只是看得太专心,一时没留神周围的动静罢了!”
“那你往后要格外注意这一点,”贺征淡声提醒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为将者担负着麾下士卒的生死存亡,无论何时都须得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警醒。”
这回沐青霓没与他犟嘴,反倒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眼儿骨碌碌一转,反手指着场中:“贺阿征我问你啊,你和疯子都,谁厉害?”
“若论单打独斗,或许势均力敌吧。”这会儿贺征虽看着令子都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却还是做出了中肯的评价。
他是个明眼人,方才稍稍扫了两眼就看出了令子都这些年的长进——
自然也看出了令子都一直在放水。
不过,叫他意外的是,不但他看出来了,连沐青霓这小姑娘都看出来了。
“疯子都他是不是,”沐青霓有些狐疑地回头又打量了一下场中的形势,犹犹豫豫地脱口道,“对我青霜姐,有点……那种意思?”
小姑娘快要十岁了,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也是藏不住话的年纪。
她的话显然戳中贺征心中隐痛,偏沐霁昭还乐呵呵笑着学舌,强调一遍:“辣种意实。”
贺征脸色沉得像朵快要下雨的乌云:“子都他常这样放水?”
“对青霜姐放水吗?”沐青霓耸了耸肩,“不知道啊。以往他每次来,都只是和青霜姐喝酒谈天,我这也是第一回见他俩切磋。”
沐青霓偏着脑袋咬着唇角想了想,再度觑着贺征:“从前你和青霜姐过招时,你让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贺征许多回忆,他淡淡垂下眼帘:“我从不和她过招。”
即便当年百人大课时,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与她对战。
那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作为榜首的倨傲与不屑,或许连沐青霜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你觉得她打不过你,不稀罕跟她动手?”沐青霓好奇追问,“我听人说过,以往你在赫山讲武堂从无败绩。”
贺征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耳尖霎时烫得如野火燎原:“她是个了不起的对手。与她交手时,应当全力以赴,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也正因如此,他从没想过要成为沐青霜的对手。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面对沐青霜,哪怕只是寻常切磋与例行演练,他都下不去手——
打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旖旎羞耻的少年绮梦里,他将她压在身下,却怎么也不舍得用力太狠时,他就知道了。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对沐青霜这姑娘,会束手无策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第32章
正所谓“当局者迷”,沐青霜本就是个容易专注的性子,再加之令子都在交锋中将放水的分寸拿捏得不着痕迹,初时沐青霜当真丝毫没有察觉。
直到走了十多个回合后,总算看出破绽的沐青霜无奈一笑,猛地收势退开站定,双手合抱长棍,向令子都执礼以示结束。
令子都回礼后,随意抬掌抹着额角的汗,口中笑问:“这就不打了?”
“装,你接着装,”沐青霜笑嗔着甩他个白眼,“你倒是细节周全,还记得假装擦汗,呿。”
根本没尽全力,筋骨都没舒展开,哪来的汗?这人真是几年如一日的没意思。
见她转身走向场边,令子都举步跟上,笑意讪讪地解释:“我这不想着你伤还没好么?”
“子都,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该相信,我还不至于莽撞到不顾自己的安危,”沐青霜无奈笑着扭头觑向他,难得正经唤了他的名字,“既我敢邀你切磋,自是请家医确认过无碍的。”
令子都轻轻吐出一口气,温和应道:“好,我记住了。往后若你再邀我切磋,我一定尽全力。”
说完,令子都远远向场边廊檐下的贺征打了个手势,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沐青霜当然也早就察觉到了贺征的到来,此刻却根本不朝他那头看,只神色自若地继续与令子都边走边交谈。
“你少来,你这‘谦让’的性子怕是改不了的。当年在讲武堂时,你就总这么不露痕迹地让着别人三分。”
提及在赫山讲武堂那段年少时光,两人相视一笑,感慨良多。
当初的令子都是在第三年才彻底展露锋芒、稳坐榜首的。
那时有不少同窗觉得,那是因为贺征、齐嗣源、周筱晗这三个百人中最拔尖的佼佼者已提前走了,甲、乙两班中其他较为出色的学子也都陆续被各军点选,这才轮到令子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但沐青霜从不这样认为。
有一回她私下里与教头印从珂闲谈时,曾无意间提到令子都。
两人都看出令子都从来就不在那三人之下,只是他一直谨慎收敛着自己的锋芒,在最初两年里总是掐着一个合宜的点,将自己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既不会显得木秀于林,又不会沦为平庸。
“那时我就对印教头说,你那种不着痕迹的让法,对你的对手来说其实是最危险,”沐青霜神色郑重地瞥了他一眼,“会让对方错估自己的实力而不自知。”
令子都愣了愣,旋即歉意地点点头:“那时年少无知,没想到这么多。只是初进讲武堂时就听说主事官提过,说外地各军随时可能到赫山点将挑人走,而咱们利州军则会排在最后,我便稍稍敛着些。”
他的脚步略微踟蹰,有些忐忑地看了沐青霜一眼:“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这种想法?”
利州自古与中原往来甚少,大多土生利州人对中原的感情偏于淡漠,并无太强烈的“家国情怀”。
若有得选,他们宁愿为了守护利州而埋骨青山无人知,也不愿离乡背井去中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数百年来,代代利州人几乎都是这样的心性。
不过,近二十年来涌入利州避难的中原人里,除了有豪强富绅与流民,也不乏各种家说流派的渊博士子。
这些人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能以笔墨鼓舞千军,用华章唤醒万众。
他们散入利州各城的书院、家塾内传道授业,以文弱之躯担起薪火传承之责,逐渐让许多利州的少年人开始将中原河山装进自己的襟怀热血中。
只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能一蹴而就,并非所有人都能立刻扭转从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固有认知。
譬如令子都,也譬如沐青霜。
他们当年在赫山讲武堂时,也受过那些中原来的夫子们的熏陶与感召,对收复中原故国山河也有期待与关注,对毅然前往中原驱敌复国的同窗也心怀敬意,可若非万不得已,他们自己并没有太大意愿投身其中。
沐青霜自嘲地笑着摇摇头:“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我自己不也这样。”
当初她在讲武堂时,不也同令子都一样,始终藏着掖着,生怕太过锋芒毕露而被外地各军府挑中。
她从未出过利州道,中原那千里故国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图腾。
她会因为书本上那些凛然大义而热血沸腾,也会被夫子与同窗们的热血打动,跟着一起沸腾。但到了真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利州在她心中仍旧是重于中原的。
在这件事上,她和令子都完全是一样的人,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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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场边廊檐下。
沐青霜对某道灼灼投向自己的目光视而不见,略弯腰平视着贺征怀里的沐霁昭:“崽子,你自个儿没腿的吗?”
哪怕沐霁昭就被贺征抱在怀里,沐青霜也只是顾自弯着腰与沐霁昭说笑,仿佛这小家伙是自己凭空浮这么高的。
沐霁昭咧嘴笑呵呵,转身抱紧贺征的脖子:“没腿的!”
“没腿你也给我下来,”沐青霜拎着他衣领晃了晃,终于淡淡掠了贺征一眼,“叫他自己走,总抱着不行的。”
贺征面上郁色淡去,唇角偷偷上扬:“好。”
被放到地上的沐霁昭开始耍赖,可怜兮兮巴着贺征的腿,嘟着小嘴:“贺二嘟……贺二嘟……抱嘛,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