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婿——许乘月
时间:2018-11-15 10:51:41

  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却让沐青霜心中大定。
  印从珂是她崇敬的师长,心性刚硬正直,早年又在中原战场积累了丰富的统兵临敌经验,对山林作战也颇有钻研。由这样一个人来接手暗部府兵,对各方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对于沐家在利州的大厦倾颓,舆论颇有争议,不过随着十二月十一镐京大捷、复国之战完胜的消息传遍全国,万众沸腾的欢欣很快就将关于沐家的争议淹没于无形之中。
  而对于外间纷扰,沐家人并没有太大波动,只在沐青演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迁居镐京的事宜。
  此时年关将近,谁都知道这或许是沐家本家人在利州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但他们没有将被迫离乡的不舍与伤感写在脸上,就像过去几百年沐家祖祖辈辈的人所做过的那样,在红墙乌瓦下热热闹闹地筹备着除旧迎新。
  ****
  沐家的大事已成定局,又有了沐青演回家坐镇,沐青霜便暂时卸下了大半重担,跟着向筠凑热闹筹备年货,闲散数日。
  年前节下的琐碎事务总带着喜气洋洋的温软,让沐青霜渐渐从脑中那一团乱麻里抽出些许头绪。
  十二月十六的午后,她将贺征约到沐家的小校场。
  “打一架吧。打了这架,我好给你个说法,”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贺征的左手,“不占你便宜。”
  从钦州回到沐家当天,沐青霜就让家医替贺征再度探过。他的旧伤平素并无大碍,但冬日天寒或逢有雨时会疼得厉害,这种时节就需得注意保暖伤处,尽量不要动用左手来做任何事。
  如今正值隆冬,贺征的左手正被沐家家医用厚棉布包裹的夹板护着。
  沐青霜让人取来绳子将左手缚在身后,手持木制长刀,对贺征执礼道:“请。”
  贺征摇了摇头:“我不想……”对你出手。
  “当年你让我放手,不要我等你时,也没有管过我想不想,”沐青霜眉目凛凛地直视着他,娇声厉色,“若你要站在那里只等着被打,我也不会手软,这是你欠我的!”
  而若贺征当真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挨打,那她会非常、非常地瞧不起他。
  贺征看着她狠绝泛泪的眼神,就知倘使自己不能全力以赴应她这一架,那他俩之间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他咬紧牙根,从齿缝中艰难挤出一句,“好。”
  这是他们从总角初识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交手。
  谁也没有退让,谁也没有放水,全力以赴交出了作为对手能给的最大尊重。
  木质长刀相撞时的声声闷响震得人胸臆生疼,却又意外地使人酣畅淋漓。
  陈年过往如跑马灯一般从沐青霜眼前掠过,那些当年没有机会发泄出的委屈、愤懑,那些没有人知道的痛楚与狼狈,就在一刀刀毫不留情的交锋中,慢慢寻到了出处。
  在有来有往的一招一式下,她心中的郁气渐渐淡去,到最后脑中一片清明,方寸间激荡起多年未有的疏阔豪迈之气。
  最后两人双双力竭,各自满头大汗地以长刀为杖面向而立,平复着大乱的心音。
  儿郎粗沉却克制的重喘与姑娘绵柔紊乱的急吁渐渐杂糅到一处,他们之间隔着约莫三五步的距离,却像是前所未有的贴近。
  “从前我在你这里受过的委屈,如今我必须还你,否则我不能甘心。”沐青霜垂着脑袋,看着一颗接一颗的热汗从自己下颌砸到地上,蓦地笑了。
  同样大汗淋漓的贺征也笑了:“我知道。”
  “贺征。”
  “听着呢,你说。”
  沐青霜慢慢抬起头,目光坦荡地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往后你别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一点错都不出,叫我连个发脾气的由头都没有,太憋屈了。”
  “好。”
  “今后你在我面前不必小心隐忍地卖乖讨好,我也不会自怜自艾地对你避讳三分。”沐青霜豪气地将手中长刀往旁边一扔,眼中净是野烈飞扬的通透笑意。
  果敢,骄横,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我俩都得让彼此瞧个清楚,五年后的对方,还是不是自己最初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毕竟分隔五年,如今的你未必知我,我也未必懂你。
  若就此握手言和当做无事发生,那谁又说得清自己心里的那个对方,究竟是年少时珍贵的回忆,还是活生生的眼前人?
  “今后无论何时何事,该是什么样,你就给我看看你是什么样!或许最终我还是不会选你,又或者你先受不了我作天作地。总之从今日起,你我都有两条路,各自尽力而为,愿赌服输。贺征,你敢不敢?”
  “我敢。”这是贺征第一次毫不犹豫、掷地有声地回应她。
  他抬袖抹去面上的汗,淡淡挑眉,噙笑的桃花眸里仿佛有人掀翻了漫天星河。
  “只是如今的贺征有时不大讲理,面对心爱的姑娘大约是听不懂什么叫拒绝的,还请沐小将军多多指教。”
  沐青霜满意颔首,略抬了下巴:“如今的沐小将军,却是个管杀不管埋的,也请贺将军善自珍重。”
  这一次,让我们势均力敌地从头来过。
 
 
第39章 
  与贺征打过那一场后,沐青霜心中郁气散了大半,又加之精疲力竭,便在房中睡了整整两日。
  中间吃喝等杂事都在迷迷糊糊中由得桃红伺候着,软绵绵无力又乖巧地偏着小脸,唇角弯弯,稍稍将眼儿撑开一道缝,无忧无邪,宛如回到儿时。
  这两日她睡得极其安稳,梦中只有温柔平静的黑甜,再无旁的烦恼心事打扰。
  十二月十八的午后,彻底睡饱的沐青霜神清气爽地掀被而起。叫小丫头备了热水沐浴梳洗后,又吩咐拿来那套杏红色烟霞锦宽袖齐腰襦裙换上。
  绣口与裙摆都有金银绞丝如意云纹绣滚边,给那烈烈艳色的杏红烟霞锦上添了几许灵动,于张扬恣意之中又多点合宜的矜贵傲气。
  那是循化沐家大小姐该当的风采。
  沐青霜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弯了弯眉眼,轻点口脂,淡扫娥眉,这边起身出门,打算去寻自家大哥说说上京之后的事。
  还没迈出自己小院的门口,她就见自家大哥大嫂正在院门口僵着,叽叽咕咕似乎在争执什么。家里大少爷和少夫人吵嘴,几个丫头小厮在旁边自然只能站得跟鹌鹑似的,也没谁敢上前插嘴劝解。
  沐青霜玩心一起,便蹑手蹑脚地溜到院墙边贴着,慢慢挪过去,一路抿着笑唇竖起耳朵听壁脚。
  “……沐青演你给我老实做个人啊!我说不许去吵就不许去吵,又不是天要垮下来的大事,萱儿要睡就让她好好睡,等她自己想起身出门的时候再说!”
  别瞧着向筠平日里对谁都温温和和,遇到她觉得该硬气的事时,她可是半点不让人的。
  面对犟起脾气的妻子,沐青演很是无奈:“她那都是自找的。狂妄托大,非要单手跟阿征切磋一场,没打赢人家不说,自己还累趴下了,又没真被伤着。我估摸着她就是觉得打输了没面子才躲屋里的,鬼才信她真睡着了。”
  沐青演一提这个,向筠显然更是火大:“你给我闭嘴!你还站阿征那头,跟人合起伙来欺负自家妹妹是吧?当初是他非要走,萱儿也没为难他吧?如今他自己回头来旧事重提,小姑娘心里有气要打他一顿怎么了?!他倒好,不单还手,还没个轻重分寸,太不像话了!”
  “不是,阿征都说了,那是萱儿要他动手的……”沐青演弱声弱气地解释。
  “让他动手他就真动手啊?小姑娘说说气话不行啊?虽说萱儿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人,可终究还是姑娘家,能阿征那样的儿郎能一样的吗?!”
  这对夫妻成婚近十年,吵起架来就同世上任何老夫老妻一样,一个不留神话题就一跑三千里,到最后都不知道最初是因为什么事开始的争执。
  沐青霜憋着笑听了半晌,稍稍捋了一下,似乎是她大哥有什么事要找她,而她大嫂坚决认为她受了委屈,不让打扰她蒙头大睡。就这么点芝麻小事,最后就吵到她与贺征的事上了,真逗。
  她正兀自发笑,就听沐青演低声嚷道:“萱儿还叫‘小姑娘’啊?!她都二十了!再说了,就她那力气,不是我吹,她卯起来三拳能打死一头牛!谁让着她那就是瞧不起她!”
  沐青霜听不下去了,闪身从院墙旁边的树下出来,大步走出垂花拱门:“听听这话,我嫂就是我亲嫂,我哥倒像我继兄!”
  “就是,没见过他这么给人家当哥哥的,”向筠怒瞪丈夫一眼,伸手揽住在自己身旁站定的沐青霜,“二十岁怎么了?就算到了一百二十岁,那在家也是小姑娘!”
  眼见局面变成一对二,沐青演撇了撇嘴,无心恋战:“行行行,这下小姑娘自己醒了,我能跟她说说正事了吧?”
  向筠冲他“哼”了一下,看了看天色,便也鸣金收兵了:“行,外头冷,你们去暖阁谈吧。我去瞧瞧霁昭午睡醒了没。”
  沐青演觑着她,眼睛眯了眯,大步走过去拉住她,伸手替她拢了身上的披风,将松松垮垮的系带解开重新系上。
  “外头冷,你自己也该当心仔细着啊,小姑娘。”
  说完还顺带在自家妻子柔腻的脸蛋儿上摸了一把。
  老夫老妻的突然当着妹妹来这么一出,向筠单手捂住臊得通红的面颊,羞赧到近乎狼狈:“沐青演你个流氓,滚滚滚。”
  说完,沐青演还没来得及滚,她自己倒先落荒而逃了。
  成功调戏了妻子一把的沐青演咧嘴大笑,冲她的背影喊道:“小姑娘,你给人阿征吃两天剩饭了,气消了就放他一马吧,这都要过年了!”
  沐青霜愣了愣,旋即撇开头,抿着红唇闷声傻笑。
  “笑什么笑?”沐青演回头瞧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呿”了一声。
  兄妹俩并肩举步往暖阁去,沐青演回头吩咐身后一名小厮去请贺征也到暖阁。
  沐青霜憋了半晌,终于还是噗嗤笑出声,心里热热乎乎的:“大嫂真给贺征吃了两天剩饭?”
  谁能想得到,稳重妥帖的沐家少夫人,护起短来跟气呼呼的小娃娃一样。
  “可不是?”沐青演也跟着笑开,“给阮十二他们几个都好吃好喝供着,顿顿给阿征面前摆两盘残羹冷炙,说是只要你没上桌,他就只能老实吃剩饭。那幼稚得,简直……”可爱。
  ****
  进暖阁时,沐青霜走在前头,便顺手打了帘子,抬头跌进贺征亮晶晶噙笑的眸中。
  贺征已在里头席地坐了,面前的小矮桌上茶果点心都已备齐。
  沐青霜对他笑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把你眼睛挪开些,瞎看什么?”
  “没法子,谨遵大嫂口谕吃了两天剩饭了,”贺征若无其事地拿过长柄茶勺,慢条斯理地往小矮桌上三个梅子青茶盏里分茶,“瞧见你跟瞧见鸡腿儿似的。”
  他板着满脸正气觑了她一眼。
  睡足两日的沐青霜气色饱满,明艳艳的小脸儿嫩得能掐出水来,着实是有点……
  惹人垂涎。
  沐青霜总觉得他的眼神不大对劲,面上猛地烫了起来,凶巴巴横他一眼后,抓了颗果子就开始啃。
  后头的沐青演也走过来,跟着落了座:“二位,说正事啊,少在我面前眉来眼去的。”
  沐青霜伸腿踹了他一脚,半边腮被果肉撑得圆鼓鼓:“瞎了你的狗眼,谁跟他眉来眼去了?”
  对面的贺征抿住上翘的薄唇,视而不见地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浅啜一口。
  沐青演从小与这妹妹打闹惯的,倒也没计较什么,笑着摇摇头开始说正事。
  “中原已定,各军已安排伤残士兵陆续返回原籍,”沐青演感慨低叹一声,“咱们利州的人约莫明日上午就会被送到利州道,按规矩,州府众官都得到场迎接。嘉阳郡主的意思是,希望沐家也能派人到场。”
  虽都只是普通士兵,可他们流过的血受过的伤都是该被尊敬的。所以每逢伤残士兵归乡,各地的州府官员都会邀请当地德高望重的人一同去盛典相迎。
  “以往是爹和你带着州府官员去迎的,如今既嘉阳郡主正式接任了利州都督,那这事就该由她主持大局了吧?叫上沐家人算怎么回事?”沐青霜不太明白兄长与贺征为什么要将自己叫来说这事。
  这五年来,虽众人敬称她“沐小将军”,可谁都知道她带的只是沐家私兵,并无公职官衔,以往她爹掌管利州时,也从未让她逾矩掺和利州的军政事务。
  沐青演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偏着头睨她:“嘉阳郡主毕竟初到利州,如今利州人还不大认她。嘉阳郡主说,迎接伤残士兵是大场合,若没有沐家人在,怕那些士兵和他们的家眷要寒了心,这样不好。”
  嘉阳郡主赵萦是朔南王赵诚铭的四女儿,与赵絮、赵旻同父异母。
  “想不到她还是个有人情味的,”沐青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要我去?为什么不是大哥你去?往年都是你陪爹去的啊。”
  迎接伤残士兵归乡的典仪是庄重的大事,她有些担心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要给搞砸了。
  对面的贺征替她重新添了茶:“以大哥在利州的声望,若他亲自去,只怕要彻底盖住了嘉阳郡主的风头。”
  虽说沐家主动上缴暗部府兵的举动让赵诚铭很满意,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彻底放松对沐家的警惕。这种节骨眼上,沐家既不能袖手旁观,又不能木秀于林,所以沐青演去是万万不合适的。
  惟有沐青霜这个循化沐家大小姐,身份足够贵重,利州人也都知道,以往却并不涉及军政大权,就既能让归乡士兵感受到重视,又不会盖了赵萦的风头,如此朔南王府便不至于生出什么猜忌。
  听贺征与大哥一搭一唱地抽丝剥茧后,沐青霜烦躁躁地抱头轻嚷:“中原人就是破事多!哪儿来这么些烦死人的弯弯绕!”
  沐青演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萱儿,以往咱们就是全没顾忌这些弯弯绕,才会树大招风落地如今这般田地。往后这些事,咱们都得满满学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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