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间许多人同朝为官,家眷们也难免互有往来,一照面不免寒暄笑谈几句,一时间到处是愉悦低语。
沐青霜眼尖,打老远就瞧见小径那头的亭子里坐着“熟人”,忙不迭扯了扯向筠的衣袖。
“布庄那位在亭子里,”她附在向筠耳旁,小声笑道,“咱们别过去了吧?”
向筠压着笑音哼道:“你怕她?”
“我怕我脾气上来忍不住要打她。”沐青霜笑弯了眉眼,随口胡说八道。
其实她也不过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向筠哪里会不懂?
于是就拉了沐青演转上小径岔路,往小湖边的长廊去。
半道遇见金部尚书,这位大人是沐青演的顶头上官,夫妇两自不免要于人寒暄的。
沐青霜向那大人执礼问好后便闲得浑身不对劲,低声对向筠说了一句,又对金部尚书夫妇致歉后,便背着手顾自游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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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尽量避着人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觉便走到樱桃林深处的僻静一隅。
不知谁在树下摆了一张桐木圈椅,椅上垫了薄软锦垫。她瞧瞧也没旁人,便走过去坐下,指尖轻抚着左手腕间银镯上的雪青丝线流苏,仰头笑望枝头绿叶间如玛瑙般莹红欲滴的樱桃果。
这些樱桃果让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某个夏夜,她与敬慧仪并肩趴在学舍的窗前,吃着纪君正从夫子院偷摘来的樱桃,嬉嬉笑笑地说着少女心事。
那时的沐青霜没心没肺,从不担忧自己的前程,不害怕旁人的审视与评价,在该上进求学的年纪里得过且过地打混,成日只管与同窗好友们嬉笑打闹,不然就是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能将贺征留在身边。
沐青霜轻轻闭上眼睛,唇角扬起一抹慵懒又苦涩的淡笑。
那时真是狂啊,总觉自己能给贺征最好的一切,便铆足了劲要将个狼崽子栓成狗崽子,半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若当初贺征心志不坚,最终选择了留在利州安安稳稳做了沐家姑爷,那如今必定也要与沐家上下一样,在外处处低眉顺目地敛着性子做人。
此刻想想,贺征还是该像如今这般,威风凛凛、万众敬仰,对谁都不必低头,这才是贺征该有的人生。
心思起伏间,双目紧闭的沐青霜轻启笑唇,异想天开地想,若有樱桃直接落进嘴里,那简直太美……
咦?!
唇齿之间突如其来的凉软触感让她心中一惊,美目倏地大张,映入眼帘的是贺征的冷漠脸。
贺征今日着一身天青色素罗武服,银线绣了流云纹滚边,英朗又不失含蓄矜贵,与她身上的天水碧武服颜色形制都相近,意外地透出一股无言的默契与暧昧。
他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夏日朝阳丝丝缕缕透过樱桃树的枝叶,在他周身左近织成淡金半透的帘幕,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带着光。
自三月底那个夜晚,沐青霜将贺征关在门外后,两人已有将近十日未曾谋面。此刻乍见贺征,沐青霜竟无端生出一种略显狼狈地无措。
她咬住齿间那颗并蒂樱桃,急急忙忙站起身来,语带含混,笑意尴尬:“那什么,你……”
贺征垂眸直视着她,嗓音波澜不惊:“不是说不想和我再有瓜葛么?”
“嗯?!”
他这话问得沐青霜摸不着头脑,诧异地愣了愣,三两下将口中的樱桃吃了,轻咬着樱桃核道:“我怎么你了?”
这么些日子她可没招惹过他啊。
贺征眸色冷淡地扫过她的唇,冷笑:“你吃了我的樱桃。”
“什么玩意儿?”沐青霜眯起了眼,莫名其妙地瞪着他,“是你自己送到我嘴边的!”
“只要是自己送到你嘴边的,”贺征眸心湛了湛,唇角微微扬起,“不拘是什么,你都肯吃?”
不知为何,这话让沐青霜觉得……仿佛受到了调戏。
她蓦地红了双颊,怒哼一声:“少、少东拉西扯的!反正这樱桃我、我吃都吃了……”
她有些语塞,噎了噎,才凶巴巴轻嚷:“大不了我还你就是。”
说完,她就准备转身去爬树摘樱桃还债了。
贺征长臂一展圈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揽进怀里。
沐青霜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周身发僵,脸上烫得仿佛能迸出火星子来:“做、做什么……我警告你啊……”
“不是要还我?”贺征缓缓低下头,微弯的薄唇离她越来越近,噙笑的沉嗓也近乎呢喃了,“贺将军大度,你还我核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辽什莫~~,迟到总围绕着我~哦~ QAQ 大家中秋快乐啊~
第48章
其实沐青霜并非轻易就会一惊一乍的性子,先前因为闭着眼发呆散了神,又被贺征悄无声息地出现惊到,面对他一连串反常的言行才会羞恼得不知所措。
此刻随着那张英朗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沐青霜抻着纤长的脖颈使劲朝后仰头,脸越来越红,心跳越来越急,脑中却越来越清明澄定。
就这电光火石间,她的内心已天人交战三百回合了。
从前中原人常说利州人粗野,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利州人在男女之事上大胆热烈又鲁直。
利州有一句让中原人听了会忍不住惊骇瞠目的浑话,叫“一睡解千仇。”
这话通常是用来调侃劝和夫妻或成了对儿的有情小儿女,就说两人之间若有什么事争执不下闹起气来,那亲一亲,“睡一睡”,也就大事化小了。
从这话就能看出,在大多数利州人心中,两个有情人私下里的相拥亲吻,甚至做些更胆大的事,那都是情意升温必不可缺的点火柴薪,没什么好羞耻的。如向筠那般会因旁人调侃自己与夫婿亲昵而害羞的人,真真是稀少至极。
年少时沐青霜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懂,可自小在那样野烈的氛围下耳濡目染,胆大起来也是让人不能小觑的。当年还在赫山讲武堂时,她在人后也曾“偷袭”贺征,变着法子装疯卖傻、又哄又骗地亲他可不是一回两回——
不过,这下流法子最终到底没能将贺征留住就是了。
对于贺征,她虽不敢说自己是多么情深似海,但自年少时情窦初开至今,她真的就只对这么一个儿郎怦然心动过,要说不喜欢,那绝对是骗人的。
沐小将军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花,倘若真是不喜欢,她早将这厮黏在自己腰间的狗爪子掰断扔地上猛踩了,怎么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
此刻看着贺征一副要不管不顾亲下来的架势,沐青霜心中其实……很想反客为主。
抛开所有旁的事不说,打从少年时起,,贺征这家伙仿佛就照着她的喜好在长,相貌身形无一不对她胃口,极其容易使她“见色起意”。
可她残存的良知在脑中化作了另一道义正辞严的谴责之音:明明知道如今不该牵连人家,话也当面说出去了,之前还大半夜把人家关在门外,若这会儿真亲上,事后又不负责,那简直是人性的泯灭!
亲,还是不亲?这真是个艰难的……艰难个鬼啊!
明明是他先摆出不要脸的架势来的!堂堂循化小霸王,比不要脸还能输了?!不可能!
沐青霜把心一横,倏地抬起手臂勾住贺征的脖子,仰脸就印上了他的唇。
场面突如其来的急转显然超出了贺征的预估,先前还假作“老练浪荡子”的贺将军顿时僵住,灼灼桃花眸怔得忘了要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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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点口脂的嫣红柔唇上残留着樱桃果的滋味,温热柔润,果香清甜,又夹杂着他心爱小姑娘特有的馨软馥郁……
这对贺征来说比对方突然挥拳相向还致命。
根本招架不住。
有一股不可描述的蜜味从他的唇间直击他的心尖,霎时又四散乱蹿在四肢百骸间,钻入骨髓,融进奔腾如灼烫岩浆的血液,向上直冲头顶,向下……
赶在场面失控之前,贺征终于回魂,忙不迭将怀中的姑娘松开,狼狈后退两步,面红透骨。
“你……”他拿手背压在自己的唇上,无力地轻瞪着对面那个明明也红着脸,却嚣张轻抬着下巴的姑娘,一时竟语塞了。
“你什么你?许你光天化日耍流氓,不许我反击?”沐青霜偏过脸去,鼓着腮将口中那颗樱桃核吐出老远后,大步跨过来迫近他,红着脸凶巴巴回瞪,“就、就是占你便宜怎么的?亲了就亲了,我翻脸就不认账的我告诉你!”
贺征喉头艰难滚了好几下,这才缓缓将手放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没有……”
嗓音有些沙哑,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重振气势:“没有这种道理!凭什么亲完不认账?”
“你管我凭什么?说不认就不认,不服你去御前鸣冤啊!”沐青霜小红脸上写满猖狂,还伸手推他肩膀,“去啊!去啊!”
贺征红着脸瞪了她一会儿,忍不住笑着抬眼望天,认命般低喃:“我是喜欢了个什么混账小姑娘……”
堂堂鹰扬大将军,在敌方的千军万马前都不曾退过半步,在这姑娘面前却常常像是被人换了个芯子似的,动不动就溃不成军,真是威风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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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并没有听清他含在口里的那句嘀咕,顾自捏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谁教你的这馊主意?!”
她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贺征。
这厮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骨子里却天生有一种京畿道名门少年特有的矜持与克制,许多事上受利州民风的影响并不大。方才那种假作老练的浪荡模样根本不是他的本性,不是被人怂恿的才怪了。
贺征抿了抿唇,垂脸摸摸鼻子,轻声憋笑:“嗣源说,亲一亲你就会让我回家了。”
齐嗣源就是土生的利州人,对“一睡解千仇”这类的话当然也是耳熟能详的。
“贺将军,动动你尊贵的脑瓜子,”沐青霜没好气地伸出手指轻戳他的额角,“就齐嗣源那家伙的话也听得?他成亲了吗?有姑娘跟他定情了吗?”
“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贺征无可奈何地觑着她,两排墨色长睫像寻不到归处的蝶翼,不自知地轻轻颤抖着,“你将我扫地出门不要我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贺征并不是要逼着沐青霜立刻就心无芥蒂地接受他迟来多年的情意,但他不能忍受沐家——尤其是沐青霜——彻底与他撇清关系的决定。
他那模样叫沐青霜心头顿时软到发疼,她咬紧牙根,转身就走。
贺征长腿一迈追上她的步伐,偷偷摸摸伸出大掌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余光瞥见。
沐青霜抬手重重一挥,正好打在他手背上,静谧的樱桃林深处顿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贺征像是没痛觉了,执拗地又伸出手来。
不知为何,沐青霜心中莫名起了委屈的火气,猛地止步,挥拳就开揍,口中爆豆子似地噼啪乱炸。
“回什么家?你自己有将军府,那才是你家!之前跟你说那么多你当耳旁风是不是?眼下沐家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吗?不想连累你,不想欠你,懂吗!”
贺征并不还手,被她重拳捶得倒退数步才站稳。
沐青霜见状便收了手,站在原地怒瞪他,杏眸中浮起薄薄水雾。
贺征平复了气息后,眼尾泛红,眸心闪着一种豁出去的淡淡狠戾:“当初在利州时,你说过会给我一个机会。”
“我也说过,这一次我们各自都有两条路,最后不管如何,都得愿赌服输,如今我决定好了,要跟你分道扬镳。”沐青霜撇开脸,口中说着决绝的话,语气却并不是太笃定。
“贺征,三司会审过后,我们家一定会受人指摘。这事是沐家人该当的,我们不觉得有什么,可你不一样。”
贺征咬牙轻恼:“一样的!你、沐伯父、大哥大嫂都曾说过,我不是外人。不管之后沐家人要承受什么,那也该有我一份!”
自从十六岁那年出了利州道重回中原,贺征虽没有常常将沐家对自己的恩情挂在嘴边,却也从未隐瞒自己年少时被沐家所救,得庇护近十年这件事。他与沐家这深厚渊源,在如今的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沐青霜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正色望着他,“若没有你我之间的事,即便人人皆知你与我家这点渊源,以你今时今日的声势地位,断不会有人敢将沐家的罪过一并安到你头上。”
“是啊,以我今时今日的声势地位,别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指戳,我需要在乎吗?”贺征渐渐显出一种坚执的硬气,“沐青霜,你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的。”
沐青霜长长吐出一口气,回眸望向他,无奈地撇撇嘴,笑了:“可我在乎啊。我偏就一厢情愿地盼着你能始终像如今这样,被人供得高高的,半点把柄也没有,就那么骄骄矜矜地冷眼看人,对谁也不必让着忍着。”
这才是贺征在她心中该有的模样。
贺征走过来狠狠抱住她,沉嗓在她耳畔道出苦涩痛意:“你这是报复我吗?报复我当年自作主张地为你好?”
“算是吧。知道当年我有多难受了吧?”沐青霜没有挣扎,只是没心没肺般闷声笑了,“跟你说正经的,忍气吞声的滋味可难受了,我二月里已经试过一回,忍得我那叫一个憋屈啊。所以我舍不得再叫你趟这浑水了,你得体谅我的苦心。”
“你的苦心我体谅,但我不接受,偏要跟你纠缠到底。”贺征轻轻松开怀抱,双手扶住她的肩,与她四目相对。
“哎你这人!懒得理你。总之你在人前离我远点儿!”沐青霜轻轻挣出他的怀抱,举步就走。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得了她这“宽大处理”,贺征心情好了许多,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追问:“二月里发生了什么?”
“小事而已,”沐青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