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霓不再像往常那样与他抬杠,沐霁昭也没再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喊“贺二嘟”,向筠没问他要在这里住还是回将军府,沐青演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该“回去”。
贺征握紧马缰,茫然四顾,像个被抛弃在街头的稚童。
他麻木地轻抖缰绳,却只是绕着沐家宅子没有离去。他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必须要见沐青霜一面才行——
那个早上才在人群中朝他丢了小土坷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觉得他该“回去”?是不是也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
堂堂贺将军万没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做出翻人家院墙的勾当。
贺征双足才落地,院中大树上就掠下一道纤细却疾劲的身影,凌厉张峰挟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迎面袭来。
贺征扬手拆招,却只守不攻。
借着朦胧月光,沐青霜瞧清来人是贺征,微蹙了眉心,却并未立刻收拾,反而不太认真地与他缠斗上了。
见她似乎起了玩心,贺征急着问她话,便也不让了,长臂一收将人卷进怀中,退到院墙角落的树荫里。
他的后背抵在墙上,圈住她的腰身,将她反身按在自己怀中不让动弹。
沐青霜背靠着他的胸膛,暗暗调整了气息,没好气地开口:“撒手,不然我叫人了啊。”
她原是要睡的,沐浴更衣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出来蹿到树上嚼着薄荷叶子发呆,可巧就逮到这翻墙小贼。
这厮半夜不回家,来翻别人家院墙也就罢了,此刻竟还得寸进尺将她抱在怀里不撒手,这就很过分了。
“萱儿,不闹,我有话问你。”贺征缓缓低下头,额角轻抵着她的后脑勺。
他说话间的温热气息悉数喷在沐青霜的后颈窝,这让她在毫无防备之下,非常可耻地颤了颤。
“说话就说话,”月色下,沐青霜烫红了双颊,咬牙挣扎着想掰开他的手,“放开说不行么?”
“不行,”贺征执拗地将手臂圈得更紧,好似一撒手就要失去什么了,“就这么说。”
听出他嗓音里的情绪不大对,沐青霜忍住捶爆他狗头的冲动,瞪着眼前黑乎乎的树荫磨牙:“那你快说,说完撒手。”
“你曾说过,循化沐家也是我的家,如今这话……还作数吗?”
沉嗓隐隐带颤,听起来颇有点忐忑无助的意味。
虽腰间那双铁臂叫人挣脱不得,沐青霜还是使劲向右侧倾着身子,想避开他说话时不断烫向自己后颈的气息。
奈何他倔强地将她拢回来,偏要拿额头抵着她后脑勺说话……这姿势实在恼人。
“当然、当然作数啊,不信你这会儿回循化去试试,包你宾至如归!”沐青霜重重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羞赧浑身发烫,觉得自己头顶都快冒烟了。
宾至如归。这随口戏言无意间正中红心,刚刚好戳中贺征此刻的不安,让他心如刀绞。
贺征无力地将下颌抵到她的肩窝,闷声道:“你的意思是,循化的沐家大宅可容我栖身,但在镐京的沐家,却没有我的位置。”
“你这委屈巴巴的……像什么话?”沐青霜使劲扭了扭肩膀,将那沉重的“狗头”从自己肩上甩开,“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征终于松开她,让她可以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向而立。
“今夜我回来,大家都对我很客气。”
沐青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贺将军今日很威风,大家觉得应该对你更加尊敬些。”
“你当我听不出来你在敷衍?”他不满地瞪人,漆黑眸心在月下烁烁似有火光。
沐青霜略一沉吟,最终还是敞亮地将话摊开:“大哥觉得眼下我们不合适拖累你,应当与你保持距离。我觉得,大哥说得对。”
贺征急了:“对什么对?你……”
“闭嘴,听我说,”沐青霜抬手捂了他的嘴,“说到底,从前沐家留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一把。我爹出事后,你暗地里奔走斡旋周全了整个沐家,便是天大的人情也还清了,我们不该连累你再跟着沐家受千夫所指。”
贺征听得透心凉,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开:“我不是在还人情!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是我自己……”
沐青霜轻笑一声,摇头打断他:“方才我在树上,就一直想着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光芒万丈的模样。我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踏上如今的青云路,可我想得出那有多不容易。”
她,以及沐家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了贺将军背后的污点。
接下来这段艰难的低谷,沐家人选择自己趟过去,绝不牵连无辜。
“所以,你就打算将我扫地出门,不要了?”贺征咬紧了牙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也不问我怎么想,就这么决定了?”
沐青霜噗嗤笑出声,顺手拍了拍他的脸:“当初你心里打着为我好的主意,不也没问我怎么想就自顾自决定了不要我等你?如今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贺征被噎得说不出话。
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至于你我之间往后会如何,我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各安天命吧。”沐青霜看看天色,忙不迭推着他往门口走。
“行了,赶紧回吧,眼看着就要宵禁,想蹭皇城司两顿牢饭不成?”
就这么一路将贺征推到门口。
沐青霜抬眼就见并肩立马守在自家门外的周筱晗与齐嗣源,不禁惊诧地瞪直了眼。
“二位大半夜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哦,我掐指一算,总觉得贺将军今夜会被人扫地出门,”周筱晗憋着坏笑,抬眼望天,“就过来看看笑话。”
齐嗣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觉得贺将军今夜大约要犯了宵禁,就过来等着抓人。”
若此刻贺征手上有刀,只怕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就要双双血溅当场了。
“你当年在同窗间的人缘这么差的吗?”沐青霜忍笑,使劲将他推过门槛,“快走快走,马上就要子时了,你同窗等着抓你呢。”
贺征怒从中来,一把将她扛在肩头就迈出门槛,拾级而下。
沐青霜傻眼,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要挣扎。
沐家的门房与护卫也傻了,呆若木鸡。
台阶下的周筱晗与齐嗣源也傻了。
直到贺征在齐嗣源的马前站定,沐青霜才回过神,挣扎中从他肩头下来,却又被他死死搂进怀里。
恰在此刻,子时的更声适时响起。
贺征扣进怀中的姑娘,抬起冷漠脸看向齐嗣源:“子时了,这家伙和我一起犯了宵禁,一并抓了关进同间牢房吧。”
话音落地,在场所有人的下巴都快脱臼了。
沐青霜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后才嗫嚅着吐出一句:“完了,好端端一个贺将军,就这么给气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顺利二更,补完昨天的欠债,今天也完成日更,不欠债的我美滋滋~~
第46章
周筱晗与齐嗣源是贺征昔日在赫山讲武堂的同窗,过去五年三人虽不在同一军,却也是三不五时联手杀敌的友邻部队同袍,今夜这事不算大,两人本就是突发玩心过来看热闹起哄的,自然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当真将他抓了。
可两人到底身负职责,又不能就这么由得他半夜当街撒疯,简直给人愁坏了。
“哎沐青霜,你千万别动手!你你你这会儿还算是被他‘劫持’,我俩都瞧见的!可你若动手,事情就成了‘当街斗殴、以武犯禁’,那就闹大了啊!”齐嗣源见沐青霜似要发狠,赶忙翻身下马来当和事佬。
“阿征你把人松开,都大将军了,这么占姑娘便宜不合适……”
可怜齐嗣源堂堂“暂代”皇城司副指挥使,大半夜像个邻居大哥似的在街头劝和置气闹脾气的小儿女,说出去真是一点都不威风。
难得见贺征幼稚成这鬼样子,马背上的周筱晗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欸欸欸,我说贺将军,即便我将你俩都抓了,那也没有男女同牢的道理啊!你别想那么美的事,赶紧放人回家去。”
趁着齐嗣源来拉开贺征,沐青霜一溜烟跑回自家大门里,叫人将门掩得只留一道缝。
她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笑嘻嘻对周筱晗与齐嗣源道:“二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亲眼瞧见的,都是贺征这小贼闹事,抓他去吃两顿牢饭他就老实了!”
盛春中宵,夜静无人的街巷中,因着这一场小小的胡闹,四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赫山讲武堂的年少时光。
那时大家都才十五六岁的正好年纪,总有人会为着芝麻小事闹腾到上房揭瓦,很快又会一笑泯了恩仇,勾肩搭背地嘻嘻哈哈。
多年后,他们这些从赫山讲武堂出来的学子,哪怕已功勋赫赫、名动天下,在旧日同窗面前却仍旧能毫无防备地调侃、胡闹。仍旧会有人与心上的人别扭置,仍旧会有人突然幼稚,仍旧会有人忍不住笑话犯傻的同伴,仍旧会有人手忙脚乱出来劝和。
当他们洗去一身染血的战火烽烟之后,胸腔中跳动的还是当初那颗赤忱飞扬的少年心。
这真好啊。
****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很忙。
沐青霓及沐家另外两个年岁相当的孩子沐霁晴、沐霁旸一同被送进了位于镐京南城郊的官办明正书院,开启了在镐京的求学之路。
而沐霁昭因为还不到四岁,只能先在京西一家口碑不错的私塾开蒙识字。
到了三月廿八,赵诚铭登基,新朝正式建制,国号大周,年号为“武德”,这一年便定为武德元年。
赵诚铭长子早夭,如今膝下成年儿女只二女儿赵絮、四女儿赵萦、第五子赵昂、第六子赵旻,其下另有一女三子尚在稚龄。
随着赵诚铭登基称帝,原汾阳郡主赵絮,因战时功勋卓著,又是皇后所出,便顺理成章被封为汾阳公主,协理国政,食邑三万户,允准蓄府兵五万;五公子赵昂为陈婕妤所出,虽母家势弱,但战时虽也曾参与军政事务,便被封为成王,享食邑一万五千户,允蓄府兵两万人;而赵诚铭的四女儿,原嘉阳郡主赵萦,虽是贵妃所出,战时亦无军功,接掌利州后却小有政绩,因而位分尊号不变,却享食邑万户,允蓄府兵两万,继续任利州都督之职。
至于六公子赵旻,虽是皇后心头宝,但战时无功无绩、毫无建树,便只封了甘陵郡王,食邑八千户,蓄养府兵不得超过五千,所受恩赏瞧着还不如贵妃所出的赵萦与婕妤所出的赵昂,与一母同胞的姐姐赵絮就更是没得比了。
登基大典的封赏过后,镐京中有不少小道传闻,据说皇后对甘陵郡王所受封赏颇为不满。有对赵旻略之一二者对此嗤笑以对,拊掌大赞武德帝英明。
除了几位殿下所受分封外,年轻勋贵们的崛起也很为镐京众人津津乐道。
贺征在诸多年轻将领中一骑绝尘,与老将钟离瑛同封“柱国”荣衔,执鹰扬将军令开府,遥领天下各军府大权,可谓是风头无两,泼天的煊赫。
“……敬家丫头和纪君正进了兵部;周筱晗与齐嗣源正式接任皇城司正副指挥使……”
分封典仪结束后,沐青演一回到家,就被阖家大小围了个水泄不通,沐青演便大略众人封赏都提了一遍。
对于沐家,赵诚铭也未食言,除赏了丰厚钱物与田产外,还破格恩允沐家保留如今还在循化的五万明部府兵,并给了沐青演司金中郎将之职。
这“司金中郎将”为金部尚书辖下,看着官职似乎不上不下,却掌钱币、冶铸等事,实打实是个叫人眼红到滴血的富贵肥缺。
总而言之,赵诚铭的意思很明确,只要沐家别瞎折腾,别动些有碍大局的心思,他是会让沐家安享富贵的。
对沐家来说,这个结果已好到超出他们原本的预估,一时间阖家上下俱都喜气洋洋。
松了口大气的沐青霜忽地眨了眨眼,随口笑道:“那,东城白家呢?”
她也是这些日子闲得快要发霉,无端端又想起当初在毓信斋同她与向筠抢过布的“东城白家”。
沐青演挠头想了好半晌,才“哦”了一声:“是说白书衍家吧?白书衍封了吏部考功司司业。奇怪,白司业那一把年纪的,不可能与你有什么交情啊,你怎么会知道他家?”
向筠不是个遇着点委屈就找夫婿哭诉的人,之前布庄那点不愉快,她回家就抛在脑后了,从没在沐青演面前提过。
而沐青霜更不是个喜欢嚼舌根告状的性子,从来都是自己的恩怨自己想法子了结,因此这么久了也没想过与兄长提这茬。
见沐青演疑惑,姑嫂二人憋笑对视一眼,双双弯了唇。
想想也是够了,当日在布庄时,白家那两位的嚣张气焰也真够能唬人的,原以为“东城白家”怕是势大得与“沣南贺氏”都能并驾齐驱,结果白家主事者的官衔品级比沐青演还低半头,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比你还低半头啊……”向筠低笑着脱口嘀咕。
虽不明白妻子与妹妹为什么会对“东城白家”露出那样微妙的神情,沐青演还是耐心解释。
“虽说吏部考功司司业的官衔品级虽比我低半头,却掌管着官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宜。而且白家前朝时也算京畿道名门之一,是个书香世家,这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家看谁都眼神儿都是从上往下的。”
“难怪了。”
沐青霜与向筠不约而同地笑“呿”一声。
****
三月卅日,武德帝赵诚铭遵守事前对沐家的口头承诺,命人带了沐青演与沐青霜兄妹俩前往大理寺狱中探视沐武岱。
兄妹俩在狱中见到父亲时,双双舒了一口长气。
虽不知之前在钦州朔南王府的狱中是何情形,至少在大理寺的狱中,沐武岱是被单独关押的,看起来非但没有被用过刑的痕迹,他的脸甚至还有些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