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英灵再也不能回家了,可他们的姓名在这盛春的光景里被昭示于天地之间,供万民俯首敬仰,总算可堪告慰。
赵絮本身就是个领军的郡主,又是性情中人,那些阵亡英烈中不乏她昔日的同袍下属,因此她在宣读阵亡名单时颇为动情,数度哽咽,最后甚至泪流满面、语不成句。
于是她以袖掩面向众人致歉,换了贺征来接替念下去,自己则匆匆反身下了祭祀台,去平复满心的狼狈与悲痛。
沐青霜远远望着祭台上发生的一切,脑中不断浮现起离开利州之前的那场迎兵归乡典仪的画面。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画面交叠,虚虚实实之间,她终于彻底对“家国山河”这个词有了一种鲜活的亲近归属之感。
从前沐家人,甚至利州人,心中对“中原”的感知都是遥远而陌生的。所以在中原沦陷之时,沐家愿为复国之战出财出力,却并不十分愿意亲身上阵。
沐家人为护利州可以埋骨青山不为人知,却一直不大情愿踏出利州为中原而战。
其实这不独独是沐家一家的私心,也绝非是利州一地才有的隐患。
从前的上阳邑、钦州、槐州、滢口……不拘哪一州哪一道,台面下大多都是如此心思。大家只盯着生养自己的故土旧乡,才会有长达数十年的相互征伐,才会被伪盛朝以区区百万铁蹄就踏遍偌大国土。
自二十几年前赵家渐渐独大起,他们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在教化、统合,最终艰难将各州各府都拧成一股绳。初时是为复国,如今故国山河已归,脚下的前路看起来却更加漫长,若不防备各地再起裂土自立之心,谁敢说亡国之事不会重演?
中原人与利州人,虽隔着崇山峻岭的屏障,根子上却是同文同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本不该那么狭隘地去区分彼此。
二十多年来那些惨烈的牺牲,哪一条命不是鲜活的?哪一滴血不是赤忱的?
沐青霜泪眼朦胧地与兄长对视一眼,许多道理就在兄妹二人的这番对视中心照不宣了。
不管赵家对沐家做的一切是真的只是趁势而为,还是有意设局下套,如今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只要赵家真能秉持初心领万民重振河山、开创盛世,那沐家的退让与隐忍就值得。
****
这场祭典一直到未时过半才结束。
虽大家都因此错过了中午的饭点,可谁也没抱怨,连小孩子们都被那庄重肃穆的氛围感染,一个个眨巴着清澈懵懂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静静看着,忘记了喊饿喊累。
祭典散后,赵诚铭及随行仪仗的众官往内城而去,围观百姓则四散开来。
由于今日外城之中禁止除仪仗之外的车驾通行,众人不拘身份家门,全都是步行而来,此刻自然只能步行而归。
路上人潮如织,大家一路走一路议论纷纷,热闹得让那盛春暖阳都更炙热了三分。
沐青霓牵着沐青霜的手边走边晃荡,扁着小嘴嘀咕道:“方才贺阿征跟在循化时不一样了,好威风的样子。”
坐在沐青演肩头的沐霁昭轻轻揪了揪亲爹的发顶,不知所谓的点头附和,口齿不清道:“威风的样纸。”
向筠与沐青演面面相觑后,夫妻俩一同将目光投向沉默的沐青霜。
沐青霜皱了皱鼻子,翻着白眼将脸瞥向路旁,没吭声。
“那,贺阿征今晚还回咱们家住吗?”沐青霓又问。
见沐青霜半点没有接话的意思,向筠便开口应道:“他在镐京有自己的将军府,府中也有家人的,往后都不用再借居咱们家了。”
沐青霓困惑地挠了挠脸:“是说,往后贺阿征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他本来就不是。”沐青霜抬掌按住她的头顶,咬牙哼道。
对于沐青霓的这个问题,沐霁昭似乎也很好奇。他小指头抵住自己的下颌,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后,奶声奶气发出疑问:“贺二嘟?往后不是贺二嘟了?那他是谁?”
小家伙记性好得很,一直没忘记之前沐青霜对他说过贺征“是家里大人”这件事。
在这小家伙心里,如果贺征不再是“家里大人”,那就不能再叫“贺二嘟”,可这样一来他就不知该怎么称呼贺征,这让他非常困扰。
“你贺二叔是不是咱们家的人,那得看你小姑姑的意思,”沐青演将儿子从肩头放下来抱在手上,笑睨妹妹一眼,“以往你小姑姑想让他成咱们家的人,他不肯;如今是他想成咱们家的人,你小姑姑又不要。你说这叫什么事?”
沐青霜不想搭理他,猛地迈大步子走到前头去了。
说得这么复杂,沐霁昭哪里听得懂。小家伙急恼了,抬手揪住亲爹的脸:“什么事什么事!”
倒是沐青霓,毕竟快十岁了,虽不全懂,却还是能听个大概。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假作老练地啧舌摇头,对着前头沐青霜的背影道:“你们这些大人,啧啧,东想西想,光吃不长,真是任性啊。”
****
回到家中后,沐青演将儿子随手往地上一搁,唤了沐青霜来单独说话。
两兄妹站在中庭廊檐下,并肩看着院中花灼草茸的春景。
“大哥不懂你们姑娘家的心思,只知道当年阿征执意要走,你是很伤怀的。我听说,之前在循化家中时,他要送你银腰链,被你给退了两回?”
沐青演虽不是细心的性子,却不是个甩手不管事的,自己家里发生过些什么事,他还不至于一无所知。
“大哥是觉得,我别扭矫情?”沐青霜咬住唇角,有些委屈地撇开了脸。
沐青演对这个妹妹其实是极其疼爱的,见她这般模样,便赶忙找补道:“不是那意思!我就是不明白,这不正问你呢嘛。”
“不知道,说不清。”
沐青演无奈笑叹一声,语重心长:“若咱们还在利州,大哥是不会对你的私事多嘴的。可今时不比往日,你与阿征之间总这么拖着,只怕要横生变数。大哥就想问一句,你眼下对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你瞧,今日连头头都看得出,如今的他已经不同了,”沐青霜望着着院中新栽种的那株薄荷,“而到了镐京的沐青霜,大概也要与以往不同了。”
到了镐京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与贺征之间的事,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时不时盘桓在自己心上的那丝丝情愫,究竟是为着从前记忆中那个求而不得的少年,还是今日在众人面前光芒万丈、意气风扬的贺将军。
“大哥,你觉得……”沐青霜有些踌躇地回头,向兄长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该怎么办?”
沐青演头疼地挤紧了眼尾,为难地啧舌半晌:“这事儿说到底还得看你。若真要照我的想法,我是巴不得你同他再没半点儿女私情上的半点纠扯,这样事情就简单许多。”
“怎么讲?”
“爹的事,这些日子我多方打探过,”沐青演连声叹气,“哪怕他本意并非怯战溃逃,哪怕有合情合理的隐情导致他误判,可渡江当夜他下了‘拔营退往利州道’的命令是事实,麾下大军奉他之命拔营也是事实,二十万人皆是人证,这事抵赖不了。之后的三司会审也不过就是定罪大小、惩处轻重的区别而已,咱们家必定有很长一段时日要抬不起头的。”
沐青霜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沐青演又道:“咱们一家人自是共进退,什么样的处罚什么样的名声都是该当的。可阿征到底不姓沐,如今他肩上又还有沣南贺氏这担子,若此时咱们与他结为姻亲,只会成为他的负累。就算他乐意,贺家其他人也未必甘心被咱们拖后腿。”
沐青霜愣住,心中凉了个大半截。若不是兄长今日将话说开,她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的。
“到时贺家会怎么看待你?怎么看待咱们家?若是一个闹不好,结门亲倒要结成仇了。”
其实,细想想自沐家抵京后,除了上回沐青霜叫人拿贺征的令牌去将军府请人来帮过忙、之后向筠派人送了谢礼过去,两家就再无其他往来了。
之前沐青霜没留意这茬,如今想来才有些明白兄长的苦心。贺家显然不太想和沐家牵扯太深,沐青演也就不动声色地约束着自家,这才没太显出两家之间的尴尬。
沐青演吐出一口浊气,拍拍妹妹的肩膀:“平心而论,自爹出事以来,阿征为咱们家做的已经不少,否则咱们连今日这番光景都不会有。他能走到如今这地步并不容易,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若被彻底拖进咱们家这摊浑水里,那真算姓沐的不厚道。”
沐青霜使劲眨了眨眼,喃声轻道:“除非咱们家靠自己重新站起来、立稳了,否则这事就是个死局,对么?”
“怎么说呢,”沐青演很是为难,猛挠着后脑勺,“我这考量的也不过就是两家之间的利害罢了,若你俩都不在意这些,那我也不会多事。”
沐青演对贺征是非常赞赏的,能理解他种种的苦衷与不易,也感激他为沐家所做的一切。
只是,在沐青演看来,当初贺征既能那样决然执意地离开利州,他对自家妹妹的情意,怎么看都不像是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若今后贺家那头因为沐家的事有所怨言,沐青霜夹在中间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而谁又敢说贺征会如何取舍?
因为这些种种考量,沐青演私心里是不大愿意自家妹妹再度泥足深陷的。毕竟是做兄长的人,到底还是希望妹妹能被人捧在心尖上护着纵着的。
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抱头哀叹:“我就多余站这儿听你说半晌!一堆废话,没个准主意!”
为着自己与贺征的事,她本就心乱如麻,还指着听听沐青演的点拨呢,结果听完更是乱得没边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补昨天的更新,等会儿还有一更~ (づ ̄ 3 ̄)づ
第45章
虽说此时朝中各部大都还是临时建制,但随着赵诚铭的仪仗进京、登基大典近在咫尺,镐京内外两城的一应事务也就导正回京畿王都该有的秩序。
三月初九这晚,镐京内外两城正式重启“子时宵禁”。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毕竟这是复国后的第一次正式宵禁,暂代皇城司正、副指挥使的周筱晗、齐嗣源为保万无一失,决定亲自带人巡防内外两城。
其实二人也是今早才随赵诚铭仪仗入京,祭祀忠烈典仪后又随众人留在内城与赵诚铭议事许久,到戌时才从内城出来的。
时间仓促到只够他们各自回到自家宅子随意扒了两口饭,连沐浴梳洗都来不及,另换了一袭轻便甲胄,便匆匆出来安排宵禁巡防事宜。
因内城另有羽林卫戍,他们就将今夜巡防的重点放在了外城。
亥时,穹顶现玄黑之色,天地呈庄重之象,满城阒然。
盛春中宵的镐京静谧安详,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银月清晖下都透着平凡至极的宁静。
可这种平凡的宁静,却是二十多年来无数年轻人前赴后继想要换回的光景。
周筱晗与齐嗣源感慨万千地相视一笑,正准备分头巡防,却见素简青衫的贺征策马而来。
“贺将军,您这是往哪儿去?若我没记错,贵府就在前面三个街口处啊!”齐嗣源扬笑对昔日同窗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宵禁了,还打马乱蹿不回家窝着,是视我皇城司宵禁令于无物么?”
贺征冷冷白了他一眼:“子时还没到,你管我上哪儿?让开。”
语毕对周筱晗颔首示意后,勒了马缰绕过捣乱挡路的齐嗣源就走。
马蹄哒哒,径直就到了沐家门口。
沐青霓与沐霁昭正带着阿黄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大一小俩孩子在瞧见贺征之后神情都有些发懵。
沐家的门房下来接了马缰,贺征便熟门熟路地步上台阶,口中道:“怎么还不睡?”
“我瞧瞧镐京的宵禁与循化老家是不是一样的,”沐青霓有些别扭地低下头,牵起沐霁昭的小手,“贺阿征,你怎么还不回家?晚些皇城司的人见你在街上游荡,会将你抓走的。”
贺征蹙眉,看着眼前的俩孩儿一狗,总觉得有什么事怪怪的。
绕过影壁踏进垂花拱门之后,迎面遇上向筠带人过来逮俩小孩儿,贺征便停步与向筠打了个招呼。
向筠笑道:“听说你们一下午都在内城与王爷议事,还以为你出来后就直接回家呢。吃过饭了么?”
“有劳大嫂挂心,吃过了,”贺征心头那种古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时却又没明白到底怪在何处,“大家都睡下了?”
“你大哥还没睡,在书房不知道琢磨什么事。萱儿倒是睡了。”
贺征面上没什么波澜,心中却大为惊讶。沐青霜打小就是个夜猫子,今日竟然这么早就睡了,真是出奇。
不过,既向筠说了沐青霜已经睡下,贺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讪讪去沐青演的书房去打个招呼。
“……汾阳郡主已经表态,无论沐伯父的事最终如何定论,该给沐家的封赏不会少,对大哥也会有妥善安排。”贺征道。
沐青演感激笑叹:“你这小子从来都这样,说话只说半截。你当我不知道?若没有你从中斡旋,赵家不会这般手软地处置。”
“大哥不必……”贺征最受不得沐家人的谢,窘迫得接不住话,只能道,“总之,沐伯父的事情我会再想法子,尽量将事情的影响压到最小。”
“我爹这事终究于名声不好,若事情顺道,你能帮就帮;若会因此殃及你自身,你便不要再管了,”沐青演爽朗笑叹,“沐家人敢作敢当,自家事没做对,便是挨打也会稳稳站着,不怕的。你千万别将自己搭进去,不值当。”
贺征抿唇没应声。
“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晚些宵禁了你再在外头晃荡也不合适。”
沐青演说着,便起身送了贺征出门。
沐家门房已将贺征的马又牵了出来,待沐青演的身影没入影壁后头,贺征跃身上马,抓了马缰却没动。
他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从他方才走到大门口,沐家大大小小每一个,对他都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