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都督,伙食不错啊?”沐青霜背靠着墙面,双臂环胸,啼笑皆非。
沐青演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沐武岱笑望着一双儿女,豪气不减地挥挥手:“俩兔崽子,以为你们老子我在牢里,会跟染瘟的鸡仔似的?笑话。我十六岁从戎,枪林箭雨里气势都没倒过桩,坐个牢还能把我坐蔫儿了?”
“行行行,沐都督威武沐都督气势!”沐青霜缓缓将后脑勺抵在墙上,抬袖遮面,闷声轻笑,眼角却沁出点点劫后余生般的泪花。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
待这父女俩一如往昔地斗完嘴后,沐青演正色看向自家父亲:“爹,渡江当夜到底怎么回事?您为什么坚持要等三司会审?”
沐青霜偷偷揩去眼角泪迹后,也将专注的目光投向父亲,等待他揭晓这困扰沐家近半年的谜底。
沐武岱盘腿坐在铺了薄薄破絮的木床上,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老脸,苦笑:“阴沟里翻了船,又死无对证,只能吞下这闷亏。”
原来,渡江之战当夜,沐武岱所率大军的营地突然来了一名身着沐家暗部府兵衣着的年轻人。
沐武岱任利州都督后,家中的暗部府兵先是交给其子沐青演统辖,待沐青霜结束赫山讲武堂的学业后,暗部府兵就交到她手中。
先后近十年,暗部府兵的成员有所更换,又总藏在金凤山中,长居州府利城都督府的沐武岱对许多新进的后生自是不熟悉的。
“……他受了很重的伤,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说话也断断续续,”沐武岱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回想起了自己当夜那跌宕起伏的种种,“他说,红发鬼大军越山,暗部府兵被全歼,红发鬼已踏破循化城,令子都部也全员殉国。”
若只是这般,老辣的沐武岱不会乱了阵脚。
“他给了我这个。”沐武岱从怀中拿出一小截银红布料,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残破纸片。
那布料是银红色云雾绡,金泥滚边,饰以流云纹。布料上有重重叠叠的暗红血污,时间久了,瞧着已呈深黑之色。
而那残破纸片,是一段金凤台古道的地图。
在沐青霜向赵诚铭呈上金凤台古道地形图之前,这条隐秘的古道整个利州只有沐家人才清楚。
有这两样物品的作证,沐武岱自然心神大乱。
而那人在垂危之际带给他的所有消息里,彻底击溃他心中防线的,是“大小姐阵亡,被红发鬼悬尸循化城门”。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更能绞碎一位父亲的理智?
“所以我下令拔营赶往利州,”沐武岱仰起头,眼中有泪,唇角却有自嘲苦笑,“走出不过二十里,老子才突然醒过神来……”
沐青霜与沐青演噙泪对视,两兄妹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无奈苦笑。
谜底揭晓,真相大白。
他们的父亲身为领军之将,在复国之战最关键的一役中,罔顾战略大局,擅自放弃了自己的防区与阵线,调动大军转向不该去的方向。
这是事实,铁板钉钉是有罪的。
可对沐青霜来说,她的父亲,是真真正正,将她疼爱到了心坎里啊。
沐武岱猛地一拍大腿,怒到眼角飚出老泪来:“我家萱儿自打接掌暗部府兵后,在林中时就只穿暗部府兵的青衫布甲,怎么可能是着红衣阵亡的呢!”
可那时传话人已经咽气,沐武岱也确实下令拔营改道,二十万大军都是如山铁证,真真是无从抵赖的。
就这么个拙劣至极的圈套,却因正中了一位老父亲的舐犊之心,便将在利州煊赫数百年的沐家摁倒于无形。
“错了就是错了,”沐武岱再度抹脸,豪气地一笑,“所以我说等三司会审,到时也不必辩解什么,该怎么判怎么判,老子认账!”
沐青霜使劲眨巴着泪眼,举步走过去,侧身在木床边沿坐下,伸手揽住父亲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将头放在那宽厚的肩头。
有热泪汹涌而下,沾湿了沐武岱的肩上衣衫。
可沐青霜的神情却没有悲伤也没有怨尤,她红唇弯弯,杏目也弯弯。
她哽咽的嗓音里有笑,沙沙的,却甜丝丝:“爹,我觉得,您这会儿可威了风,脸上每道褶子里都透着股磊落豪气呢。”
沐武岱也是泪中带笑,爱怜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发顶:“你这丫头,要夸就好好夸,没事提什么褶子?伤感情。”
沐家人虽不拘小节,却也是知分寸避忌的。沐青霜是个姑娘家,自打七岁以后,便不曾再与父亲有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了。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一个因舐犊情深而身陷囹圄的老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女儿这样亲近的撒娇更能安慰他的心了。
沐青演看着父亲与妹妹亲昵相依的这一幕,笑着抬掌擦去眼中的泪。
“就听爹的,等三司会审,是什么结果咱们都认,没什么大不了。”沐青演抬起下巴,那骄傲的骨气与父亲和妹妹别无二致。
循化沐家数百年没出过一个软骨头,敢作敢当,错了就是错了,挨打也会站得稳稳的。
全家人一起站得稳稳的,扛过千夫所指,扛过家门声誉的低谷。
然后,再一步一个脚印,将丢掉的光荣与显赫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我纠结很久,反复重写了十几个版本,尽量让它没那么沉重,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QAQ 是的,我又迟到了,等会儿来发红包,嘤嘤嘤,大家小长假第一天快乐鸭~
第47章
如沐武岱所言,但凡听了事情经过的人,都能明白这是有人给他下了套。可这下套之人是谁,目的是借此扳倒沐家还是另有所图,谁也不敢妄言。
若硬要凭空揣测,自是赵家最可疑。但赵诚铭是个极其爱惜名声的人,一心一意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开国圣主,即便有意剪除各地势力,以赵家力压群雄的大势,大可选择许多种台面上的措施,断不会采取如此粗糙的手段。
比如像最近几日刚开始的律法修订,小道消息就传出其中有许多条款是在光明正大削弱、限制各地势力、清除割据隐患,整合集权巩固大一统,朝野对此都是拥戴之声,赵诚铭可谓面子里子都占全,不落半点话柄。
而当初针对沐武岱的那个圈套并不高明,若传话人没来得及说完就死了,又或者沐武岱没有上当反而十分冷静,那这个圈套不但没用,还有可能被沐武岱循线倒查,一旦事情水落石出,对赵诚铭的名声没有半点好处。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挣扎的。当时战局混乱紧迫,我又被搅乱心神,除了这块布料与这张纸,也没想到要留更多证据,”沐武岱道,“况且,即便有充足证据证明是被人陷害,我下了不该下的令是事实,该担的后果自当担起来,不算委屈。”
他毕竟执利州牛耳几十年,不像一双儿女是稚嫩的愣头青,看事情自然是尽量往根子里剖,不会在那些无力回天的枝节上过于纠结。
自出事以来,赵家种种行径看上去都在尽量保全他、保全沐家,明显没打算将事情闹到台面上。若沐家不承情,非要杠起来大张旗鼓地追查幕后主使,于事情不会有太大助益,沐武岱该当的罪责仍旧难逃,弄不好还真要将自家困进死局。
沐青霜虽在朝局之事上毫无经验,但也听得懂父亲所说的道理,便点点头,转而问起了自己的另一件疑惑:“爹,你既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当初刚被羁押在钦州时,为何不索性就直接认罪?”
“这不是在给你们拖时间吗?”沐武岱笑着白她一眼,在她头顶上轻轻一拍,“那时正是举国同仇敌忾、群情激昂的当口,我只要一认,那就是万众瞩目的大案,便是赵家想压都压不住,那样的话,你们还怎么跟赵家谈条件?!”
让他欣慰的是,长子沐青演这么些年跟着自己历练也没有白费,在与他消息不通的形势下,多少还是领悟到点他的意图,应对大体得当。
沐家在过去二十年里为复国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正因他不认罪也不反驳地拖了这么久,外间不知沐都督背着这么桩事,舆论上便会盯着赵诚铭看他如何安置沐家,再有沐青演及时做出断臂求生的抉择,这才保全了沐家眼下的富贵闲散。
如今赵诚铭既已许了沐家这富贵安然的体面,就算三司会审后定了沐武岱失职,他也不至于自打脸去牵连整个沐家,至少明面上对沐家的功过是会分而论之的。
“沐都督老辣,佩服,”沐青霜笑得皮皮的,对父亲抱拳,继而神色一转,又问,“贺征说,当初在钦州看守你的人里有一个他母亲的旧属,他让那人私下问过你,有没有话要带给我和大哥,你却什么都没说。你是觉得,贺征他已经……信不过了?”
沐武岱没好气地笑“呿”了一声:“那时我才为着个冒充沐家暗部府兵的人吃了血亏,突然来个人跟我说是贺征的人,我敢信?那时我连只耗子都不敢信,睡觉都自己拿袖子塞着嘴。”
毕竟是在牢中探视,一家三口将重要的事都说清楚后,兄妹二人便在狱卒的客气催促下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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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沐青演召集家中众人将事情说开,知晓沐武岱在狱中的情形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堪,大家总算真正放下心来。
既已知晓沐武岱难逃被问罪的结果,沐家人便也不再多想,各自安心谋划着在镐京的前程出路,准备全家一起蛰伏着熬过即将到来的骂声,再慢慢凭各自的本事重抬沐家门楣。
新朝初初建制,国事政务全都要从头捋起,朝中各位达官显贵自都忙得不可开交,贺征这个柱国鹰扬大将军自然也是分身乏术,一连好多天都没登门。
对此,沐青霜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似乎是松了口气,偶尔想想却又有些微恼怒——
明明是自己亲口对贺征说的不想牵连他,可人家真不搭理她了吧,她又忍不住偷偷怄气。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无理取闹。
四月初二,汾阳公主府向镐京一些显贵门第送了请柬,邀众人于初七这日携家眷到镐京东郊十里外的雁鸣山别苑行樱桃宴。
作为司金中郎将,沐青演接到这请柬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沐青霜无职无封居然也收到同样请柬,且还不是以“沐青演家眷”的身份,而是单独受邀,这事很叫沐家人议论了一番。
议论归议论,哪怕是个人都觉这其中可能有什么猫腻,可公主府的请柬到底推拒不得,沐青霜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就这么怪里怪气地过了好几日,一晃就到了四月初七,春衫换作了夏裳。
这日恰好是立夏的节气,天候已有几分炎热,光景撩人,烟柳城阵,樱桃树开始挂果,。
一大早,各家的车马就陆续出城赶往雁鸣山方向。
眼下武德帝赵诚铭尚未立储,赵絮作为协理国政的公主,以往又有显赫军功,朝中许多明眼人大都将她看做了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因而对她的宴请邀约自是格外重视。
出了镐京东城门后,官道上极目所见尽是车马如云、香尘满路的盛况,热热闹闹仿佛是去赶赴什么节庆典仪。
沐家的马车里,向筠有些无奈地笑瞪沐青霜的衣衫,忍不住絮叨:“……你说你,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这样的场合怎么打扮得这么素淡?无端端衬得我跟着老妖婆似的……”
今日的场合,沐青霜并不想太过惹眼,特意挑了一件束袖收腰的天水碧素云罗武服,用镂空银质小发冠将如缎乌发简单束在脑后,素简又利落。
不过毕竟是赴公主的宴,她便戴了那凤凰回头的镯子与指环做佩饰,稍稍表示了点郑重的意思。
如此装束绝对没出错,但诚如向筠所言,确实有些素淡,活生生将向筠那身端雅合宜的丁香色软烟罗裙衬得艳丽打眼。
“别乱说我夫人的坏话,当心我翻脸啊!”沐青演佯做怒色,凶凶地瞪着自家爱妻,仿佛随时可能动手寻仇。
向筠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无端红了面颊:“就你有嘴?成天胡说八道。”
沐青霜抬手捂住眼睛,低声哀嚎:“求你俩克制点儿,别当着妹妹的面打情骂俏成不成?”
虽说向筠与沐青演成亲已近十年,可向筠在这些事上向来脸皮薄,被沐青霜这半是谴责半是调侃的一闹,当即羞得跟小姑娘似的,照着沐青演的小腿轻踹一脚,转头撩起车帘,红着脸假作若无其事地向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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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雁鸣山脚下的别苑门口时,赵絮的驸马已带着侍卫、属官站在门口迎客行主家之仪了。
显然是赵絮在别苑内待客,驸马在门口迎宾。
沐青霜之前没见过这位驸马,远远看着觉得有趣,便小声向兄长打听:“……我记得驸马仿佛姓苏?”
沐青演压低声音道:“嗯,苏放,前朝国子监祭酒苏淳大人的幼子。”
前朝哀帝逃出镐京时,苏淳这位文弱中年挺身而出,带人挡在伪盛军追击的铁骑前,最后殉国于乱刀之下。
虽最终于事无补,可他此举让人看到了什么叫铮铮士子之心,很是让人敬佩。
沐青霜心下唏嘘,随兄嫂走到苏放面前见礼时,神情便不自觉地端肃了几分。
“沐中郎,令妹看起来似乎很严肃,与我所闻的沐大小姐很不一样啊。”苏放长相斯文秀逸,浅浅一笑跟谪仙似的。
沐青演好笑地瞥了妹妹一眼,回道:“这姑娘窝里横,没见过场面,拘谨了些,让驸马见笑了。”
沐青霜没吭声,垂下脸偷偷翻了兄长百八十个白眼。
属官将沐家三人领进别苑正门,一路行到最里头的樱桃林。
此时离开宴还早,属官简单介绍了林中各处后,便请他们暂先自行赏看。
这片樱桃林就在雁鸣山的向阳坡面,极其开阔,林中有曲水流觞,又有亭台与湖景,倒是个闲暇设宴的好地方。
此时樱桃树上缀满红果,与繁茂绿叶交错相间,风过时似有淡淡果香,惹人垂涎得紧。
樱桃林的四围一圈还种了花椒树,椒叶清芬宜人,夹杂那果香中又多添几许滋味。
沐青霜兀自点点头,心下暗叹赵絮倒是个懂享受却也又分寸的人物,在这样的场合设宴既不显奢靡又不失活泼意趣,拿捏得可谓恰到好处。
沐家三人随意漫步在林中碎石小径时,进来的宾客也渐渐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