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翘首以盼的那些人怕是巴不得她下车步行,他盯着她警告:“希望这是翁主最后一次任性。”
芳洲不慌不忙回敬:“希望这是逸侯最后一次动我的人。”
陆吾没有搭话,手一挥,白泽和祝余一起回到她身边。三人上车,芳洲轻轻问祝余:“嬷嬷,你跟逸侯有什么恩怨?”
第15章
祝余与芳洲朝夕相处五年,早已将她视作第二个刘嫮,加之乍见陆吾心绪激荡,听她发问忍不住将郁积多年的话语一倾而出——
“婢子原是丰京京郊人氏,来临江以前是燕国翁主的嬷嬷,我家翁主是婢子看着长大的,她跟您一样,乖巧伶俐,聪慧貌美。三岁没了阿母,十五岁被燕王送上丰京……”
芳洲一下子就被她的故事吸引住了。关于燕国的事史书语焉不详,只说是因为燕王和王太子谋反除国,她一直想多了解一些,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位知情人,不过眼下她更感兴趣的是燕国翁主的事。
“那位翁主为什么要去丰京?”芳洲出声唤醒陷入沉思的祝余。
“这……”祝余语塞,“婢子只听翁主说大王嫌燕地苦寒闭塞,想让她到丰京去见识一下,开阔眼界,结交朋友。话虽这么说,婢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说大王那么宠爱翁主,应该将她留在身边才是,连百姓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大王怎么会舍得送她走呢。”
“后来呢?”芳洲追问。
“大王给了翁主大量银财,让她在丰京结交权贵,翁主府上每天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不知道多热闹。大家都很喜欢跟翁主来往,说她为人爽快,出手阔绰。”
“再后来就传出大王和王太子谋反被抓的消息,婢子当时觉得错怪了大王,以为他送翁主出来是避祸的。直到翁主出事,婢子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被大王遣归的广阳王后和大翁主什么事没有,反倒是千里之外的翁主受到牵连。”
芳洲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那燕国翁主怎样了?”
“翁主因为大王和王太子被羁,想进宫找求陛下求情,她走的那天早上桃花开得正艳,她还对婢子说晚上回来想吃婢子亲手做的桃花饼。婢子做好饼在家等了一整天,她却再也没有回来了。后来,冠军侯找上门来,告诉婢子翁主没了,还说翁主托他照顾婢子等人。”
这里面居然还有魏无恙,芳洲心里酸酸的,没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跟别的翁主也有交集。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谁承想……
她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冠军侯……跟燕国翁主有什么渊源,怎么会这么肯帮忙?”
“翁主对冠军侯有恩,曾于渭水河畔救过他一命,所以冠军侯才会不遗余力地帮忙。”
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会照顾祝余,又把祝余带到江陵安排到他们府上。芳洲唏嘘之余不禁松了口气,忽然又问:“你与逸侯的恩怨跟你们翁主有关吧?”
提到这个人祝余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正是,他以前是翁主的讲席,也是、也是翁主的心上人。”
“呀!”芳洲惊呼失声。
祝余又恨恨道:“他不是人,根本没有心,只是把翁主当成向上爬的梯子,他哄着翁主成了大王谋士。大王伏诛后,八大谋士里就他一人不知所踪,没想到如今再见面居然成了列侯,也不知攀上了什么高枝,估计又是踩着什么人往上爬的吧。翁主你可一定要提防这个人,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良善,他的一手欲擒故纵可是玩得炉火纯青。”
芳洲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燕国翁主的名讳是?”
“我们翁主单名一个嫮字,亲近的人都喊她阿嫮。”
“什么?!”芳洲“腾”地一下站起来,满眼不可置信,“你说她叫什么?”
“刘嫮。”祝余不解地看过来。
芳洲只觉脑中闪过一道炸雷,尘封多年的记忆因祝余的话一下子苏醒过来。
从小到大,总有不同的声音在她梦里一遍遍地唤“阿嫮”,刚开始她很害怕,可是她不会说话,无法对人言说。等她会说话以后,那些声音光顾得越来越少,十岁那年突然就消失了,她也逐渐遗忘了这件事。今天若不是听祝余提起刘嫮的名字,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原来这世上真有个叫“阿嫮”的人,她还是燕国翁主。只是,唤她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芳洲不知道自己此刻思考的模样有多骇人,祝余却是被她惊呆了。她星眸半闭,脸色发白,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整个人像定住一样,一动不动。
“翁主,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祝余带着哭腔大喊:“翁主,你说话呀,你可别吓唬嬷嬷。”
白泽听到祝余呼声连忙拉缰勒马,一把推开车门,快速奔向芳洲。
“快,让翁主躺下来,把车帘拉开,给她扇扇风。”
芳洲听到熟悉的少年声音,他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祝余。她想告诉他们她没事,却蓦地瞪大了眼——
其中一个在她耳边呼唤多年突然消失的声音又回来了!
“阿嫮,阿嫮,阿嫮!”
一声比一声沉痛,一声比一声煽情。她听得头皮发麻,几要飞升。
“她怎么了?”低沉醇厚不失威严的男声打断了叫魂般的呼唤。
祝余声音颤抖:“逸侯,快请
人来看看我家翁主吧,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
芳洲眼睁睁看着头顶上方笼罩一个人影,那人目光沉沉,似观察又似审视,好像要将她看穿凿透,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的眼极大,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平日灵动的眸子,此刻因为失焦显得空洞无神。
陆吾在她大大的眼里看到一个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紧张的自己,他被吓了一大跳。
除了刘嫮,他不曾对第二个人有过这种情绪。
他俯下身查看她的情况,就在快要碰到她睫毛时,她的眼珠动了。
她回神了,眸子重新有了光彩。
陆吾极不自然地起身,阴着脸,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将祝余叫到一边。
“翁主发病前,你们在干甚么?”
“没干甚么,就是随便说说话。”
“说什么?”
祝余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你该不会跟她说我是个负心汉,害死了你家翁主,然后她就吓晕过去了?”
祝余的头垂到了胸口。
陆吾很生气,倘若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男人,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他不否认对刘嫮的死有责任,但他不喜欢当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成为这个小翁主的谈资,他更不喜欢她那双小鹿一般纯净的眸子里涌现对他的不屑、嘲讽和蔑视。
“嬷嬷,祸从口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清楚。”
祝余愧疚地低下头,倒不是害怕陆吾的警告,而是被芳洲的样子吓坏了。是她欠考虑,她还那么小,一直都被刘康保护得很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不该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污了耳朵,伤了心智。
“婢子知错了。”
陆吾没料到祝余认错会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瞬就放她走了。
祝余回来看到芳洲呆愣愣的样子,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哭道:“翁主,都是嬷嬷不好,嬷嬷不该跟你说这些乱糟糟的事,你罚我吧。”
芳洲立即收回视线,替祝余擦眼泪,温声道:“嬷嬷,我没事。你别哭了,无……阿兄跟我说,你这眼睛若是再哭坏就治不好了,我不要嬷嬷失明,我要大家都好好的。”
白泽伸进头来也劝祝余:“嬷嬷,就听翁主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王府门口一幕,使他对芳洲又怜又愧,以前觉得她憨,被他扯辫子、取绰号、放小蛇只知道自不量力地用拳头还击,连告个状都不会,现在才知道她的心地这么善良。
她虽然弱不禁风,但她身上自有一股坚韧从容,跟她在一起心里踏实又安定。而且她虽柔弱,却非常护短,被她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祝余听到他们的劝慰终于停止哭泣,挤出一丝笑容:“嬷嬷听翁主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车厢渐渐安静下来,芳洲躺在祝余腿上假寐,白泽重新坐上驾驶位置挥鞭驭马,谁也没注意陆吾悄无声息而来,又悄无声息而去。
……芳洲的思绪在飞速转动。她和刘嫮,这位命运多舛的燕国翁主会有什么瓜葛?至多经历相似而已,幼年失母,及笄入京,难道……
“不可能,不可能的!”想到刘嫮的结局,芳洲惊得差点弹跳起来。
阿翁常跟她说天佑有缘人,偏偏在去丰京的路上遇见这件怪事,难道老天想警示她跟刘嫮一样——入丰京,去无回吗?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要从嗓子里冲出来。抬头看了看祝余,发现她已经靠着车壁睡着了,又趴在两边车厢上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里衣,取出贴身收藏的锦帛。
一目十行看完,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难怪阿翁说会有人逼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难怪阿翁会给她这份懿旨,他早预料到了她即将面对的事——
有人想拿她联姻。
而她,若不是中途遇上刘嫮的事,是不是就傻乎乎地跟着人进宫,再稀里糊涂地被人塞进花轿?
若是她不从呢?
想到陆吾,她的心里凉嗖嗖的,难怪阿翁让她不要离开太皇太后寸步,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是,病弱膏肓的太皇太后真的能护住她吗?这份懿旨又能起多大作用?
第16章
芳洲一行在路上又走了四五天,终于在五月下旬抵达丰京。此时离立夏还早,正是草长莺飞,杨柳醉烟之际,三五女郎结伴而行,锦衣华服,香车鬓影,笑声肆意动人,直引得路人频频撩帘相顾。
芳洲和父亲游遍临江河流山川,尤爱美景,若是以往她肯定会好好欣赏一下鼎鼎大名的灞上风光,但此刻却是愁肠百结,思虑满腹。
这条路也是当年阿翁进京受询的那条路,面对无法预料的未知,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害怕过吗?是否想要退缩?
应该都没有吧,因为有魏无恙在身边,他一定会宽慰阿翁,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她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他的模样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她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是她孤单日子里除阿翁以外唯一的甜。他走后,她将他藏在心房最深处,从不轻易触碰。
而今,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对他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几要将她没顶。
她无声地哭了。
陆吾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十分肯定,她不是去侍疾,而是被人诓上了京。她更加肯定的是,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以陆吾对白泽的提防以及对他们接触的排斥来看,十成十逃不过联姻。而且对方似乎来头不小,也许有什么隐疾或是秘辛,所以不敢正大光明地指婚,只能偷偷摸摸将她骗进宫。
芳洲非常愤怒。
在她十五年的生命历程里,唯二接触的两个男人,一个如皎皎之月,温文尔雅;一个如皓皓之日,光明磊落。她以为世间男子大抵如此,却没想到处在权力巅峰的男人如此龌龊,居然要靠诱骗弱女子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嬷嬷说得对,陆吾其人太不堪,他效忠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他们若想将她搓扁揉圆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刘芳洲,一介弱女,也有自己的血性,绝不受人摆布。
她想起十岁那年夏天,看着阿翁在江里畅游,她羡慕得紧,吵着也要下水。嬷嬷不让,说水里危险,白泽学了那么久都没学会,她一个小女郎怎么可能学得会。
她有些泄气,阿翁却在王府后院给她凿了一个大大的池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鱼儿游回江水,所以凫水是人的天性,不会的只是还未开窍,她这么聪慧肯定早就开了窍。
她信以为真,扑腾跳下池子,结果差点没把自己淹死。阿翁在一旁哈哈大笑,说她没有判断力,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还说嬷嬷说得对,女郎永远不可能学会凫水。
她不服气,每天泡在池子里折腾到手脚发白发涨才起身,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那个夏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凫水。
她永远忘不了阿翁赞许的眼神。阿翁说,腓腓,你要记住,你会不会或是该不该做什么事,不要让别人告诉你,你要问自己。
现下,他们“告诉”她要认命,要乖乖被利用,问过她的意思吗?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内城,麟趾宫高高的屋阙即使隔着重重楼宇也能一眼认出来。它是内城最高的建筑,立于正门台阶,芳洲回头看了一眼,繁华热闹的丰京城匍匐在她脚下,如一位无声无息、历经沧桑的老者,看着她踏向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步步将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