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提步走进宣室。
“陛下,临江翁主来了。”
一位身着朱色朝服,头上带着长冠的男子听到王卓的话后朝她看过来。他目光如电,盯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视线。
刘炽虽阅人无数,仍惊诧于芳洲惊人的美丽。她静静站在那里,带着临江泽国的水汽,像一株挺立的小荷,粉粉嫩嫩,悠然绽放,说不出的清丽脱俗,他忽然觉得把这样的美人嫁到匈奴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站起来走向她,在她身前一步远顿住。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极大,眼仁儿又极黑,像白底瓷瓶里盛着两颗大黑玛瑙。肌肤白如凝脂,在烛火下散发着淡淡光华。
鬼使神差地,他朝她伸出手,却见她防备地后退一步,秀眉微不可察地蹙起。
刘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芳洲说道:“翁主车马劳顿,先去休息吧,明天再去拜见太皇太后也不迟。”
“谢陛下关心,芳洲不累,芳洲挂念太皇太后,想尽早给她侍疾。”她极其不喜欢他的注视,他是她叔父,看她的目光却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刘炽挑眉,这看着哪里像性情温顺,胆小如兔的样子。
“王卓,带翁主去碧霄宫。”
芳洲轻轻松了一口气,皇帝和他的宣室都让她感到压抑,尤其是与宣室一门之隔的麟趾宫后阁,不知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让她有种密密麻麻的疼痛和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一开口,她几乎落荒而逃。
刘炽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问与芳洲擦肩而过的人:“我有那么可怕吗?”
陆吾没有立即开口,他在想芳洲刚才的样子,她苍白的脸和惊
慌失措的神情像在逃避什么可怖的怪兽。刚才他一直守在殿门口,知道刘炽并未拿她怎样,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翁主没出过远门,第一次见到圣颜,兴许是紧张。”陆吾听见自己如是说。
刘炽看着他笑:“大兄这次差事完成得不错,阿母少不得又要奖励你,你想要什么官位?”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像说的不是官员任免的大事,而是随便闲话家常,但陆吾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阿炽,阿母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坏人都让她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陆吾皱眉。
“为我好就让我成为背信弃义的小人?成为言而无信的鼠子?大兄难道不知天子一言九鼎?”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刘康自请削藩是帮了你没错,但现在要用他的女儿和亲也是形势所逼。”
“哼,”刘炽看了他一眼,笑不达眼底:“你跟阿母真是亲母子。”
陆吾被他的话堵得难受,幽幽道:“她也是你的阿母。”
“那又怎样?”刘炽笑得矜贵,“我姓刘,她姓姬。有我在,她永远别想成为第二个杜凌霄。”
陆吾终于知道刘炽为什么不跟姬太后亲了,从他与匈奴开战之日起,他就该明白刘炽不是穆帝,更不是文帝。他比他的阿翁和大父要有抱负有主见得多,被太皇太后束缚这么多年,他是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凌驾于他之上的。
虽然他也不喜欢姬太后,但却不想看到亲母子闹成这样,劝道:“她毕竟是我们的阿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你这么说她总归不妥。”
刘炽听了他的话大笑:“大兄,你可真是天真,难怪她用你用得顺手。如果当初我阿翁不是天子只是个贩夫走卒,她会跟他吗?红杏出墙的二嫁之妇还想学我大母垂帘听政,她配吗?”
陆吾深深垂下了头。
出了麟趾宫,毫不意外地看到长信宫女官在宫巷尽头等着他。他疲惫地揉揉眉,忽然怀念起燕国那七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姬太后一看到他就上来牵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阿炽留你说了那么久的话,是不是夸你差事办的好?那他有没有说要让你当大司马?有没有感激阿母……?”
“阿母,”陆吾打断她的自说自话,“我很累,想先回府休息。”
“别啊,”姬太后紧紧抓住他的手,“宫里都在说新来的临江翁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嬷嬷去看了一眼,说跟黎姬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你快告诉阿母是不是真的?”
陆吾无奈:“阿母,黎姬在时阿炽还未当太子,我也未入宫,哪里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姬太后一拍大腿:“阿母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一事不烦二主,你跟她熟,陪阿母去看看这位翁主吧。”
陆吾苦笑,他跟她算哪门子熟。一进丰京,因为把她的侍卫打发走,她就看他不顺眼,看他的目光如刀似剑,进宫以后连正眼都不瞧他,他又何必过去找不痛快。
姬太后却不愿意放他走,连拉带拽拖着他来到碧霄宫。一进门,就见一道纤瘦的身影趴在太皇太后床头,正轻声细语说着话。他耳力好,仔细一听就听到了她的话。
“曾大母,您给阿翁挑的江陵很美,有山有水,一到夏天荷叶田田,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荷花。白的,粉的,红的,美极了,我还撑着小船和采莲女一起采过莲呢。”
“曾大母,等您好了,芳洲陪您去云梦泽。那里有好多好多宝贝,芳洲还在树下捡过鸾鸟的蛋,结果孵出来的是一只山鸡。您说好笑不好笑?”
“曾大母,您赶紧好起来吧,阿翁和芳洲不能没有您。”
太皇太后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流下了泪水。
“哟,这谁啊,怎么把太皇太后都说哭了?”姬太后突然出声,芳洲来不及擦泪,回头朝她看了过来。
她睫毛微湿,白净的脸上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一路流到颊边,衬着红通通的大眼,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陆吾的心忽然狠狠扯了一下,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想要替她拭去泪珠。
姬嬿第一时间扯住了他的手,攥得他呼痛也没有松开。
太像了,跟三十年前的黎姬别无二致,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容貌。但她比黎姬讨喜得多,知道怎样抓住男人的心,只一滴泪就把她的好儿子迷得晕头转向。
黎姬不一样,她一直都是美丽,高傲,目空一切的,就连在天子面前也不肯低头。
那时候怀着身孕的她被穆帝从宫外带回来,带到黎姬面前。穆帝漫不经心地对黎姬说:阿烟,她怀了我的孩子,又得辛苦你了。
黎姬笑得妖娆,她说:替陛下分忧是女妾分内之事。
她明明说得在理,穆帝却好像很生气,还没听完就甩袖子走了。
回到宫里,黎姬就变脸了,不顾她有孕在身,硬是让她跪了大半晚。第二天下朝,穆帝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她大喜过望,以为他是来替她出气
的。结果他第一句话不是问她怎么样,而是问:阿烟你闹够了没。
黎姬看着一双涂着丹蔻的手说:不够,永远不够,从陛下背信开始,就无止无休。
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伸长耳朵还想再听,却被穆帝赶了出来,不一会儿殿内就响起男人急促的喘息和恼羞成怒的骂声——你这个泼妇,竟敢挠我!
穆帝怒气冲冲走出来,看见躲在柱子后的她,一把抓过来,扛起就走。他不管她怀着身孕,狠狠地要了她,直把她痛得晕了过去也不撒手,跟以往与她在外燕好时判若两人。
迷蒙中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阿烟,阿烟,你怎么就是不肯原谅我!!
第17章
黎姬事后还是知道了穆帝出了明光殿就宠幸她的事,让她跪了一整晚,谁知到了第二天早上起不了身的不是她反而是黎姬自己。穆帝不明就里,再次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却在见到黎姬的样子后慌了手脚。
她那天在黎姬殿中服侍,目睹了整个过程。
黎姬背对着穆帝不肯看他,不管穆帝怎么说怎么扳,她都一动不动,她以为穆帝会再次拂袖而去,谁知他竟伏下身在黎姬耳边苦苦哀求:阿烟,你别这样,转过来看看我吧,我答应你再也不跟别人好了,我只爱你一个。
他的话教她狠狠一颤,也终于令黎姬转过了头。黎姬眼眶红肿,泪流满面,穆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居然也跟着哭了。
“阿烟,我们再也不闹了,好好过日子,在麟趾宫当一对普通夫妻好吗?”
黎姬没有说话,她却慌了神,听穆帝的意思是想让黎姬当皇后。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
陆家祖上交好的神算后人替她看过面,说她有母仪天下之相,当时看着整天药不离口的陆大郎,她对那句话是嗤之以鼻的。直到遇到了微服私访的穆帝,她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含义。
若黎烟当了皇后,她辛辛苦苦挤进宫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听见黎姬说,她不稀罕那些东西,她只稀罕真心真意。
姬嬿简直要笑死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蠢的女人,不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却要万花丛中的帝王真心。
俗不可耐,愚蠢至极。
她的一颗心渐渐放回原处,碰到这样的对手,只需要蛰伏,静待时机就够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长处,比她美的没她聪明,比她聪明的人没她沉得住气,比她沉得住气的又没她的容貌。黎姬除了容貌一无是处,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美人,她只要够耐心,只要有帝子可依,就不怕扳不倒她。
几个月后她产下一个男婴,翻盘的机会终于来了。
黎姬果然不堪一击,她一出手就让她和穆帝维持了几年的平静日子土崩瓦解。
黎姬越来越偏激,穆帝越来越暴躁,他们终于成为一对两看生厌的怨侣。无休止的争吵、谩骂、相互折磨,曾经有多恩爱,现在就有多痛恨。
姬嬿冷眼旁观,再一次觉得黎姬蠢透了。爱,是这世上最昂贵也最廉价的东西,她早就看透了它摒弃了它,所以没人伤得了她。黎烟宁肯被爱人伤得体无完肤,也要死死攥着不松手,活该痛苦如斯!
既然她这么笨,那就送她早超生吧。
终于有一天,黎姬狠狠打了穆帝一耳光,然后……宫里安静了。明光殿再也没了争吵声,甚至连说话声都没有,几与冷宫无异;再然后,她成了麟趾宫的新主人,她的儿子成了太子。
回过神来的姬太后皱眉睇着芳洲,从第一眼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翁主。
脂粉堆里打滚三十年,一路披荆斩棘,遇神杀神,遇佛灭佛,她一身煞气,从没怵过谁,但这世上有两种女子不得不让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一种是不依附谁,自己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想要什么伸手自取,无须看男人眼色,也无须顺男人脾气,甚至反过来男人还得靠她庇护。
杜凌霄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凤毛麟角,百里无一,男人对她有敬有畏,却独独生不出爱怜。
另一种女人才是真正的劲敌。娇娇怯怯,宜喜宜嗔,眼波流转,欲语还休。站着像一支秀美的翠竹,气质脱俗,风骨天成;躺下则软得像一滩水,专门诱惑男人溺毙其中,沉醉不醒。
刘芳洲就是第二种女人,她一滴泪就能让她冷情的长子动心,巴不得去舔她的脚才好。
姬太后对着芳洲蹙眉:“太皇太后需要静养,翁主一来就哭哭啼啼的,让太皇太后怎么休息?临江王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芳洲怔愣一瞬,姬嬿的身份早在她进殿的时候就猜到了,她是怪她没及时叩拜还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太后长乐无极。”芳洲先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接着说道,“太后说的是,芳洲不该一来就哭哭啼啼惹太皇太后伤心,芳洲谨遵太后教诲,以后不敢了。”
姬太后目光阴沉,果然跟她那胸.大.无.脑的大母不一样。知道形势比人强,不抗辩,不发怒,上来就乖乖认错。
“知错了就到殿门口罚跪吧。”她抛下轻飘飘的一句,想看看她会怎么接招。若是个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正好让她尝尝她大母当年最喜欢的招术。
芳洲还没说话,陆吾却先叫了出来:“太后!”
他面色沉沉,薄唇紧抿,一看就是生气了。姬太后更恨,越是这样,她越要将一将刘芳洲。
“我不!”就在母子二人僵持间,大殿上响起清脆悦耳、掷地有声的话语。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姬太后不敢置信地看向说话之人。
芳洲站得笔直,从容不迫:“我说不!”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亦如是。芳洲虽有错,但不足以罚
跪,且芳洲是皇室中人,高祖曾云刘姓子孙跪天跪地跪君,不跪异姓人!”
这是当年异姓王作乱时,高祖为了激励士气说的一句话,如今被她拿来怼姬太后,躲在门外的刘炽听了几要叫绝。
姬太后气得七窍生烟,胸脯起起伏伏,指着芳洲连说了几个“好样的”,女官见了连忙上前替她顺气。
顺了好一会儿,梗在胸口的一团浊气才呼了出来,她指着芳洲道:“以下犯上,该当……”
话未说完,殿外响起王卓的唱报——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