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车帘,凄凉一笑,灞上还是那个灞上,他也还是那个他,但他心底清楚,所有好时光已成昨日泡影,这京都再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作为废太子的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哪里还有时间悲春伤秋。
魏无恙见他情绪低沉,开口劝慰道:“大王无需忧心,天子脚下法责分明,大王只需如实说明,中尉府自会秉公处理。无恙也会即刻进宫求见陛下,向陛下禀明原委,届时大王就能返回江陵与翁主团聚了。”
“有劳冠军侯,借冠军侯吉言,但愿一切顺利。”
刘康跟魏无恙接触数日,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对他钦佩有加,知道自己小人心度君子腹,误会了他。按说得他作保,应该没什么好担忧的,但他心里总有一股惴惴之感挥之不去,一踏入丰京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利剑,不知道何时何地这把剑就落到他头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刘康偷偷瞅了魏无恙一眼,伸手摸了摸腰封,见那东西还在,这才心下稍安。
这些年,关于中尉府簿吴复的评价全是溢美之词。说他是诤臣,敢于向皇帝和三公直谏,使人当面折服;说他是清官,为人正直,从不谋私舞弊;说他有操守,果敢刚毅,见到傲慢的丞相也不媚从,只揖而不跪。
只有他知道,这些看法全都流于表面,吴复其人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酷吏。
十岁那年,还是太子的他陪阿翁游幸上林苑,阿翁爱姬甄姬如厕之时,茅厕中突然闯进一头野猪,当时只有他和阿翁以及吴复三人在场,阿翁示意吴复去救甄姬,吴复不肯。
阿翁无法,只得自己执杖救人,吴复却跪在阿翁身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无数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甄姬这样的人吗?但陛下看轻自己,置社稷和太后于何地?”
阿翁听了他的话只得转身回来,所幸野猪也随之离开,吓得两股战战的甄姬方才得以解脱。
事后,大母赏赐吴复黄金百斤,升调他为中郎将。他当中尉府簿的这些年,施法从严,执法不避权贵皇亲,连列侯和皇室见到他都要侧目而视,称其为“苍鹰”。
他虽羸弱,但他不是傻子,将主动权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无异引颈就戮。
魏无恙没留意刘康的小动作,马车进城,他急着送他去中尉府交割,随后又马不停蹄往宫中赶。
寺人带他去了麟趾宫宣室,惠帝正在跟一个青年说话,魏无恙只看到那人侧颜就忍不住喝了声彩。其人身姿挺拔,眉似刀削,脸若斧砍,薄唇线条优美,整个人冷俊异常,跟玉树临风的皇帝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无恙,你回来了!”刘炽看见他,撇下青年向他走过来。
魏无恙向皇帝行礼: “臣无恙幸不辱命,已将临江王交至中尉府。”
刘炽对他说的事并不在意,兴高采烈地指着身边青年笑道:“无恙辛苦了,来,我替你介绍一下,这是逸侯陆吾。”
“吾久仰冠军侯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惊为天人,吾如今方知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连身为男人的魏无恙都觉得顺耳,若再低上几度,几跟情人呢喃无异,难怪能引得丰京城一众女郎趋之若鹜。
陆吾祖上是随高祖打天下的异姓王,三代而衰,其后一代不如一代,至其大父时家道中落到与普通黔首无异,住在偏远长陵,与乡野百姓为伍。到陆吾这一代,只剩他一人独撑门庭,不知怎么就得了时为太子的惠帝青睐,一跃成为太子伴读,满朝皆知二人私交甚笃。
陆吾名气很大,魏无恙远在军中都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这么英俊潇洒的人,风流轶事尤为被人津津乐道,据说他年届而立却不曾娶妻,但家中美姬娇娘无数,个赛个的漂亮,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媲美宫中美人。
“逸侯过奖了,无恙才是久仰逸侯大名,逸侯风采昭彰,无恙惭愧。”
刘炽眼见自己两大宠臣惺惺相惜,心中高兴,正要开口留两人用膳,忽见谒者令王卓脚步匆匆,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陛下,大事不好了,临江王在中尉府自裁……”
刘炽心中一惊,还未开口就听一人抢先问道:“王卿,敢问临江王情况如何?可有派侍医前往?”
“这……”王卓哭丧着脸,赧然道,“冠军侯,奴婢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临江王近况如何……奴婢也不知道。”
“多谢冠军侯关心,临江王命硬——死不了!”一道明显含着怒意的威严女声突兀地在殿中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魏无恙心中方定。
随着她的到来,殿中潮水般涌进来一群人,除了刘炽,众人皆跪倒在地,口中呼道:“太皇太后,长生无极。”
太皇太后闺名杜凌霄,娘家是关东大族,其夫文帝初登极时微服私访,对她一见倾心,思之难忘,一回宫就将她娶了回来。
杜凌霄历经三朝,辅佐了儿子穆帝,孙儿惠帝两代天子,不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是位响当当的人物。
刘炽上前托住杜凌霄胳膊,笑道:“大母,您怎么过来了?”
“我再不来,你大兄就要被人逼死了!”杜凌霄将拐杖敲得震天响,疾言厉色,“中尉府簿吴复是你亲自提拔的吧?他可真是好得很呐,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就敢对你大兄动刑,逼得你大兄不得不以死明志。若不是张宝去得及时,你大兄就真的去了。你这个皇帝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呢,对自己亲兄长绝情到这个地步!你说,他到底哪里碍着你了,他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你的?是不是非要老身跟他一起死在你面前,你才肯罢休?”
“大母息怒,”刘炽“砰”的一声跪到地上,迎着杜凌霄的目光,“孙儿承认对大兄有所疏忽,但孙儿绝非薄情寡恩之人,孙儿敢向您发誓,绝对没有指使人逼迫大兄,更加没有授意谁对他动用私刑。”
杜凌霄审视刘炽不语,陆吾见状忙替刘炽分辨道:“臣吾可以替陛下作证,臣今天一整天都随侍陛下左右,冠军侯刚刚才回来复命,陛下还没来得及召见吴复,所以这些事绝不会是陛下授意与指使的。”
“哼,难道陛下不会提前召见吴复,或是派人给他传信?”杜凌霄怒气难消,认准陆吾是在为刘炽开脱。
陆吾又道:“太皇太后若是不信可以查皇帝起居注,陛下的一举一动上面全都有记载,还可以查谒者、寺人进出宫记录,看看陛下有没有联络过吴复。”
杜凌霄接道:“起居注和进出宫记录都是人记的,想改就能改,陛下连亲兄都下得去手,做这点小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的反驳字字在理,教人无话可说,大殿一时间陷入沉默。
魏无恙此时才站出来,说道:“太皇太后,陛下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乃盛世明君,不光臣,连临江王也认为陛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所以他特意托臣向陛下转交陈情表,说陛下看了自有公断。”
“呈上来!”杜凌霄率先开口。
魏无恙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帛双手举过头顶,杜凌霄示意张宝取过来,看罢又传给刘炽看。
刘炽看完连忙对杜凌霄表态道:“孙儿不知道大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竖子可恶,竟敢诬告皇族,孙儿定不轻饶这帮人。”
杜凌霄紧紧盯着刘炽,追问道:“吴复,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刘炽想了半晌,咬咬牙道:“革职,流放五百里。”
“不,老身要他死!”杜凌霄语惊四座。
刘炽失声道: “大母,吴复是忠臣啊,您当年不是夸他是国之利爪嘛,您还赏过他百金,这些您都忘了?”
“你大兄难道就不是忠臣?”杜凌霄反问。
刘炽不语。
“老身是夸过他是国之利爪,可他胆子越来越大,爪子也越来越锋利,是非不分,曲直不明,这惹事的爪子就该剁了,免得养虎成患,以后为陛下招祸!”
第7章
刘炽实在舍不得杀了吴复,他刚亲政时,太原姒氏有宗人三百余家,强横奸猾,气焰嚣张,连太守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于是他拜吴复为太原太守。
吴复到任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成功镇住了姒氏几百余家,他将姒氏首恶灭族,全家杀得一个不剩,其余人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见到他都要绕道走。不到一年,太原城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祥和之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周围十多个郡守畏惧吴复如大府。
刘炽最欣赏吴复的,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为官者奉公尽职,为节气而死,哪里还顾得上父母妻儿。”
这样的人教他怎么下得了手。
一个不言不语,一个不依不饶,两人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殿内再次陷入死水般的沉寂。陆吾见了想要说话,却见刘炽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他只得悻悻退下。
魏无恙再次站出来,躬身对杜凌霄说道:“太皇太后,吴复固然可恨,但好在临江王平安无事,无恙私下揣度以临江王的性子肯定也不想徒增杀孽,无恙有个建议,不如将吴复发配到雁门守城如何?”
“好,这个提议好,无恙真乃人材也。”刘炽不待杜凌霄开口,便抢先说道。
杜凌霄沉思半晌,看看刘炽,又看看魏无恙,终于勉强点头。刘炽喜笑颜开,正要拜谢,却听杜凌霄补了一句:“老身丑话说在前头,他若敢再犯,不管陛下如何保他,老身都绝不轻饶。”
“大母放心,孙儿谅他也不敢。”刘炽信誓旦旦地替臣子作保。
杜凌霄按着腰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等着吴复自投罗网,不把他解决掉难消心头之恨。
她毕竟是七十岁的人了,为了刘康的事强撑着身子站了半天,眼下目的达到,神散气去,只觉疲惫不堪。张宝服侍她多年,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见她面露疲态,连忙上前搀扶,低声劝慰她回宫休息。刘炽见了也乖觉地扶住她另一边胳膊,说是要陪她一起回宫。
自他亲政后已极少踏足碧霄宫,今天却如此殷勤,杜凌霄也不拆穿他,任他搀着往外走。
辇车走到半路,她才想起忘了拿拐杖,回头看了张宝一眼,张宝对身边小寺人吩咐几句,小寺人连连点头,撒开腿就朝麟趾宫跑。跑到宫门口,就见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正拿着根龙头拐杖立在台阶上含笑望着他。
小寺人面上一红,心道,若非冠军侯常年在外,丰京女郎也不会只知陆郎,不识魏郎。若是冠军侯能骑马到长街走上一圈,他敢说追在马屁股后面的女郎怕是能排到北地。
他上前接过拐杖,匆匆道过谢又急急忙忙朝杜凌霄辇车追去。
“冠军侯大喜,吾先道贺了。”陆吾从暗处走出来笑道。
魏无恙也笑:“请问逸侯,何喜之有?”
“冠军侯不日就要高升,难道不是大喜?吾原以为冠军侯只是打仗厉害,没想到还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一场宫廷危机被冠军侯轻松化为无形,吾自愧不如。”
“逸侯说笑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恙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不敢奢望加官进爵。”
陆吾又笑:“冠军侯真是难得的通透爽快人,不如我们一起……”
话未说完,就见麟趾宫对面宫巷里红裙翻飞,一道人影一闪而过。陆吾止住话头,歉然道:“吾突然想起还有事未办,改日请冠军侯到府上做客,不醉不归,如何?”
魏无恙笑着应了声“好”,与陆吾拱手告辞,两人一南一北背道而驰,走出老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陆吾身影,他才快步折返,大步朝碧霄宫走去。
刘炽前脚刚走,魏无恙后脚就出现在眼前,杜凌霄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笑容,说道:“临江王果然没有看错冠军侯,不知冠军侯找老身有什么事?”
魏无恙怔愣,明明是小寺人暗示他……,怎么太皇太后好像完全不知情似的?他思绪飞驰,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芳洲写给杜凌霄的简牍,双手奉上。
杜凌霄接过简牍,被端庄秀丽的字体和字里行间稚嫩的孺慕之情深深打动。
“这真是芳洲那孩子写的?”杜凌霄有些难以置信。
“回太皇太后,的确是翁主所写,臣无恙彼时也很震惊,后来听说临江王幼时也是聪慧无比,臣也就不觉为奇了。”
魏无恙的话勾起杜凌霄沉睡已久的回忆,长孙刘康三岁出口成章,其夫文帝爱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到六岁文帝驾崩,又由她接着抚养。可以说,他人生的前十二年,打下的就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烙印,这也是为什么她总说长孙仁慈有余,孔武不足,因为文帝就是这副性子。
“据老身所知,冠军侯是第一次去江陵,你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临江王父女?你——想得到什么?”
魏无恙不防杜凌霄有此一问,他眼眶微湿,如鲠在喉,到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无恙一无所求,物伤其类,无恙不想看到翁主幼年失依,那种滋味尝过的人不想再尝第二次。”
杜凌霄沉默,以她对魏无恙的调查,说他
是苦水里泡大的也不为过,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对权利、地位、财富有着偏执的渴望。她还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趁机提出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愿意满足,毕竟他在危难中向长孙伸出援手,不管目的如何,她都感激他,谁知道他竟会说出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