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方圆伸手捻须却摸了空,不由赧然一笑:“也不是没有可能。世人都认为鬼神之说玄之又玄,却不知三界内人鬼神共存,互生互化,是以人人皆有来处和去处,如此,尘间才能生生不息。”
陆吾连忙追问: “敢问足下,何为来处,何为去处?”
“前世是来处,后世为去处。”方圆掐指一算,忽然笑道,“有了,君心系之人,她就在南……”
“方正!”不远处,一道中气十足的长啸声打断了方圆的话。
陆吾正听到紧要处,方圆却在那声大喝中及时止住话头,他似乎对来人极为忌惮,匆忙收起法器,神色慌张歉疚:“对不住了足下,大魔王来了,愚要回仙庭搬救兵,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陆吾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伴着几声“哎哟哎哟”的呼痛声,连人带褡裢一起滚下了山。
“方卿,你怎么样了?”陆吾大骇,连忙起身查看,却听耳边传来清扬的说话声:“足下不必担心,舍弟擅长各种逃跑之术,他不会有事的。”
陆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跟方圆八分相似、蓄着寸长美髯的中年男子正含笑立在几步开外,仙风道骨,见之忘俗。
“让足下见笑了,不才方圆,刚才那个是不成器的舍弟方正,他自小好吃懒做,身无长技,这些年一直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为生。”
招摇撞骗都这么厉害,若是正主,岂不是?陆吾眼中迸出喜悦,扬首抬眉,急急说道:“请方卿帮我!我要寻一个人,她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找到她。”
方圆捻须而笑:“舍弟刚才是不是跟足下说了些人鬼神、前世今生来世的话?还说不才是大魔王,要回天庭搬救兵?这是他的一贯伎俩,装神弄鬼、故作玄乎,平日靠这一套赚了不少黄白之物,我看足下芝兰玉树,气宇不凡,应不至于被他唬住。恕不才直言,别说人没有三生,就算有,也早已旧事尽忘,前尘皆抛,物是人非了。”
“不,我不信。”陆吾固执乞求,“请方卿告诉我她在哪里?”
“对不住,不才无能为力,足下请回吧。”说话间,白色身影飘然远去,只剩陆吾呆立原地,直到凉嗖嗖的山风刮得脸颊生疼,他才发现日已西斜。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邸,还未进门,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院子中间。他心中烦恶,转身欲走,却听屋里传来极不耐烦的呵斥声和仆役唯唯诺诺的应答声,眼神暗了又暗,几番明灭,最后还是掉头朝屋内走去。
“阿吾,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天?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满大街去找你……阿吾,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阿吾,你怎么不说话?”
一声声甜腻亲热的“阿吾”直唤得他头疼欲裂,他黑着脸,冷冷道:“不知太后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姬太后愣了愣,上前来摸他的脸,柔声说道:“这是在宫外,你怎么还是这样跟我说话呢,你忘了我们从前相依为命的日子了?”
不提从前还好,一提从前陆吾觉得自己就算有再好的涵养也要气炸。他瞪着眼,额角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道:“别跟我提从前,只会脏了我的耳朵。”
姬太后被他的样子吓蒙了,泫然若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的阿吾这是怎么了?!
那个对她很好,很贴心,很依恋的人哪里去了?那个因她的荒唐伤心又伤身,几年不跟她说话,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她和刘炽安危自请为谍,到危机四伏的诸侯国潜伏的人哪里去了?
他变了,自五年前回京后就完全变了,再也不主动到长信宫来,每次见到她也像见到仇人一样剑拔弩张。
陆吾不接她的话,只是大吼一声,吓得姬太后一个激灵,也打断了她想好的长篇大论。
“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有话快说,不想说就走!”
姬太后美目含悲,哀伤地看着他,见他耐心告罄才怯怯道:“是阿炽,他最近大张旗鼓地寻访一个叫方圆的术士,也不知道想干甚么,不过已经惹得丞相不满,说他胡闹,还说术士误国,我想让你好好劝劝他。”
陆吾顿时愣住了,他还
以为刘炽对刘嫮不过是肉体发泄,没想到他居然跟他一样,竟也留着她的物件,念念不忘,奢想前缘。
“要管你自己管,这件事我劝不了。”陆吾淡淡开口。
姬太后一听他的话泪水再次落下:“阿炽只肯听你的,你就劝劝他吧,他这位子坐得还不稳当,难道你想看他被人赶出麟趾宫?”
“怎么会?你可是手眼通天的姬太后!当年太子康不就是被你拉下马的!”陆吾满面讥诮,字字如刀,“黎姬怕是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教先帝去问她那个问题的吧?更不会知道是谁唆使臣子上书立后激怒先帝的吧?谁能想到一个来自长陵乡野的村妇,居然能以二嫁之身斗倒吴国第一美人,还坐上了皇后之位。你这么有本事,怎么可能保不住皇位?”
陆吾一口气说了许多,满意地看着面前女子的一张芙蓉面由白变红,变绿,再变白,只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他就是要她难堪,要她难受,要她不痛快,谁教她欠他呢。
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姬姓是上古八姓、黄帝之姓、皇室之姓,她不能被长陵的粗鄙之气埋没,她要出人头地。
于是她相中了微服出巡的穆帝,使出浑身解数滚到他的床上,为了方便与她偷情,穆帝甚至在外赁了宅子。无数回,他目送她摇曳生姿远去,又迎接她满面含春归来,直到忍无可忍躲到他们床底下,听见了二人欢好的全过程。
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就塌了,原来人的背后这么丑陋,不管是高贵天子,还是低贱村妇,只要脱光了滚到一起,就不再是人,寡廉鲜耻,禽兽不如。
他终于明白,越是人前温柔贤淑的,越是人后放荡不羁,伪装是女人天性,尤其是美貌的女人。
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想象的大,他因此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能力。
他抱着这样的仇恨去了燕国,遇见刘嫮,对她嗤之以鼻,对她不屑一顾,对她虚情假意。而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态度,给他微笑,给他温暖,给他爱恋,最后,甚至还给他一副雄壮的男儿身躯,让他重新找回尊严与自信。
这么好的她,却被他弄丢了。
如果当年,他不把她推向丰京,亦或者将燕王谋反的事隐瞒下来,再或者没有为她求情激起天子嫉妒之心,她现在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着?
他想了想,摇头苦笑。
不,她不会苟活,从他去燕国开始,他们就站在了对立面上,除非背叛刘炽,不然不管他做与不做,做多做少,她父兄一死,她都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恨之入骨。
而刘炽,是这世上他永不可能背叛的人,所以他舍弃了她,舍弃了自己。
僵立半晌的姬太后忽然发狠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就帮我做一件事,我要你在刘康回程路上击杀他!”
“你疯了吧?他哪里碍着你了?”陆吾像看个疯子,嗤道,“你已经把他狠狠踩在脚下了,还想怎么样?你知道他这次主动除藩对陛下意味着什么吗?这个节骨眼上连陛下都不碰的人,你居然想要他死?”
“太皇太后还在,说不定哪天他东山又起了呢,不把他解决掉我心难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扳倒他,等他回了江夏就鞭长莫及了。阿吾,你再帮我一次。”
陆吾疲惫地按住眉心:“你另请高明吧,我不会再当你的刽子手。”
只一次就教他后悔终生。
第10章
魏无恙护送刘康回江陵的头一晚,刘炽将他宣进宫,除了叮嘱他沿途照看好刘康外,还给他指派了一个差事,要他协助刘康挑选一批家人子进京。刘炽拿出一只歧头履,郑重交代只有穿得进这只履的女子才有资格入选。
魏无恙从皇帝手里接过粉色歧头履,端详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恰好此时陆吾也进了宫,他盯着他手中的歧头履一眨不眨,甚至忘了参拜皇帝。
“无恙,你先去吧,祝卿一路顺风,我等你的好消息。”刘炽身子一转,出声打断陆吾沉思,也挡住了他探究的视线。
“臣无恙定不辱命。”
目送魏无恙离去背影,陆吾嘴角浮起苦笑,刘炽终究还是对他心存芥蒂。
“阿炽,”他像以前抵足而眠那样唤皇帝名字,浅笑道,“你的事怎么不让我去办?”
“大兄,杀鸡焉用牛刀,些许小事让魏无恙去做就好了,阿炽舍不得你劳累。”刘炽也笑,只是那笑在他看来防备疏离,不达眼底。
陆吾的心跌到谷底,原来刘炽一直都介意他替刘嫮求情的事,以前他可以骗自己说他那是在意他,现如今他防备他到了这个地步,想骗也骗不下去了。
“阿炽,你听我说,当年替她求情只是一时心软,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哪样?”刘炽突然打断他的话,他目光如电,像只匍匐在草丛里的兽王,似乎只要对方开口说出不妥的话,就能一下子被咬住脖子。
陆吾不由自主地后腿一步,心上仿佛漏了个洞,凉气一寸一寸灌进来,他却无能为力。
他恨生母姬嬿,恨她的天子情夫,却唯独不恨他们的这个孩子。
还是太子的他,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在民间还有个同母兄长,居然敢背着所有人找到他并带进宫,与他同起同卧、同饮同食,对他说愿意与他共享天下。
“除了阿母,大兄从不曾正眼瞧过哪个女子,为什么你独独对她心软?”
“我……”陆吾语塞,心中苦涩难当,如果当时他能早些明白,一切就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了。
“大兄知道我这些年最恨的是什么吗?”
陆吾茫然抬头。
“我最恨的就是没有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你该庆幸你是我唯一的同母兄长。
陆吾陡然瞪大眼睛,震惊不已。
难道刘炽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可是自己明明没有碰她,她在丰京三年也是洁身自好,怎么可能呢?
他忽然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有一次她从马上摔下来,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问她哪里伤了,她始终沉默,也不准他去问侍医。他那时对她只是逢场作戏,懒得真的管那么多,只是对王后和大翁主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记忆犹新。
“阿炽,你误会……”他想跟刘炽解释,却在接触到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后打住了,他不能看着他越陷越深。
“你找的那个术士方圆,一看就靠不住,阿母很担心你,让我来劝劝你,她怕你被人骗了。”
此“方圆”正是当初见到的方正,没想到他居然混进了宫,还受到皇帝器重,他向他追问那天的未竟之语,他却矢口否认见过他,这样的人不是骗子是什么。
刘炽轻嗤一声,不以为然:“她的话你也听?难怪她总说你孝顺!”
*
魏无恙回府,将歧头履置于案上,搜肠刮肚一番,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忽然,一只长着薄茧的手从斜次里伸过来,带着哭音急切问他:“冠军侯,这只粉履是从哪里来的?”
他看见祝余嬷嬷泪流满面,将翘头履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失而复得的至宝。
魏无恙心中微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试探道:“这是陛下给我的,难道跟嬷嬷有什么渊源?”
“这是我家翁主生前最喜欢的歧头履啊,她进宫面圣那天穿的就是这一双,鞋样是我描的,鞋底是我纳的,还有这上面的花纹也是我亲手绣的,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祝余泣不成声。
难怪,他就说怎么看着眼熟。他想起刘嫮下葬那天,脚上只穿了一只丝履,另外一只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魏无恙的眉心紧紧拢到一起,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太反常了,皇帝手上为什么会有刘嫮的丝履,他又为什么非要找能穿得上这只丝履的女子?还有陆吾,他那异样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祝余第一年哭瞎以后多亏魏无恙找的神医医好了她,近两年遵医嘱不敢再哭,但刘嫮的旧物再度勾起伤心事,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对不起翁主,也对不起公主,腆着脸白活了这么多年,我该死啊,真该死!”
魏无恙心中再次一动,刘嫮走的第一年,她就是这样早也哭晚也哭,一个劲地念叨“对不起翁主,对不起公主”。那时他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胡言乱语,没太放在心上,今天反常的事这
么多,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嬷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你说的公主是谁?”
“没,没有啊。”祝余擦泪的手顿住,眼神闪躲,不敢看魏无恙。
“嬷嬷,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魏无恙轻轻顿了顿,“若翁主还活着必不想再受人欺骗,我们是她唯二信任的人,说不定能帮她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