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琴娘怔然,寻迹看去,就见屋脊另一头,正正站着个一身玄色短打衣襟的汉子,那人披头散发,手握巨锤,并浑身戾气。
只见那人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扬手又是一锤砸在屋脊瓦片上。
“哗啦啦”力道仿佛叠起的波浪,顺着纷飞的瓦片,直冲过来。
金鹰皱起眉头,他紧了紧姜琴娘,人往后倒退飞出去,扬手宽袖摆动,一套七个鸽蛋大小的木珠呈北斗七星之势飞了出去。
那木珠在半空弹跳变形,飞快就形成一面木盾牌,挡在了两人面前。
姜琴娘眼眸发亮,这个木珠她是见过的,在楚辞那里!
所以,金面下的那张脸,她看或不看都晓得了。
姜琴娘轻轻勾起嘴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是羞恼,又是怨怼,更多的是又气又好笑。
想那晚在驿馆,孤男寡女的戏弄她,约莫这人很是得意。
她磨了磨牙,眼神扫过他下颌和脖颈,总痒痒的想咬点什么出气。
金鹰浑然不知道怀里人的想法,挡下对方攻击后,他宽袖鼓动,手腕在腰间一抹,瞬间中指长短的小箭嗖嗖就弹射了出去。
姜琴娘回头往外皇宫的方向看了看,这都好半天过去,可硬是没有半个人出来,底下的四名轿夫已经有折损,再这样拖下去,必定凶险无比。
她深呼吸一口气:“大人我是拖累,你把我放下去。”
金鹰想都不想就拒绝:“不行,你若受质,我只能束手就擒。”
姜琴娘抿了抿嘴角,心里焦急起来。
“哼,金鹰?”对面那人躲避过小箭,拖着巨锤,几个跳跃接近过来,“宰了金鹰,约莫我就能扬名立万!”
金鹰冷笑:“你高看我了。”
话毕,他再一拍腰间,又是五支小箭迎面就射过去,那箭头森寒汪蓝,显然是淬了毒的。
那人不敢大意,轮着巨锤左右格挡,冷不防其中一支小箭擦过衣领,那人赶紧头往后仰,藏在衣领里头的三角平安符露了出来。
那平安符挂在脖子上,正反两面都用浅色绣线绣着个“白”字。
姜琴娘眼尖,一下就看清了。
她心下震动,忽然开口大声喊道:“白青松!”
这三字一落,那人擒着巨锤的动作一顿,目若利刃地看向了姜琴娘。
姜琴娘缓缓从金鹰怀里转过头来,有风而起,吹拂开她脸上的青丝,露出那张嫩如童颜的脸来。
“咚”巨锤脱手,从屋脊上滚落下去,发生叮咚叮咚的声音滚远了。
金鹰皱紧了眉头,他盯着那人的脸,透过披散的乱发,依稀可见那人脸上疤痕横生,根本就和白青松长的不一样!
“琴娘,你认错人了。”他道。
姜琴娘视线锁在那人露在外头的平安符上:“那个平安符,是我亲自求来,绣上白字给他戴上的,错不了!”
金鹰迟疑了瞬,他和白青松是生死兄弟,但那平安符他却从未见过。
他顿了顿,抬手一扣耳后,将脸上的金面揭了。
金灿灿的鹰头金面落下,清隽俊美的脸暴露在日光底下,明晃晃的再清楚不过,那是属于楚辞的脸。
两丈外的那人诡异地沉默了,他看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在楚辞抱着姜琴娘细腰的手上。
尔后,他什么都没说,跃下屋脊捡起巨锤,吹了声口哨隐入暗巷中飞快消失不见。
“白青松!青松!”姜琴娘抬脚就想追上去,楚辞紧紧抱着她,生怕她摔下去。
“琴娘你莫急,他若真是青松,我定然会把他找出来。”楚辞将心头忽然而起的酸涩按捺下去,认真的道。
姜琴娘回头愣愣看着他,眼底情绪复杂,最后她什么话都没说,又低下了头。
楚辞重新扣上金面,将人安然抱下地,他收了后背羽翼,折叠起来就只有巴掌大小,四名轿夫折损三人,生还一人,还身受重伤。
与此同时,外皇宫里头,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领着人马匆匆而来。
“金鹰大人,我等来迟。”那太监满脸是汗,眼见周遭破损严重的屋脊,脸都白了。
楚辞点了点头:“劳烦善后,我先送姜氏回去。”
那太监也拾趣,当即分了一队人马护送:“陛下有言,务必要丝毫无损的将大人送回去。”
楚辞没有多说,他习惯地想去牵姜琴娘的手,见她瞅着白青松离开的那条巷子,伸出的手又垂下了。
“走吧,你不必担心,我会找到青松给你交代。”他轻声说着,心口却仿佛破了个大洞,呼啦的冷风灌进去,又冷又疼,怎么都堵不住。
两人沉默着回了郡王府,几日不见苏重华念想姜琴娘的厉害,得了消息早等在大门口。
甫一见人,当即扑过来抱住她大腿,奶声奶气的道:“娘亲,重华好想你啊。”
姜琴娘心上一软,心头的郁结散去了几分,她抱着小孩儿亲了亲小脸:“娘也很想重华,重华这几天有没有乖乖的听赤朱的话?”
小孩儿软糯糯地笑起来:“有哦,我很乖的。”
说完这话,他又看向了楚辞,见他带着金面,有些怕生地拽着姜琴娘袖子。
他犹豫了下,口齿稚嫩的道:“见过大人,多谢大人照拂我娘亲。”
他记得扶风先生说过,官袍样式特殊很好认,故而他依着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地道了句。
姜琴娘嘴角笑意稍减,她朝楚辞点了点头,抱着小孩儿直接进去了。
楚辞在外头站了会,他遣散了护送的禁军,自己转脚从另一个方向进了侧门,先行回房将一身行头换了。
金鹰的身份瞒不住了,到底心里还是多有惴惴,楚辞略一沉思,转脚就去找姜琴娘。
彼时,姜琴娘正抱着苏重华两母子腻歪,眼见他进来,她脸上的笑意一僵,不自觉垂下了睫羽。
“先生,我今天的课业做完了。”小孩儿眼巴巴地望过去,就差没摇两下尾巴。
楚辞微微一笑,摸了摸小孩儿总角:“不错,明日可减免一篇大字。”
小孩儿欢呼了声,显然十分欢喜。
楚辞看
了姜琴娘一眼,又对苏重华道:“重华,先生有事同你娘亲商议,你去外头玩耍一会?”
小孩儿重重点头,晓得不能打扰,遂从姜琴娘腿上滑下来,蹦跳着跑了出去。
陈设简单的花厅里头,一时间安静下来,雕花门牖大开,采光透亮,一应都正大光明。
楚辞瞅着姜琴娘看了好一会,见她别过头不理会他,他怅然若失的道:“真打算不理我了?”
姜琴娘扭着手帕的指尖一顿,睫羽轻颤。
楚辞又说:“金鹰之职,乃是陛下耳目,身份特殊,非是陛下心腹不可胜任,且成为金鹰,就不能让旁人晓得平素的身份相貌,如此才能不祸及家眷,最是安全。”
“所以,非是我要瞒着你,而是本身就不能说。”
楚辞口吻很淡,云淡风轻的就像是在好今个天气真好一样。
姜琴娘捏着手帕的手渐渐收紧,她其实应当理解的。
“琴娘,”楚辞眸光深邃,潜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你可是后悔同我一块了?”
姜琴娘红唇一抿,接着她摇了摇头。
既是心之所悦,她自然不会朝令夕改,喜欢就是喜欢,这没甚可反悔的。
不过,她顿了顿,轻声道:“白青松回来了。”
她的第二任夫君,本以为战死沙场的亡夫,回来了。
提及此,楚辞眉心攒紧:“你确定?那人的拳脚路数和青松从前并不相似,就是那张脸疤痕从生,也不……”
“是他,”姜琴娘肯定的道,她看着他,眼瞳澄明,清清亮亮,“那个平安符,我不会认错的。”
楚辞思量起来,将当年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当年,我并未在沙场上找着青松的尸首,所以我只立了个衣冠冢。”
两人对视,皆从彼此眼里看出来微末沉重。
姜琴娘忽的就茫然起来:“先生,青松回来了,你我……”
剩下的话没说完,楚辞已然明了,他倾身过去,厚实温暖的手覆上她手背:“琴娘,我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
姜琴娘心肝乱颤:“你不要说这种话!”
她听不得生啊死的,过往经历,让她最是在意生离死别。
楚辞低笑了声,捏了捏她白透粉嫩的指尖:“好,我不说了,你也莫要退缩反悔,只要你不悔,天大的事我都能抗下来。”
姜琴娘低下头,指尖划过他掌心,咬唇道:“我晓得了。”
得了应诺,楚辞心头松泛几分,他手一拉,稍稍用力,将人拽过来一把抱大腿上坐着。
姜琴娘双手抵着他胸口,惊慌的往外头看了看,生怕让苏重华看到不该看的。
“你注意一些,苏重还在外头。”她嗔怪道。
楚辞亲了亲她鬓角,嘴角含笑:“无碍,他总要知道的,往后我身上的爵位还要给他的。”
听闻这话,姜琴娘眸光水润地夹了他一眼:“这对你不公平……”
毕竟苏重华并不是楚家血脉。
微凉的鼻尖蹭过耳垂小软肉,姜琴娘就听他热气喷洒的说:“那不然,你给我生个儿子,嗯?”
姜琴娘轻推了他一下,桃腮雪面,娇媚又艳色,她生硬的转移话题:“上回在驿馆那晚上,你是不是故意戏弄于我?”
最为恼人的,她还当着他的面说心上人就是他,这会想想都臊的慌。
楚辞挑眉:“哪里,我是想着你要看不上穷夫子,担心日后吃苦,我就用金鹰的身份跟你求亲,总归还能求陛下给你个诰命,捞个官夫人当当。”
说到此,他眼梢泛出戏谑的笑意来:“谁想听到你的心意,当真让人好生欢喜一场。”
姜琴娘面颊绯红地捂住他嘴:“不准再说!”
她没脸的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简直太羞人了。
楚辞星目微弯,仿佛洒落万千星光,俊雅又醉人。
姜琴娘还没收回手,就感觉到手心湿热,还带一点潮湿的气息,酥酥痒痒的。
她反应过来,小小的惊呼了声,连忙收回手。
楚辞慢吞吞地收回探出的舌尖,用一种灼热而色气的眼神望着她:“改日我请道高僧玄渺给你批命,他批的很准,要不是克夫命,你就同我成亲可好?”
原本早有这样的打算,可白青松的忽然出现,让楚辞心里有点介怀,他恨不能明个就去找玄渺,后天就成亲的好。
姜琴娘迟疑地点了点头,总算是松了口。
楚辞高兴起来,心头悸动的厉害,情难自禁,一低头,就含吻上了她的丹朱红唇。
两人说妥当,当天晚上加上苏重华,竟像是一家三口同坐一桌用晚膳。
尚未用罢,赤朱匆匆进来道:“大夫人,外头有位姓白的男子来访,说是大夫人故人。”
姜琴娘给苏重华撕鸡腿肉的手一抖,咚的一声,鸡腿落到碗里,还将小碗也打翻了。
第69章 妻不可欺
光影静谧的花厅里头,薄纱轻扬,带出几分的冷意。
姜琴娘站在门口,她看着背手站厅中的那人,肩背宽厚,精腰长腿,身量比楚辞略微挨上半个脑袋。
她回忆了一下白青松昔年的模样,不过很可惜,时日太久,她已经不太记得他的相貌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白日里那一头乱发整整齐齐地梳拢上去,用一根玄色发带捆着,那张脸裸O露在阑珊灯火里,能清晰可见斑驳的疤痕,横竖交错,像是狰狞的蜈蚣一样骇人。
姜琴娘皱起了眉头,眉眼是陌生的,脸也是陌生的,这会她忽的就不确定了。
那人也在打量姜琴娘,见她眉目春媚,肤白唇红,那一张脸娇娇的跟个天真的少女一样,偏生那身段妩媚如妖,真真勾人。
但他知道,她这人性子却最是正经不过,脸皮还薄的很。
他咧了咧嘴,轻笑一声:“果真,你都不记得我了。”
那声音喑哑低沉,就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一样,又像是破烂的风箱,每个字音都在漏风。
姜琴娘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这嗓音也是不对的。
纵使她不记得白青松相貌了,可声音却是没忘的。
她警惕起来:“你到底是谁?”
闻言,男人自顾自撩袍坐下,一指轻挑,从衣领里将那绣着“白”字的平安符扯了下来:“你倒还记得这个。”
姜琴娘眯眼,确定这枚平安符就是她当年亲自在佛前求的,那字也是她亲手绣上去,白青松临走之时,她小心翼翼地挂他脖子上保平安!
“青松的平安符为何在你这?”她踏进来,厉声问道。
男人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你和楚辞成亲了?刚那个是你们的孩子?”
姜琴娘在他对面坐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往圈椅扶手里头靠,看了姜琴娘一会才道:“这是你给我戴上的平安符,我就是白青松,我没死。”
乍听此言,姜琴娘眼瞳骤然紧缩,她一下捏紧了袖摆:“你……你还活着……”
白青松点了点头,目光这瞬间柔和起来,衬得脸上的疤痕也没那么可怕了。
“说来话长,我虽然没死,但这几年也不能回来,更没法给你书信。”他道。
姜琴娘表情复杂,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再见活着的白青松。
她愣愣的道:“我没和楚辞成亲,重华是我第三任夫君的儿子,是我继子。”
白青松泛疑,白日里两人的模样不像是没私情的。
姜琴娘垂下睫羽:“你战亡的消息传回来,我就收到了你的休书,后来姜家人以五十两的价格把我卖给了县里的苏家,苏大公子娶我冲喜,亡故后我就一直撑着苏家照顾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