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就这么看着魂珠,看着上面这半条最终功亏一篑的裂缝,眼底神光剧烈地颤抖,忽如山崩一样,周身竟有一种气血逆流之感。
“噗!”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一按心口。
竟有深白的“血液”,一下洒在地面之上!
这是已经经过逆魂丹净化的魂力,粘稠如血!
在它落下之后片刻,便悄然化作了一阵一阵淡淡的烟雾撩起,飘飘摇摇,飞向窗外。
没一会儿,地面上的“血迹”便淡了许多。
见愁的面色,却委顿了起来。
可她还看着魂珠,看着那唯一的半条裂缝……
“终究,还是差上一线吗……”
真的就差那么一线!
也许只要多上一缕紫光,她的魂魄就可完美无缺!
可终究没有。
差的一线,便似鸿沟天堑一样,横亘在前。
见愁迈不过去。
至少此刻迈不过去。
一枚逆魂丹,竟然还不够修补她的魂魄。
见愁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修炼的魂珠,好不容易精进了,可也被熬炼成了小小的一颗,也许是她心情太差的原因,看着总觉得丧气。
那因为修补魂魄,不断拔升的期待,却偏偏落了个空。
大喜大悲之下,见愁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空茫起来。
如果不是第一枚逆魂丹炼制失败……
如果自己还拥有更多的机会……
她想起了那被自己灌了七分满的梅瓶,里面,应当还有够她炼制一枚丹药的转生池水……
慢慢地抬起头来,见愁看向了自己正前方的窗沿。
梅瓶静静地伫立着。
三枝梅斜斜插在瓶中,生机盎然,一朵饱胀得仿佛要裂开的花苞,便亭亭地缀在枝。
他人心爱之物。
她又怎可毁人所爱,成全自己?
见愁心底一番挣扎,就这么目光闪烁地看了很久,到底还是苦笑一声,放弃了。
此刻的她,无端有些虚弱。
希望落空,但总好过没有。
垂了头,手一撑地面,见愁想要借力起身,不过那手指,正好压在了那白色的“血迹”上。
经过了那一会儿的挥发,上面的痕迹已经很浅。
最后一缕烟雾,飘飘荡荡地起来了,像是绸缎一样,将白色的“血迹”从地面抽离。
于是,地面上干净的一片。
那一缕浅白的烟雾,被屋内往窗外飘去的气息带着,也飘了去。
见愁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跟着这一缕烟雾走了。
它颤颤地,像是香炉里腾起的烟雾,不多时就越过了梅瓶,穿入那三枝梅中,也经过了那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那一刹,像是这一缕烟雾,带起了风,又好像是那沉睡的红梅,被这一缕精纯魂力构成的烟雾吸引。
竟有一缕烟雾,自从飞入了红梅之中!
哔啵——
那是何等奇异的声音?
太细微了。
见愁甚至分不清,那是自己因为修补魂魄提高的感知感觉到的声音,还是自己心上响起的声音。
在这一窗的剪影之中,那一朵艳红的花苞,竟然猛地绽了开!
五瓣花向着五个方向打开,嫩黄的花蕊悄然探出。
那是简单到了极点的一朵花,看上去与见愁层在人间看见的所有梅花一模一样。
可在这寸草难生的极域万里恶土之上,在这已经枯萎了数十年的花枝之上,它竟然还能绽放!
简单到极点,也动人到了极点。
仿佛有那么一点点铮然的傲骨,随着这一朵梅的绽放,随着那一股暗香的流淌,悄然浸透了她的心……
那暗香,似乎也带着梅瓣的深红,飘飘地浮荡在窗前。
一朵红梅,放在嵌着雪白窗纸的雕窗之前,就像是夜里点着的一盏灯……
那一刹,终于有深深浅浅的微红光影,自那窗纸之上浮出,一点一点,汇聚成一笔一划,一字一句。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近乎奇景的一幕。
就仿佛……
在这梅花绽放的刹那,这雪白窗纸之上,也绽放了无数隐约的红梅一样!
只不过,若仔细一看,便可发现,那不是一树又一树傲立的红梅,而是一个又一个浸着寒意的字迹!
最大的一行字——
“我必欺天!”
第259章 欺天逆道
人可欺,天不可欺,欺天者天诛之;
心可欺,道不可欺,欺道者道灭之。
在看见这四个字的瞬间,昔日在崖山藏经阁内看见过的文字,便像是被触发了一样,猛然从记忆之中跳了出来。
窗纸之上竟然出现了隐藏的字迹,见愁措手不及;这字迹的内容,还是这样惊心动魄的四个字,见愁也措手不及;此刻竟有与之相对的话,从记忆之中闪现,见愁还是措手不及。
她就站在摆着笔墨纸砚的书案前,怔怔地看着。
我必欺天。
若与上面那两句对应起来,是何等的气魄?
欺天者天诛之!
此人,敢冒大不韪,与天作对?
好大的胆魄!
见愁辨认出来,这窗上的字迹,乃是这书房所有字迹之中的第九种。
若依着她之前的猜测,第九种字迹,距离见愁所处的时刻最近,应当是最后一任屋主,或者是屋主最后留下的。
在那四个敛不住锋芒与寒意的大字后面,还有一行又一行的小字。
开放的梅花,有淡淡的红,也让这雪白窗纸上的字迹,染成淡淡的红。
见愁看了过去,一字一句,一时之间,竟忍不住心头一震!
她眼底瞳孔放大,已经完全为这窗纸上所述之事的奇诡与胆大吸引……
四百余载前,极域地府初初建立不到三甲子。
八位阎君的地位,刚刚稳固,整个地府,仿照着与其关联密切的人间,建立了七十二城,七十二司,在八方城升起了八座阎殿。
在一百七十六年的某一天里,一名新鬼,与同一日死亡的诸多新鬼,在鬼差们的接引之下,进入了鬼门关,也终于看见了这一片与人间完全不同的世界。
接引司的新鬼告诉他,他与周围人不同,乃是一个枉死鬼,还有三十六年阳寿未尽。
所以,他不会直接被押送往孽镜台,而需去枉死城中,渡过三十六年,再投入轮回转生。
于是,这一名新鬼,在录籍处领了身份玉牌之后,便直接去买了一座宅院。
在这里,窗纸上所言并未提及他玄玉所从何来。
见愁猜测,应当与陈廷砚一样,乃是人间的亲朋的祭奠。
定居在枉死城后,此人便有了接触全新世界的机会。
于是,他开始了初步的修炼,并且购入了一批书籍,借此加深对这一界的了解。
那个时候,有关于十九洲的一些消息,还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此人轻而易举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这里是元始星。
地上有十九洲,西海,人间孤岛,地下有极域,有万里恶土,有地府,也有十八层地狱。
地上地下,被一层阴阳界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所处的地方,便是“地下”,乃为“极域”。
在这里,人们竟然可以通过修炼,拥有开山裂地之力。
但同时,这里也存在更为玄奇诡异的东西——
比如,轮回。
轮回,将一个人一生的经历清洗干净,像是一片白纸一样,重新投入一个新的身体之中。
于是,前世的过往与今朝的种种,通通割裂。
天生万物以养之。
人在万物之中,独为灵长,可偏偏逃不过六道轮回。
世上的人总是在增加,身体从万物中来,可魂魄呢?
也从万物中来吗?
可又是什么样的东西,能生出“魂魄”?
一切一切的困惑,都萦绕了上来。
幸好,他有整整三十六年的时间,可以研究一切,解答自己的疑惑。
可是越研究,越追寻,他便越发现,心中好像出现了一抹别样的情绪——
不甘。
既有轮回,何必将原来的灵魂,洗成一张白纸?
佛门教人向善,美其名曰“来世可安”。
可来世安不安,身为一张白纸的魂魄,又怎能知道?
既然已经前尘往事尽洗,那“你”还是“你”吗?
没有了出身,没有了环境,没有了记忆,连性格都不复存在,谈何知晓?
轮回,与将一个人的存在抹杀,没有半点区别!
或许,唯一一样的便是“原料”,还是那一张白纸,可以让下一世在其上作画。
因有记忆,有性格,才可称我是“我”,而非其他任何人。
然而所谓的投入轮回,与“我”已然毫无干系。
投入转生,才是真正的“死”,永久的消亡……
他意识到,他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前世的他不是他,来生的他也不是他。
他拥有的只有这一世,一切一切的经历,一切一切的经历,一切一切的所思所想。
他在这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也听人说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鼎争。
他想到了修炼。
可在修炼了很久,并且取得了恐怖的进展之后,他听说了八殿阎君的修为,想起了地上地下,想起了阴阳界。
为什么会有地上地下的不同?
十九洲的修士,与这里的修士,有什么区别吗?
修炼到了极致,也就是所谓的“通天”之境,便真的能飞升上界,脱离此界吗?
答案是,不能。
十九洲乃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可这万万里极域恶土不是。
在宇宙万象初初诞生的那一刻,在盘古大尊第一步落在此星的那一刻,这地下的千万里恶土,便被圈了起来。
人不允许,天不允许!
此时此刻,距离三十六年期限,仅有六年。
他为研究,为修炼,已经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时间一到,他只面临两个选择。
一则投入轮回,被轮回尽头转生池水,彻彻底底抹杀掉存在的痕迹;一则留在极域,不断修炼,成为判官,大判官,甚至阎君。
可也就如此了。
成为阎君,之后呢?
极域的天空,越是高处,越是逼仄!
一条是绝路,另一条也是绝路!
区别不过在于早晚。
这一位已经来到枉死城整整三十年的新鬼,便枯坐在房中许久,七个日夜。
等他重新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然蓬头垢面,眼带血丝。
他穿过寂静的中庭,在大宅的门外石狮子座下,刻下了几个字;
他走过长长的街道,在枉死鬼要过的枉死城门外,留下了一些符号;
他越过那茫茫的天时草摇曳的恶土,在新鬼必经的鬼门关巨柱之上,篆了一个不起眼的图案……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枉死城,参加了那一届的极域鼎争。
在鼎争之中,他并没有成为第一,但是因为表现出色,所以成为了当时秦广王麾下一名判官,在判官们的争斗之中,争取到了轮回司的监督之权。
在这短短六年的任上,他干了一件又一件惊世骇俗之事!
以改造的阵法,骗过所有人耳目,他在转生池中盗取了大量的池水,藏入了自己枉死城的宅邸之中。
因职务之便,他拥有观察生死簿真本的机会。
于是找到了在白纸灵魂上添加烙印的办法,强忍住了分魂裂魄之苦痛,在自己魂魄之上留下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记号。
凭着极强的能力,他从秦广王处求来了一个转世依旧为人,依旧回旧族的机会。
即便秦广王告诫他:二世为人,有违天理,纵使寿数四五十,必将在三十年内枉死。
六年时间,一晃便过。
他在秦广王万般的惋惜之下,最终选择了重入轮回。
在被押往孽镜台之前,他续租了此宅院三十年,并将自己的记忆全数复刻,存于枉死城这一座宅院的某个角落,并在这无穷书海之中留下线索。
“他日吾如期枉死,将再入鬼门关,再进枉死城,再登旧宅门……”
淡红色的字迹,就这么轻飘飘如烟似的,浮在那雪白窗纸上。
那种深沉的谋划,老辣的心计,几乎逼得见愁喘不过气来!
何等恐怖的心思!
何等惊天的计谋!
见愁整个人都僵立在了雕窗前,双脚立在地上,仿佛生了根一样,难以挪动一下……
脑海之中,有画面飞快划过。
是她翻开的那俯视一般的元始星地图,是那一个个标在鬼门关、枉死城、宅门前的鲜红记号,是她打开阵法时,看到的紫灰色转生池水……
一切的一切,竟在此刻一一吻合,天衣无缝!
她还想起了那九种字迹,想起了后一种字迹之中前者痕迹的影响……
那一刹,一种骇人到了极致的想法,就这么幽幽地冒了出来。
见愁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像是要印证自己的想法,又像是完全被这浅红字迹的记述摄走了心神——
这一名布局下一切的枉死之鬼,终于踏上了轮回道,至轮回尽头,将自己投入转生池水中,被洗成了一张白纸。
没有前尘往事,也不知自己曾在枉死城中有何经历。
全新的环境,造就了他完全相反的处事和性格……
甚至,截然不同的字迹!
他重获新生,也彻底死去。
二十八年之后,他再次枉死,第二次踏上了去往鬼门关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