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知道有过所谓的“上一次”,只是在经过鬼门关的瞬间,出现了一种冥冥的感应,让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了那谁也注意不到的图案!
然后,便是枉死城。
在城门之前,感应再次出现,提点着他某一个方位。
于是,在录籍处录籍之后,他在一片迷茫之中,终于看到了那一座宅院,还有门口石狮子上的字迹……
赁其宅,入其房,阅其书,于是前尘记忆尽归来。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
纵轮回亿万,我——
依旧是我!
“……”
见愁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她便这么仰首看着窗纸上的字迹,只感觉一种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这些字迹之中走了出来,负手而立,俯视着她。
她不知道,花上整整三十年去研究那些东西,到底需要耗费多么恐怖的精力,又需要多大的毅力坚持;
她不知道,参加鼎争并在其中表现出色,最后还要全身而退,成为被秦广王欣赏的判官,到底有多难;
她也不知道,窃转生池水,刻灵魂烙印,此番瞒天过海,一旦被人发现,将引发何种恐怖的后果;
她同样不知道,能在两条绝路之中,开辟出这匪夷所思一道的人,到底何等令人惊艳……
任何一个环节,一旦出错,便会万劫不复。
此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冷静与自持,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推进了自己的计划?
那九种字迹,果真是一人留下。
只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投入轮回,新的他以本世字迹为主,在取回记忆融合之后,则会带有一丝上一世的痕迹。
这,便是她看那些字迹之间略有承继关系的原因,也是她看那些书籍记载里每次字迹换新总觉生涩的原因。
一切疑惑,在此刻,全数迎刃而解。
见愁已经不知自己心底到底是佩服,忌惮,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绪了……
窗上的淡红字迹,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
此人一次又一次,凛然地行走在轮回之中。
第三世,他已经开始参悟所有能瞒天过海的大阵,为了不引起秦广王的怀疑,直接篡改生死簿,杀灭枉死城中一与自己同年转生之人,投入轮回再为人,三十年内再次枉死。
第四世,故技重施……
天下之事,虽合乎“道理”二字,可总也有个“例外”,这也在天下的道理之中。
一世一世轮回,可他并非要永久以人的身份存活。
他有更高,更高的念想。
那便是,领悟了天地规则,与天地同寿,可遨游宇内的——“仙”!
在一世一世轮回中,他竭尽全力地研究过了自己所能研究的一切。
在第九世结束,回到枉死城之后,他终于看完了极域所有能看的,不能看的书,窥探到了天地的秘密。
于是,他设了一个局,将下一世定为最后的一世。
字迹之中并未提及这一个“局”,到底是什么。
见愁也难以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测,只隐约觉得,此人的最后一世已经是一张白纸,重点,约莫是——
记忆?
她眉头慢慢地拢了起来,目光,终于凝在了那最后两行字上——
“吾心甚快。明珠不愿蒙尘,衣锦不愿夜行,遂载九世欺天逆道之谋划于此,以示后来人,为吾破此局。”
“窗剪梅三枝,案燃香一炷。”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吾自许君一诺!”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吾自许君一诺!
见愁慢慢地将这一句念出,声似呢喃,心却猛地跳动。
窗剪梅三枝已有,案燃香一炷则无。
那么……
只要自己此刻点一炷香在案头,便可得到这位“欺天逆道”之修的“一诺”?
如果,是离开极域呢?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
难道他已然修成,自己面对的乃是一位“仙”留下的字迹?
见愁脑子里一下有些乱起来,竟然无从判断。
梅花隐隐的香息,缭绕在了她的心头。
她望了那最后几行字许久,只收回目光,在书案前一扫,便看见了那压在旁边的一只黑木长盒。
翻手打开此盒,一炷尺长的深紫线香,便静静躺在里面。
第260章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一切,就像是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样。
见愁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一点,就要碰到那一炷紫香,可不知怎么,又忽然停了下来。
此人身历九世,如今应当已经是第十世。
他总是会回到这一座宅院之中,总是会跟着自己留下的线索,寻找到旧日的痕迹,融合前面几世的完整记忆,重新变成他自己。
那个局,到底是什么局?
此刻出现在这宅院之中的自己,又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不自觉地抬起头来,见愁的目光,定在那些已经变得浅淡的字迹上。
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个人,会是她自己吗?
九世转生,变成一张白纸。
第十世,谁又知晓是什么模样?
这么想,似乎也是没错的。
不过这念头仅仅是从脑海之中一划而过,便消失无踪了。
她不可能是。
此人第一世进入轮回之后,就在自己的魂魄上留下了一个印记,这个印记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作用,窗纸字迹之上并未提及。
可从那仅有的只言片语之中,她能推断出,至少这印记有提醒的作用。
提醒此人在经过鬼门关、枉死城、宅门前的时候,注意到那先前留下的字迹。
可她虽然没有经过鬼门关,却曾入枉死城,更数次初入这宅门,哪里又发现了什么?
魂魄之中无印记,自然也不会有反应。
更何况……
她也不愿。
正如先前此人在自述之中的那些疑问:人之所以赖生天地,无非有其独特的记忆存在。
见愁的记忆发自此世,自始至终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别的人。
若忽有什么新的记忆出现,只怕她心中也难免会生出一层恐惧:我,还是我吗?
那人言,三生七世,千秋百代。纵轮回亿万,我,依旧是我。
有此等狂傲的口气,想必他那印记必有独特之处。
能让他知道,如今的“我”还不是真正的我,纵使穿梭于十世的轮回,也应当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
如此,才能保证那依旧是最初的“我”。
留字在窗沿上,以让后来人代其养梅,当是此人这最后一世,不会再回到极域,回到枉死城了吧?
见愁看了看那三枝梅,思绪纷纷。
所有的猜测,都被她收敛了起来。
她只是看着那最后的一句话,一诺……
点燃此香,到底谁会出来呢?
对方会答应燃香之人“一诺”,那么她能再要“三诺”吗?
见愁一下被自己逗笑了。
不过,强烈的好奇,已伴着那梅花幽微的香息,慢慢地升腾了起来。
她那缩回来的手,重新伸了出去,将那一炷还未点燃的香拿了起来。
深紫的线香,其色与转生池水相似。
细细的三根,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在见愁手指轻颤的时候,三根香也跟着颤动。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有些紧张。
想要深吸一口气,了随后却皱了眉头,因为即便是数次平复,一颗心也依然发紧。
那么……
要紧张,也随它好了。
另一只手伸出,见愁点出了自己的食指,指尖上有着一点幽微的火光,渐渐靠近了那三支香。
那一个瞬息,她心魂已高悬,屏住了呼吸——
“刺啦!”
突如其来!
一抹墨色的黑影,竟霎时从窗外飞来,直直打在了见愁手背之上!
“啪!”
三支香竟然被直接打落在地,断成几截!
见愁大惊之下,顿生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之感,灵台那微小魂珠几乎立刻浮出,森白之中带着幽紫的光芒,立刻笼罩全身!
戒备,已瞬间激发!
她豁然回首,向着窗外看去,脑海之中却还留着那一道墨色乌光的残影——
似石非石,似金非金,约莫有尺长,长长方方的一道。可到底是什么,她却没有看清。只觉得,不像是一把刀,反倒像是一把尺。
两扇夹着雪白窗纸的雕窗,保持着先前被见愁打开的模样。
窗纸上那浅红色的字迹,此刻已经消散干净。
三枝梅斜斜刺入雕窗景中,半点没有变化。
窗外,是小小的一座庭院。
中庭上有着几片落叶,旁边的树下有一张灰石圆桌,桌旁有四个矮矮的石凳,似是供人闲谈休憩之用。
可是,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那是一种奇诡到了极点的感觉。
见愁僵直地站在这两扇雕窗前,心神已经与人皇剑相连,只是引而不发,可一旦窗外有异动,她必动如雷霆!
偏偏,窗外似乎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的目光,在窗前逡巡,渐渐落在了那已经重新变成一片雪白的窗纸之上。
那里,是她看不见的地方。
紧紧掐着手诀的手背上,还有先前那神秘“暗器”划过时的深痕,深白的“血迹”浸染出来,又飘摇地升腾到虚空里。
可见愁没有看上一眼。
她只觉得喉咙发紧——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目光,就锁定在那窗沿与雕窗的夹缝之中,仿佛那里站着一个强大的敌人。
那仿佛是极短的一个瞬间,又仿佛是漫长的一生。
“吱……”
满院无声的静寂之中,左侧那一扇雕窗竟像是被风吹动一样,忽然动了一动!
见愁险些立时拔剑而出!
可下一刻,便瞳孔剧缩。
早已经消散了字迹的窗纸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点水迹!
像是谁伸出了自己的沾湿的手指,在窗纸上慢慢划过……
见愁的瞳孔,越缩越紧。
她骇然地辨认出来,那些笔划,竟然构成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是人在垂死,又仿佛稚儿习字,控制不了力道,也完全分辨不出笔迹。
“有……”
“诈!”
轰!
像是重重的一锤,从高高的天际坠落,猛然敲击在心上!
像是雪亮的一刀,自迷雾的深处迸射,冰冷冷的剖开伪装!
见愁头皮都炸了起来!
有诈!
入宅之后的一切一切,瞬息从她脑海划过。
梅瓶留字,书房疑云,转生池水,逆魂丹,窗纸留字,三支紫香……
还有……
“以示后来人,为吾破此局”!
三支紫香,就落在她脚边,断裂不成样子。
可依旧有幽幽的香息溢出。
见愁目光定在那歪扭又虚弱的“有诈”二字上,不由自主地构想了起来……
花费整整九世,研究透这世上所能研究的一切,又费尽苦心,为自己最后的一世设局。
此局成了吗?
并没有!
他还在等待一个“后来人”——
一个看见他梅瓶底下留字的人,一个顺着留字去探寻疑云的人,一个成功找到转生池水的人,一个依着书案所留丹方去炼丹之人,一个炼丹试丹之后成功的人……
一个,相信这旧宅主人的人!
梅瓶留字是真,满屋书籍是真,转生池水是真,一本丹方是真……
即便来的不是见愁,其他人也依旧可以在无数的书籍之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即便这一位“后来人”不需要逆魂丹,那一本书里还有别的丹方……
而它们……
都是真的。
那么,这窗纸上的留字,是真吗?
一种刻骨的寒意,一下从见愁的心底,慢慢流溢而出,漫散到她四肢百骸之中,让她浑身发冷……
若真是“有诈”,此人心机,何等惊天?
寸寸算计,步步为营。
心机深沉,阴险诡诈!
纵使今日踏入此宅的“后来人”不是她……
可又有谁能抵抗转生池水和一本丹方的诱惑?又有谁能抵挡一个“欺天逆道”修士“一诺”的诱惑?!
见愁久久不能动上一下。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渐渐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个奇诡的局中。
窗外似乎没人,又似乎有一个强大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存在。
她不知道是谁给了她留字,更不知道对方可信不可信。
甚至,是否真的“有诈”,也很难说。
旧宅屋主是什么目的?
窗外留字之人,又是什么目的?
敌不动,我不动。
不管外面是不是有人,又到底是谁,此人的实力必定远超于她。
见愁冷澈的目光,投向那字迹存在的窗纸,或者说,似乎穿透这一层窗纸,看着窗纸之后。
“晚辈见愁,谢尊驾提点。不知尊驾何人,可否现身一见?”
“……”
无声无息,没有回应。
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