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记得这是村子里另外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他好像是周老三隔房的堂哥,做事干活都很一般,也很少掺和别人家的事,反正没什么存在感。这样一个人做村长,能服众吗?
姜瑜马上敏感地察觉到这里面另有内情,她试探地询问道:“刘书记,这是公社的决定吗?”
刘书记摇头:“当然不是,这是上面的决定,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上面,是县里还是市里?别扯淡了,无缘无故的,县里、市里才没闲心去管一个小村庄的村长是谁呢。除非是村长犯了很大的错误,可翔叔在村里威望很高,性情又耿直,处事不偏不倚,他能犯什么大错?
姜瑜觉得刘书记没说实话,可隔着一条电话线,她也不能钻过去,逼着他说真话。
挂了电话后,姜瑜本来消下去的心思又起了。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接二连三的出事,说是巧合她都不信。
不过最近梁毅要带人进山里训练,这两周都不会回来,让他找人开介绍信和买火车票至少得等半个月,姜瑜等不急。
想了想,她把主意打到了秦老头的身上。
第二天,秦老头来给包菜捉青虫时,姜瑜就把这事告诉了他,不过未免这老头不答应,姜瑜没说实话,扯了个借口:“快过年了,我想回去看看老家的亲朋好友。秦爷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买张火车票,开个介绍信,行吗?”
这对秦老头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但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你走了,这菜怎么办?”
这个姜瑜早想好了,她把自己的钥匙解下来,递给了秦老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菜园子麻烦你们照看了,菜也由你自己来摘吧。”
秦老头最关心的问题解决了,他非常好说话的答应了:“行,你想买哪一天的火车票?待会儿,我让人去给你买。”
“越快越好,有今晚的最好。”姜瑜说完就发现秦老头的脸色不对,忙补充了一句,“现在天气还不是很冷,早点出发,早点回来。免得过一阵下雪了,火车总是晚点,太不方便了。”
秦老头年轻那会儿也经常坐火车,一坐就是好几十个小时,有时候连个搁脚的地方都没有,坐一趟火车下来,脚都肿了。要是再碰到暴风雨,火车晚点个一二十个小时,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他表示理解:“行,知道了,我尽快给你安排。”
等他走后,姜瑜开始收拾东西。天气冷,她这一趟回去,换洗的棉衣肯定要带个一两身,然后是钱和粮票,此外火车上没什么吃的,还得自己准备接下来两天的干粮。
难得回去一趟,怎么也该老朋友们准备点礼物才对。可想着浮云县那边现在的形势,姜瑜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多带点钱吧。
零零总总,姜瑜还是收拾了一手提箱的东西。
收拾完行李,她给梁毅写了封信,也没提浮云县现在的变化,只说她想回去看看翔叔他们,过一阵就回来。
***
秦老头的动作果然很快,到下午的时候,他就把介绍信和火车票给姜瑜送过来了,夹在票和介绍信里的还有五张一斤的全国粮票。
姜瑜拿起来,扬了扬:“这是。”
“拿着吧,饿了买点东西吃。”秦老头笑呵呵地说。
姜瑜收了起来:“谢谢。你们多保重,我先走了。”
梁毅家出门没多远就有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姜瑜拎着行李,转了两趟车,在天快黑下来时,赶到了火车站。
因为要得太急,秦老头没买到卧铺,只给她买到了一张座票。姜瑜挤上车,发现这趟车特别拥挤,连下车门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大家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慢慢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这阵势,比之后世的春运大军也不逞多让。姜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艰难地坐下,因为她的座位旁边的走到里也有席地而坐的人。条件艰苦,只能克服。
一路走走停停,好在火车没晚点,在后天下午到达了市里。
姜瑜照旧在市火车站旁边的招待所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坐汽车回了浮云县。
到了浮云县,她也没急着回去,而是去招待所开了一间房,把行李放在房间里,再去国营饭店吃了顿午饭,然后在县城的大街上转悠起来,打算先了解一下情况。
转了一周,姜瑜就发现,过了大半年,浮云县的气氛明年比去年紧张。路上行人都是神色匆匆,看到陌生人,大家都一脸戒备,而且街上的红袖章变多了。以前要走好几条街才能碰到一个红袖章,现在一条街上能看到好几个红袖章在转悠。
果然,大丫的信里没有夸大其词,浮云县的形势比以往乱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在街上转了两周,已经引起了几个红袖章的注意,这几个家伙眯起眼,目光悄悄在她身上打转。
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这个时候显然不宜随便跟人起冲突。
姜瑜打消了继续逛街的念头,转身摆脱掉身后的几条尾巴,回到招待所睡了一觉,等天黑后,她才摸出了门,直接往徐落英家而去。
晚上七点多,徐落英家的灯还亮着,三个孩子在玩游戏,徐落英在厨房里烧水,水沸腾开来,咕噜咕噜地响。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二丫跑进了厨房,对徐落英说:“妈,有人在敲门,会是爸爸来了吗?”
自从被撸职□□后,未免牵连到妻女,邹副局长除了那天晚上悄悄来让她转告大丫给姜瑜写封信外,就再也不曾来过。
徐落英生怕是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紧,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连炉子上的水都顾不得了,她三步并两步,跑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老邹……”
结果打开门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拉着姜瑜的手,做贼似的往门的两侧张望了一周,然后赶紧把姜瑜拉了进来,飞快地关上门。
“小瑜,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大丫叫你别回来吗?你还回来做什么。”徐落英看着姜瑜,噼里啪啦一阵好说,然后不等姜瑜说话,她又问,“没人知道你回来吧?”
姜瑜点头:“我今天才到的浮云县,还没回荷花村。想着既然来了,先找你和邹副局长见个面。”
徐落英皱着眉:“这不都见到了吗?你看,我们都好好的,你听我的,趁着大家都没发现你回来了,明天早上赶紧走,去市里买车票回黎市。”
她这么急切地赶自己走,引起了姜瑜的怀疑。按理来说,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又不常待在浮云县,就算现在浮云县的革委会很猖狂,这把火也烧不到她身上才对。徐落英委实不用这么着急,她这幅样子,反倒是说明,这事可能跟她有关。
姜瑜心里隐隐有谱了,她也懒得废话,直接问道:“徐婶子,这么远回来一趟,不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肯定不会走。你直接告诉我吧,也免得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去别的地方打听,惹出事来。”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呢。”徐落英急得跺了跺脚,拉着姜瑜,“你跟我到厨房里来。”
她把姜瑜拉到厨房里,又叫已经懂事了的二丫:“去门后面盯着,要是有人来,赶紧回来告诉我。”
“好。”二丫点点头,小跑了出去。
徐落英又不放心地把厨房门关上,才拉着姜瑜坐下说:“我听老邹说,你那继姐,就周家那个继姐,攀上了新的革委会主任。”
一句话姜瑜就明白了,果然是冲着她来的,难怪庄师伯、邹副局长还有翔叔都遭了殃。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帮助过她,而对周老三袖手旁观,甚至邹副局长还抓了周建设,翔叔更是没少训斥和处罚周老三父子。
周建英这是想一口气把场子都找回来啊。不过她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她一个重生者不知道明年这场动荡就会结束吗?还去跟革委会的人搞在一块儿,真是疯了。
姜瑜收起复杂的思绪,歉疚地对徐落英说:“抱歉,是我连累了邹副局长。”
徐落英倒是想得很开:“关你啥事,抓坏人是老邹的责任,他一没冤枉好人,二也没乱抓人,动用私刑。他没错,你也没错,都是这世道的错。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扫大街就扫大街,这样还轻松了许多,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一出去就是好几日不着家,还让咱们娘几个提心吊胆,总怕他哪天就牺牲了。这样就好,平安是福嘛!”
这话不过是徐落英的自我开解罢了。以前邹副局长还能时常来看看她和孩子,两人还考虑过复婚,但现在都成了泡影,为了不牵连她们母女,就是在大街上碰见了,他也会装作没看见她们。
姜瑜能体会徐落英的心情。
她问:“那那些人没有为难你们吧?”
“这个倒没有,我跟老邹不是离了婚吗?没想到这还救了咱们娘几个,没被他牵连。”徐落英说起这话来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这些人说,我跟老邹这个坏分子划清了界限,是个积极分子。没人为难我们,但这条街上的红袖章经常过来咱们这儿转悠,估计是怕我们跟老邹有联系吧。”
她们没受到太大的影响,这让姜瑜心里头好过多了。她问徐落英:“你知道新得革委会主任是谁吗?”
徐落英说:“是个三十岁出头,有点胖,斗鸡眼的男人,好像叫什么黄为民,眼睛贼咪咪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姜瑜点头:“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吗?”
这可问住了徐落英:“我哪里知道,我就一个普通的纺织厂女工。”
看来这事还得找邹副局长才能了解清楚状况。姜瑜问她:“邹副局长现在在哪儿?”
徐落英看了姜瑜一眼:“跟几个被批斗的老头一起,就睡在县公共厕所旁的那间小屋子里。那里一直有人看着,你可千万别去,不然他们一发现你跟老邹接触,就会给你扣一顶同党的帽子。”
徐落英是真的怕了,邹副局长不过就是在开会的时候,替庄师伯说了一句话,就被人揪住了辫子,放大,然后被打成了庄师伯的同伙,坏分子。不但摘掉了公安局副局长的帽子,还被送去扫大街挑粪。
姜瑜明白她的顾虑,安慰她道:“没事的,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不会被人看到的。”
见她固执己见,徐落英摇了摇头:“哎,你这孩子,听婶子的一句劝,我们家老邹都搭了进去,你就别送上门了。”
“我知道,徐婶子。”姜瑜拍了拍她的手,拿出提前买好的一袋糖,“这是给二丫她们的,你先收着,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第124章
天公作美, 次日一大早, 姜瑜起床拉开窗帘就看到外面雾气缭绕,浓郁的冬雾盘绕在浮云县上方,连招待所门口的那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都看不清,就更别提马上的行人了。只有偶尔闪过的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显然还有人在马上上行动。
这可是个好机会,老天爷都成全她, 给她机会去见邹副局长和庄师伯。
姜瑜披好棉袄,扣好扣子, 火速出了门, 连早饭都没吃就直奔徐落英所说的那个公共厕所而去。
浮云县不大, 全县总共就两个公厕, 一东一西。邹副局长和庄师伯被安排到了东边那个更破一些的厕所,走到那附近, 一股尿骚味就传来了。
因为现在很多偏远落后小城市的自来水系统管道都还没铺设完善, 县里的居民大多都是用的井水, 所以厕所这边也是没有自来水的, 冲厕所只能由清洁工,人工提水冲。清洁工搞卫生总有延误, 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候在那里,来个人就去冲洗厕所。久而久之, 这公厕就成了县里卫生的老大难问题,又脏又臭又潮,大家见了这地方都绕道走。
姜瑜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因为她已经发现了邹副局长和庄师伯的身影。他们俩穿着一件脏兮兮又打满了补丁的靛蓝色大棉袄, 头上戴了一顶蓝色的破帽子,拿着扫帚,分别在马路的两端扫地,水雾凝聚在他们的眉毛胡须上,形成一串细密银白的水珠,两人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埋头干活。
姜瑜看了几秒,发现因为时间还早,来往的路人不算多,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便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邹副局长下意识地旁边一侧,给人让出路来。但等了几秒,身后还是没动静,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就挪不开了,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然后反应过来,一手提着扫帚,一手抓住姜瑜,把她拉到路边的一颗白杨树后面,低斥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别回来吗?”
跟徐落英的反应一模一样,不愧是夫妻。
姜瑜看着他,果然是逆境磨人啊,不到一年不见,邹副局长如今就成了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流浪汉,哪还有去年的意气风发。
“邹副局长,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姜瑜温和地笑道,安抚他。
但这没用,邹副局长虽然知道姜瑜有些手段,可这些年是红袖章的天下,尤其是他们县里现在这群家伙,非常嚣张,要给谁扣帽子就给谁扣帽子,连县里的干部看到他们都要绕道走,更何况姜瑜一个小姑娘呢。
至于上次跟着这姑娘回来的那个叔叔,邹副局长也没指望,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而且军政分家,军队里的人也管不了地方事务。
他叹了口气:“行了,你都看见了,我们这都好好的呢,回去吧,去黎市。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是我跟庄老头自己犯了错,你这么大个小丫头,怎么老爱操这些闲心呢。”
姜瑜好笑:“昨晚,徐婶子也是这么说。你们还真不愧是一家人。”
一听这话,邹副局长就明白了,把扫帚往旁边一丢,无奈地看着姜瑜:“都知道了,你这姑娘怎么还这么傻,跑回来自投罗网。要是被你那个姐姐知道你回来了,她铁定不会放过你。”
姜瑜笑道:“无妨,正好我也有些账要跟她算。”
她本来没想跟周建英计较,结果这姑娘反而跟她不依不挠,为了报复,连自己都能搭上,不得不说,还真是个狠人,可惜没用对地方。否则做个八九十年代的弄潮儿,凭着她的“先知”怎么都能过上好日子。
邹副局长是个聪明人,见姜瑜不肯罢休,他也歇了劝她回去的心思,并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让姜瑜事先有个心理准备:“你那继姐攀上的是新的革委会主任,黄为民。这个家伙是市里面任命的,他应该是有些来头,气焰很嚣张,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县里老一辈的领导都比较给他面子。你最好不要跟他正面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