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正为这转轮灯惊叹呢,旁边涌来越来越多的观灯者,一个壮汉从程平身边挤过,程平不提防,眼看便要扑倒,不想身前横过一个胳膊,程平硬生生栽在某位的怀里。
程平脑子发懵,第一反应是陆侍郎这大氅上的暗纹可真精致……
陆侍郎!程平赶忙站直,叉手行礼:“多谢侍郎援手。”
陆允明不在意地笑笑:“小心些。”
“是。”程平再行礼。
程平跟在陆允明身侧,后知后觉地想起,陆侍郎身上还熏着香呢,不是极近闻不出来,味道似檀非檀、似花非花,清雅得很,陆侍郎果真是个闷骚的人啊。程平在心里埋汰完自己的“恩人”,终于心情平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两人把一条街走完了,再往北拐,可以转到更加热闹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往南则是坊门,门内一个馄饨摊子,灯火明灭中一个老叟正在张罗着,锅里冒着热气,三两个客人坐在案边且聊且吃。
程平晚上的酒宴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子就饿了,若是跟杨华或者周通出来,这碗馄饨是一定要吃的,但跟陆允明,程平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去吃碗馄饨吧。”
程平抬眼,陆允明已经当先迈步走了过去,赶忙眯着笑眼跟上。
今日上元节,馄饨摊子卖的不是馄饨,而是应景的节日吃食——面蚕3。所谓面蚕是一种小面疙瘩,在肉汤里煮,冬夜里热乎乎地来上一碗,又香又暖,很是不错。
程平与陆允明在小摊子旁坐等。走着不说话还不觉得怎样,对面坐着不说话,就不合适了。程平无比怀念后代的手机,每人一个手机在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说话了。
程平只好找话题,“平幼时不懂何以这面蚕叫面蚕,明明是面粥嘛。直到吃到一个同窗家的面蚕才知道,这里面是一个个小疙瘩,而不是一锅面糊糊。”
陆允明忍俊不禁,眼角向上弯,绽成些桃花的样子。
程平一直具有自我批评的幽默精神,接着自曝家丑:“先母与阿姨皆不擅鼎鼐调和之道,先父尝抚平之头顶,喟然长叹:‘吃这样的饭食,我儿长这么大,委实不易。’”
陆允明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然父母早亡,没这种记忆,看着程平似是抱怨实则怀念感慨的脸,不由得恻然,若父母还在,以他的年纪,想来还娇养着呢。
程平感慨完了,脑子就转了,陆允明在同情她,她则看着在街头泰然而坐的陆侍郎,心里暗笑,以这位的家世身份,恐怕不大有机会在街头吃这个,今天也算开了洋荤了。
所谓恩将仇报,不过如此!
第21章 礼部试开始
年也过了,节也过了,下面就该考试了。
二月初一日,礼部试开考。
朝廷早贴了告示,说了今年科考的变化,士子们也议论了一阵子,但因为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倒也没引起什么舆论大哗、物议沸腾来。
程平对第三场的时务策改成笔试有点犯怵——文辞优美是本朝评判试卷的主要标准,一篇言辞平实恳切的,跟一篇花团锦簇、骈丽漂亮的相比,往往吃亏。这个倾向在口试的时候可能不明显,在笔试的时候恐怕就很重要了。
程平天生缺点写诗赋的细胞,柳夫子因此拈断多少胡子,最后终于放弃,这才同意她考得明经。没想到临了临了,还得写文章。
没办法,那也得跟着“高考”指挥棒走。程平在心里暗骂,不知道是哪个讨厌鬼提议这么改的。骂完,脑子里便不由得闪现出一个风姿挺秀的身影……程平扁扁嘴,算了,考不过是技不如人,骂人家出题的,没意思。
陆允明或许是被骂得多了,很有点刀枪不入的架势,耳朵不热、鼻子不痒,一个喷嚏都不打。他站在贡院殿前,看士子们一个个鱼贯而入。
程平被搜完身,松口气,提着考篮,往前走,抬头看见一抹绯色身影,便和其他士子一样,给陆允明行礼。
陆允明看她一眼,没什么别的表示。
程平便老实地跟着队伍走进大殿,去找自己的座位。
第一场照旧是考帖经。考场里一片写字的沙沙声,就像蚕在吃桑叶。1程平开始还有点紧张,答着答着就放松了,但放松的是精神,越发紧张的是脖颈。越写到后面,头越沉,还有点头疼——典型的颈椎病症状。
程平忍不住抬手揉揉脖子,陆允明巡场过来,看她那德行,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寒窗苦读的士子,脖颈少有没毛病的。
程平也看见了陆允明,赶忙又正襟危坐,接着答题。
陆允明抿嘴笑一下,在程平身边略停,瞥一眼她的试卷,然后袍子角一闪,走了。
程平松一口气,全神贯注地接着写帖经。
到考完时,程平脖子已经直不起来了。她缓缓地把脖子扶正,似乎都能听到嘎嘣嘎嘣的响声,突然想到好似电影《终结者》里面有个这种动作。呵,《终结者》,程平提着考篮往外走时,因为这个联想情绪越发低落了,穿越回唐代真像一场梦,要是明天一早醒来又回到为房贷奔波、受老板吆喝的日子多好。
杨华和周通在对题,周通照旧地“完了”“完了”,程平无奈地笑了,周通这“完了”金句从县试说到礼部试,不知是该说他考试运好,还是说这其实是学霸的谦虚。
看程平不说话,杨华问:“你怎么了?”
程平歪歪脖子,皱眉:“脖子僵得慌,头疼。”
杨华看她,“你且站一站。”
程平停住。杨华一手扳住她的肩,另一手掌贴在她后背肩颈处,用力揉下去。
程平不提防,一声惨叫。
平时程平说话都注意着,尽力低沉一些,不显出女子声音特征来,这一嗓子却又娇又尖,杨华不仅一怔。
周通笑话她,“儿郎家,这点疼都忍不住。”
程平心虚地看看杨华,故意埋怨:“你这简直是酷刑,莫说儿郎,野狼也禁不住啊。”
杨华笑了:“你这肩颈都僵死了,难怪疼。你忍忍,我帮你揉开,就会好些。”
程平赶忙摆手,“忒疼了,还是别揉了。”
杨华放柔了口气:“我轻一点,轻一点,很快就不疼了。”
程平还是龇牙咧嘴,却不敢喊出声儿了。
主考监考们收好试卷出了贡院,互相告辞。
陆允明正登车,听了程平这一声喊不由得回头,默默看他们一眼,放下了帘子。
两个监考的老叟同行,其中一个皱眉:“贡院门口,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另一个笑他:“隐芦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肩颈怕也是不舒服吧?”
头前的老叟也不由得笑了,说起家常:“如今越发不好了,伏案看书多了,肩背便酸疼难忍。”
“隐芦不妨试试热敷,平时练练五禽戏,亦可缓解。”
听着程平他们隐约的笑语、监考们的对话,还有别的考生们讨论题目的声音,陆允明闭目倚在提花背靠上,轻声吩咐道:“走吧。”
程平受了杨华这几下子“酷刑”,到底轻松一点了,三人一起走回馆驿去。
回去了先去拜白别驾。按说白别驾贺完了元正,任务完成就该回去了,但朝正官们一般都等着礼部试考完放榜才回,也算有始有终的意思。
程平等因为颈椎病的问题耽搁了一会儿,落在了后面,白别驾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坐在最前的是几位进士科的,远的是明经科的,靠近门的是几个寒族明经士子。
程平等进来,行了礼,自发自觉地也去最末位待着。
白别驾看他们一眼,竟然主动问程平:“程郎君此次帖经考得如何?”
程平恭敬答道:“倒是都答上了,只是恐怕有几道不大准,还要查过书才知道。”
“平日便跟你们说,莫要依仗着那一二分小聪明便自谓了不得了,还是要脚踏实地的,果然,如今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便露怯了。”
程平只好肃立听批,别的士子们也做领训状。
又训了几句,白别驾终于挥挥手,众士子退出。
程平与周通、杨华对视一眼,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真是身心俱疲的一天啊。
第22章 愁人的策问
十日后。
周通站在榜前,一遍一遍地找,终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程平和杨华在周通身侧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周通却笑了:“我能来长安参加礼部试已经是侥天之幸了,时至今日才被黜落,早出我意料之外。”
程平、杨华默然。
“就这样,我家祖坟上的青烟也弥漫一片了,很应该弄些鸡鸭鱼肉祭祖。”周通又笑道。
周通平时总“完了”“完了”的,没想到真正被黜落了,倒能坦然处之。程平拍拍他肩膀,“我们下次再考。”
周通却皱眉:“呸!呸!什么我们?是我。你跟含英这科是必中的。”
程平和杨华都笑笑,承他的好意。
周通又道:“这回我可不陪着你们读书了,且去逛逛东市西市,也去胡姬酒肆喝一杯,回头够我在庄子里头说半年的。”
杨华本意交结的是程平,与周通交往原是附带的,后来处得长了,倒真成了朋友,此时看他的样子,心里也很是遗憾,嘴上却笑道:“让阿大带你去,他原是长安人。”阿大是杨华的仆从之一。
程平也笑道:“回来先跟我说说,我还没见过胡姬歌舞是什么样的呢。”
程平他们屋虽是强颜的欢笑,但到底是欢笑,馆驿里被黜落的不少,别的屋里愁容满面的、痛哭失声的……怎一个愁云惨雾了得。
第二场墨义考完,黜落的就更多了,所剩不过十之三四。齐州士子中,进士科只剩了吴焕、秦勉,明经科也只剩了程平、杨华等四人。
程平最担心的策问笔试终于来了。
程平坐在考场里,手有些微微发抖,不知道今年有大变革的礼部试会出什么奇葩题目。
吏人把试卷发下来,程平一看,果然不是什么好答的——藩镇割据问题,不由得想起被自己那位刺史老师叉出去的赵原来。朝中关于藩镇割据观点针锋相对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答得与判卷者观点不一致,虽然不会被叉出去,黜落是一定的。
程平曾听老师说过朝中党争。对藩镇和边患,陈相一党是主战派,邓相是主和派,陆允明既然属于陈党的,那么答题看起来应该走铿锵的鹰派路线,但礼部试试卷恐怕不是由陆侍郎一人来看的,保不齐会一审二审三四审,这么些阅卷者,其中有没有邓党很难说,若一味迎合主考,却撞在一位“鸽派”手里……
程平一边慢慢地磨墨,一边想着规避和投机策略。
其余考生有才思敏捷的,已经下笔了,也有跟程平一样还在构思的,当然也有一脸懵逼的——想来是他们的县试和州府试策问都比较温和,突然看见这么凶残的题目,难免就有些不适应不了。
倒是齐州士子们因为赵原的事,对这个题目不陌生,多多少少都想过答题思路,这会子便占了点便宜。
程平终于理好了思路,挺直腰,抬笔答了起来。
巡场经过程平身边,看她已经写了不少,陆允明肃穆着脸走过去,不知道这一大篇子,是言辞恳切,还是接着耍滑头?
第二日阅卷时,陆允明便知道了,后者!
程平就一个主要观点——打仗?你得有钱啊。
程平先论述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重要性,然后就开始说怎么“粮草先行”了。
要解决财政困难,不是只有加赋一个办法,程平旗帜鲜明地提出“理财以爱民为先”1,然后说方法。
先说漕运。程平把那日谢恩宴上自己关于漕运的观点撮其精要列了上去。漕运畅通,不仅可以解决长安京畿乃至运河沿线的粮食问题,还可以用“基建”拉动内需,增加就业机会——当然前提是雇佣劳动,而不是纯粹摊派的徭役。
然后说盐政。对盐政,程平没什么新奇观点,但“盐”值钱,这点毋庸置疑。想赚钱,当然要拿最肥的这个开刀,她泛泛地列举一些后代盐政的方法,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然后提出粮食常平法,解决灾年饥民问题。百姓日子过得好了,经济良性循环了,财政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百分之八十的篇幅写完,最后程平笔锋一转,又回到藩镇这个题目上来。朝廷有钱了,管辖区内的百姓安居乐业,藩镇估计连兵都招不起来,那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程平只是从理论上高谈阔论,却不知道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唐代藩镇的一大因素就是府兵制变募兵制,而募兵的来源就是失地的农民,程平给画了个大饼,如果农民人人安居乐业,谁还乐意去藩镇当兵啊?
陆允明读了两遍,且不时停下来想一想,程平这见地是尽有的,且有其独到之处,只是也太滑头了些!
陆允明提起笔,终究还是在已经有两个“上”一个“中”字的卷子角上画上了最重要的那个“上”字。
旁边一个上年纪的阅卷官员走过来,看到程平试卷上新写的“上”字,虽是笑着 ,却明显表达了自己的不敢苟同:“这份试卷虽内容略有可观处,但词句不够端整雅丽,某以为当算‘中’卷。”
这位官职虽低于陆允明,但为人耿直,在士林有雅望,是邓党的主要人物。
陆允明微笑道:“这本是策问,某以为,当以方策为重,词句为轻。”
另一个该组的邓党倒觉得程平写得还不错,尤其跟刚看的那几篇满脑子打打打的比,故而给了“上”,这时候便笑道:“李公不能拿进士科的要求来评明经,不然恐怕都要黜落了。这份在明经中已经是上上之选。”
另一位陈党的觉得程平说的不无道理,前年平叛就是因为财政吃紧才失利的,故而也给了“上”,此时看两个邓党自己对上,便微笑着做壁上观。
……
引起一场争论的程平此时正在睡觉,劳心劳力,可是累坏我了,今天谁说也不听,我要睡到实在躺不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