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平很诧异,难道你们家添丁了?
“本乡习俗,有喜事便要分发红蛋,大家同喜的意思。这不是我家郎君第一场考过了嘛?”
这时隔壁那位走出来,略胖的身材,白白的面庞,一脸喜兴对程平叉手,“郎君是考进士的还是明经的?没在明算这边看到你。”
程平也叉手,“某是考明经的,原来郎君是考明算的,失敬!”
“明算有什么敬的?不如明经,更不如进士科。”小胖脸有点垮,“不知被我阿耶骂过多少回。”
程平就喜欢跟这没心机的说话,况且她说的也是真话,“某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如今会作诗的不少,但能算方田、会商工、晓方程的,却不多。郎君是做实事的人。”
小胖子认真地看着程平,程平让他看得有点发毛。
小胖子深深一揖,“能得郎君这一句话,春无憾矣。”
程平连忙还礼,心里惋惜,孩子,你生错年代了,要是生在“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你爹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程平又与这位叫季元春的数学能手小胖子寒暄了几句,婉拒了他一起吃晚饭的美意,回到自己屋里。
程平的手拨拉着一枚红蛋转圈,脑子里想的是杨华的话。就这录取率,能不能过府试,还真是个问题呢。又想起老师说的礼部试,明经科约莫是十五至二十人即可取中一人,而进士科则三五十人才能取中一人,老师早年考场得意,早早中了进士,所以觉得明经好考,现在算算,即便是明经科,也很难啊。
万一考不中……程平想起周通说的“回家娶妻生子”,心说,先达兄,你还能回家娶妻生子,我却连这个退路都没有啊。
第9章 侍郎其人
看着红蛋在桌子上滴溜溜转,程平脑子里闪过大伯、伯母、婶母的脸,若是此次不能及第,婚事还能再推多久?恐怕推无可推之际,便是身份暴露之时。
若是身份暴露,自己的命运且不说,阿姨呢?即便他们不知道当年的点子是阿姨出的,她总也算“从犯”,自己算是程家骨血,或许还得赦免,不过是远远的嫁了,阿姨……在这个宗族势力强大,法律意识淡薄的年代,程平不敢想。
自己,想到要与个没见过的平庸男人结婚,生儿育女,程平打个寒颤,若是不能尽快科考及第,等着的,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风吹得窗棂吱吱地响,在这秋夜的逆旅中,对着一豆灯光,程平白日武装出来的勇气和淡然全不见了踪影。
她拿出各种注疏讲义,突然觉得有点陌生,有的本子因为经常翻,已经翻厚了甚至残破了,但再看总觉得还有疏漏。有几本比较生一点,是老师前阵子新得的,是汉时一个流派的合集,这个流派本朝并不推崇,老师给程平让她增加见识用。这会儿程平却觉得,真应该看得再熟一点,万一考到呢?毕竟录取率低,可不就是得找点偏的怪的吗?
程平拿起这本,看看,再拿起那本看看,终究扔下,抱着头苦笑起来。
如此折腾半宿,第二天程平抠搂着眼走去大堂吃朝食。
杨华正在吃馄饨,看见程平,朝她招手。
程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这吃免费的早饭,当下领了自己的那一份,跪坐在杨华对面。
杨华仔细觑着程平的脸,“悦安面色不佳,莫不是哪里不适?”
程平搓搓脸,实话实说:“没睡好而已,怕考不中。”
杨华忍俊不禁,“昨日悦安还说我与先达呢,怎么自己倒想不开了?”
程平笑一下,“含英就莫笑话我了。”
“但尽人事,余听天命。”杨华身子前倾一点,嘴角含笑,眼睛却是认真的。
程平才发现杨华长了一双好看的凤眼儿,以前总觉得这哥们有点浮华虚假,这会子倒感受到些真情实意,正要说什么,杨华坐直,先笑了,“从前不觉得,细看,悦安竟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好相貌。”
程平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杨华哈哈大笑。
程平擦擦嘴,没好气地说:“不及含英有美形。”
汇合了周通,三人一起坐杨华的车去贡院。
程平还没坐过这么讲究的马车呢,周通亦然,直说:“不过几步路,走着过去便是了。”
“上来吧,”杨华笑道,“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不爽快。”
已经上车的程平:“……”
马蹄嘚嘚,程平掀开毡帘看外面,哪知刚掀开,又赶紧缩回手来。
杨华笑问:“怎么了?”自己也掀开帘子看。
只见一个深绯色官服的身影正缓缓地走着。
杨华放下帘子,故作神秘地笑问:“知道那位是谁吗?”
程平摇头,周通一脸不明所以。
“陆诚之陆侍郎,今年的礼部主考。”
程平始终对高官显宦少些敬畏,皱眉道:“这会子他不应该猫在长安琢磨怎么难为这些士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杨华“嗤”地笑了,想象那位“肃肃如松下风”1的陆侍郎“猫”的动作,笑罢,意有所指地说:“他来此地也能琢磨怎么难为我们啊。”
周通听得云里雾里,“你们打得什么哑谜?”
“听闻说,朝中正商议科考改制的事,我们这里一向是科考大府,陆侍郎想是来实地查考的。”
程平点点头,看周通还不知道,便跟他解释了两句,听闻说看到自己坐亭子里啃藕的竟然是以后的礼部主考,周通觉得,或许这次府试不通过并不是坏事,再看程平,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免慨叹,怎么有人心大成这样?
陆主考还没八完,已经到了,三人下了车,等候贡院开门。
关于这位礼部侍郎的前世今生起起伏伏,是墨义考完以后,才“下回分解”的。
就在旅店大堂角落里,桌案上摆着一壶淡酒,三两样小菜,被墨义考试蹂·躏了一天的程、杨二人相对而坐。程平一边剥豆子吃,一边听杨华说话。
“陆侍郎出身河南陆氏,是一代名相陆羡卿之孙,十九岁的状元郎,先帝曾亲赞其‘惊才绝艳’。据说当年跨马游街曲江探花时,光长安仕女投在街上的手帕香囊就清理了五大车,所谓汗牛充栋,不过如此了。”
程平这一天里第二次险些把嘴里的汤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杨华喝一口酒,挑眉笑道:“不信?”
“信是信的,只是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儿。”程平抹抹嘴,笑道。
“我哪里酸得起?”杨华笑道,“身份、才情都差得远。只是有这种人比着,觉得自己太也差劲。”
“你有你的好处,何必妄自菲薄。”程平随口安慰。
“哦?我有什么好处?兄自己倒不知道,还请悦安教我。”
程平抬眼,满脸真诚,“比如脸皮,他恐怕没杨兄这么厚。”
杨华用手虚点程平。
程平哈哈大笑。
杨华也笑了。
直到若干年后,杨华还会想到这场景,齐州小小的旅社中,昏昏暗暗的大堂,程平一边剥盐水豆,一边打趣自己,她弯着眉眼,眸光中似有星光闪动。
此时的杨华却是不在意的,他乘着酒劲儿,说起朝中事,“你知道吗?陆侍郎也曾被贬官,还曾大狱中走过一遭呢。”
程平来了精神,“说说,说说!”
杨华倒不是诚心吊她胃口,确实知道得不清楚,“这种事,我一个没入仕的白衣士子如何清除?只知道大约和党争有关。”
党争,程平听老师提过,一派以邓相为首,一派以陈相为尊,两个老头子斗了几十年,如今还在生命不息,斗争不止着。以这位陆侍郎的出身,大约是陈党的——都是士族子弟。至于他当时为何被贬谪甚至下狱,又怎么起复,程平就猜不出来了。
即便这样,程平也很感谢杨华,对主考的身份喜好多了解一点,至少能保证少犯点忌讳——尤其最后策问的时候。当然前提是,能去长安参加礼部试。
又是五日,墨义出榜。
第10章 抽的啥破签
这回的榜是杨华的仆人帮着看的。
“程郎君第七名,周郎君第十三名,我家郎君第八名,恭喜郎君们,贺喜郎君们。”仆人挤出人群,对等候在侧的程平、周通、杨华笑着报喜。
三人成绩竟然都比帖经那一场好,真是意外之喜。尤其周通,仿佛黑黢黢的山洞里看到了亮光,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子。
杨华问:“目前在榜的还有多少人?”
仆人恭敬地回答:“遵郎君的吩咐,奴婢专门数了,还有三十人。”
也就是说,如果照去年的旧例,会有二十人在第三场被黜落。
第三场是策问。口试题,不确定性很大,主观性也很大,这一场真的是全看天意了。
这种主观性强的试,对主考有所了解就很重要了。程平不藏私,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周刺史的背景跟周、杨二人说了。
“咱们这位使君,当年也是明经及第的,第二年参加了先皇制科,得授河北道怀州某县县尉,一级一级爬上来,很是不容易。”这点背景是老师柳夫子专门托人为程平打听的。
杨华知道得比程平还要稍微多一点,“周使君是个有干才的人。自上任以来,疏浚齐州内的黄河河道,这几年七八月间黄河都不曾有一点口子,减河的水又灌溉了许多良田,有人称赞齐州为‘小江南’,说的就是沿河鱼米丰裕。使君治齐州几年,甚得民望,我游历时,还曾在黄河畔,见过周使君的生祠呢。”
想到生祠,杨华“噗嗤”笑了。
程平、周通都看他。
“以前不曾见过使君,那日又灌了些酒,晃进祠中,见上面的塑像,吓了一跳,只当进了灰大仙庙呢。1”杨华低声笑道。
程、周二人都不厚道地笑了。
杨华这个笑话太魔性,到了策问现场,程平见了主考周望川,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灰大仙”,而考场内比“灰大仙”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位收了几车荷包香囊的陆侍郎。
周望川坐在主考的位置上,旁边是几名属官,另一侧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几案,陆允明正坐在案后慢悠悠地喝热茶。
看这架势,程平马上想到了一个词“列席”。若是别的普通的列席倒好办,但这位是以后礼部试的主考……程平心里产生了点不大好的预感。
程平对着主考周望川行了礼,对陆允明行了礼,又对几位属官行礼。
看程平一圈礼行完,周望川摆摆手,“你坐吧。”
程平端正跪坐,手压在腿上,宽大的袖子垂下,神情严肃,目光清正,周望川打量一下她,年岁不大,气度倒是好的。
吏人端上签盘,程平随手摸了三个,正面朝上放在盘里。2
吏人把签盘放在刺史案上,旁边一个属官,从试题盘中找出相对应的试题,递给周望川。
周望川微微一笑,小郎君运气不错,这道题还是今天头一个有人抽中。
“如今朝中诸公正议科考改良革新之事,就此,尔试论之。”
题目又模糊又大又敏感,程平有点懵,掐一下大腿,强自镇定,看看周望川,又用余光瞥一眼低头品茶的陆允明,理一理思路,开口道:“是。”
“我朝开科取士近二百年矣,其间几次变革,方成如今之模式。立朝之初,以秀才科为贵,继而进士科称擘……”
程平先介绍了一下唐朝科举发展史,表示改良变革这种事很正常,然后就开始九分称赞、一分提建议地说“改良”:比如朝廷是不是可以出点策问的教科书和参考书?教导大家在以后从政的道路上怎么处理实际问题;比如三场黜落制是不是可以改成一起考,然后用单科及格线和总分制结合的方式来录取?这样更直观,而且更方便提拔综合人才;还有皇帝殿试常规化之类的。
听起来条理分明,似乎也颇有见地,实则谁的利益蛋糕也没动。程平真想给自己点个赞,“敷衍这个答案出来,真不容易啊。”
陆允明唇角微翘,看一眼不远处神态肃然的程平,“真是滑头!”
周望川却不想轻松放过她,眼睛一转,挖了个坑,“有人道‘进士浮薄’,请废进士科3,你怎么看?”
进士科重词赋这事确实扯淡,但那边坐着一个可能就是靠写诗做赋中了状元的,程平就不能那么说了,只能虚虚地建议加大政论策问的重量。
周望川眼睛眯起,“还有人说,官宦子弟自幼便知台阁仪范,熟悉朝廷间事,故而选官当设立门槛,非公卿子弟不得考,尔怎么看?”
程平在心里骂“老鼠精”,面上却一脸严肃地列举本朝科举出身的庶族名臣。
“房玄龄,运筹帷幄,定社稷之功;姚元崇,应变成务,提十事要说;张汉阳果敢有谋,复唐室正统……4”程平清亮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在堂上激荡,好在内容倒不是横冲直撞的,列举完,便以“此皆非世卿世禄之家出身之臣也”做结,余下的一字也未多说。
陆允明放下茶盏,看着程平。周望川何以如此咄咄逼人,自然不是针对他一个小小士子,这问题都是问给自己看的,陆允明知道。
只是没想到这个叫程平的士子在考官这样的逼问下,还能有理有据,进退有度,虽看似圆滑,实则内秉规矩,倒着实难得。不由得又想起他湖边吃藕的样子还有那笔字,“是个有意思的,但愿不要被这位周使君黜落才好。”
周望川看程平两眼,不动声色地接着问下面两道策问题。好赖这两道比较常规,程平恰好都提前准备过的,故而答得自谓颇为圆满,周使君也没发疯追加什么问题,程平再次给诸位考官施礼,然后退了出去。
杨华、周通还在候考,程平袖着手,慢慢走回旅社。刚才不觉得,此时凉风一吹,浑身冷飕飕的,这才知道内衣竟然被汗溻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