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不过是在馆驿中走路快了一点,在拐弯处与白壬不期而遇,便被训斥:“行为荒疏,有失体统!”
程平在心里骂着娘希匹,还要恭顺地行礼。
白壬一甩袖子,看都不看她,走了。
等他走远,程平直起腰来,皱皱鼻子,走回自己屋去。
恰在门口遇到周通。看程平面有不豫之色,周通问:“这是怎么了?”
程平让他进屋,然后把刚才的事说了,“你说我到底哪里得罪白别驾了?”
周通坐下,低声说道:“我听说,白别驾与周刺史不对付呢。”
程平秒懂,一把手与二把手权力之争,自己这是被殃及的池鱼。再往深了想,两人出身不同,出仕方式不同,或许从属不同派别,所以——还是党争?党争这个玩意真是无处不在啊……
程平想通了关节,倒不生气了,党争就不是个理智的事,前朝多少名臣大儒因为党争脸面节操掉了一地,白壬这点指责,能忍!再说,又不需要忍多长时间。
程平又庆幸,幸亏我没想认真混朝堂,回头有个出身,找个地方蹩几年,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便是再争也有限,而且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估计到时候日常打交道的没什么高门子弟,兴许连争都不用争了。
所以说,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好处,神仙打架,波及不到自己。
说到高门子弟,程平又想到吴焕他们,自那日谢恩宴露了脸,他们的态度就微妙起来,吴焕照旧是客客气气的,但总带着点探究,韩峻等倒是不明目张胆地鄙视了,却更加疏离,倒是容长脸那位还有另两位原来不熟的寒族士子对程平递出了橄榄枝。程平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不就是党争的雏形吗?果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派别啊。
第15章 雪夜尴尬事
虽然走的是官道,但马车还是颠颠簸簸,没坐马车走过远路的程平开始几天觉得颠得骨头疼,但看看外面护送贡品的士兵,就觉得自己有点太矫情无耻了,人家可是走着呢。
后来坐习惯了,骨头倒是不疼了,就是犯困,很有点前世“上车就睡觉,下车就尿尿”跟团旅行的风范。
正睡得晕晕乎乎,车突然停了,程平身子前倾又倒回来,磕在了车壁上,揉揉头,懵登着眼撩开车帘,看不到什么,莫非又有新的车队加入了?
这队伍本来就不短,陆侍郎的车马、白别驾的车马、士子们坐的车,拉贡品的车,还有仆从们以及一队护卫,迤迤逦逦地,绵延了老远。
前些天经过郓州,遇到郓州进长安朝正的队伍,就汇合在一起走,队伍就更长了。
郓州别驾是个会来事的,一切唯陆侍郎马首是瞻。两府士子聚餐时,这位更是谀词如潮,让程平等士子看了一出现场版“官场现形记”。
程平慨叹,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诚不我欺,不行万里路,能看到这样的社会风情吗?
落下帘子,程平拽拽搭在身上的羊皮袄,合上眼,接着睡回笼觉。不知道这回又来了什么样的别驾,要是也跟郓州别驾似的就好玩了。程平想到郓州别驾围着陆允明彩衣娱亲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当然好笑是旁观者的感觉,被当祖宗一样奉承的陆侍郎估计不这么想。程平偷着观察了一下陆侍郎的反应,这位始终微微笑着,宛如带着一张温润如玉的假面。程平点头,到底是朝廷中枢混久的政客,喜怒不形于色的业务素质就是过硬。
到晚间的时候,程平便知道自己猜错了,确实有车队加入,但不是什么别驾,也不是长史,而是个小娘子!
整个队,除了程平这个乔装改扮掩人耳目的,一个女的都没有,这会子竟然加入了小娘子,就像一锅白粥,加入了皮蛋瘦肉,瞬时就有滋有味了起来。
连一向爱装相的高门子弟们,私下里谈论的都是小娘子。
程平也就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娘子——普通的想混进这个车队也难,是河东柳氏的女郎。其父是已故的恒州刺史,女郎与其兄在老家守丧毕,投奔在长安为官的伯父,没想到在相州附近遇到匪徒,不但死伤了不少部曲,其兄也受了伤,小娘子急得直哭,一路惶惶地奔来,总算遇到了朝正大部队。
于情于理,都不能把他们拒之门外,于是大家便多了个女队友。
接下来几天,程平时常能听到关于女队友的话题。
“听闻河东柳氏女皆国色也。有童谣曰:‘柳色新,柳色俏,弯眉毛,戴翠翘,等我长大嫁与我好不好?’”
另一位“噗嗤”笑了,“今有柳氏女,风南赶紧去求娶!”
“传闻罢了,再说我家有贤妻,岂能再生他意?”
“风南竟然是痴情人物,为兄的竟然不知道。”
“倒是友谅兄没有娶妻,可以一试。”
声音更小,“人家怕是看不上我们,我适才看到柳家婢女往陆侍郎那里送菜呢。”
程平绕过假山,悄悄地走了,听声音,不是齐州士子——齐州一共十五个贡士,程平对其余十四人的脸和声音都能对上号,那就是郓州的。
这嘴花花的……程平撇撇嘴,还标榜礼仪华族呢,轻薄如斯猥琐男,呸!
程平义愤完,也有点好奇,不知道柳家女郎是不是真的国色天香,跟后代的一二线明星比怎么样?
程平自穿越以来,还没见过什么超级大美女呢。想到前世自己电脑屏保各式各样的美人,程平遗憾地摇摇头,再见了,亲们。
程平得见柳氏女郎,是在两天后。
早晨出发时,天气就阴沉沉的,到午时便落起雪来。雪时断时续,虽然一直在赶,到日暮时也没有赶到下一处驿站,车队便在一处树林外扎营。
吃过饭,士子们有的还在看书,有的已经歇下了,程平不习惯跟人合住,即便同帐的是周通和杨华,总觉得尴尴尬尬的,便披上羊皮大袄,走出帐篷。
天矮地白,风雪交加,只帐篷中可见点点灯光,好一片苍凉气氛。
正抽着脖子赏雪呢,听到影影绰绰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程平扭头,一男一女两个身影,这是——什么情况?
“女郎有话就请说吧!天色晚了,女郎与某在一起多有不便。”
“儿还未多谢陆郎前日为家兄延请名医的事,如今他好多了。若无陆郎,儿真不敢想……”
“柳刺史为国尽忠,亡故于任上,某为柳郎君尽一份心,是应该的。”
“儿,儿听闻长安长姊曾与陆郎订亲,后来婚事未谐,此是我柳氏对不起陆郎,儿——愿追随陆郎,便是为婢为妾,亦不悔也。”
程平僵着脖子不敢动,出来赏个雪竟然听到表白现场,还有陆侍郎之前的旧情·事,这若是被发现,就尴尬了……
“某已经知道女郎的意思,然婚姻之事,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是你我可讲的。至于为婢为妾的话,更是不要提了,女郎请回吧。”陆允明冷清的声音。
程平转着眼珠子,这就是传说中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儿自知才色皆不如阿姊,然儿待陆郎之心却是真的。”女郎有点哭腔儿地说。
“事情不是这样算的,女郎赶紧回吧,以后不要提这件事了,某亦当没听到。”陆允明声音中多了些无奈,但拒绝之意却依旧坚定。
女郎再看一眼陆允明,以袖掩面,跑走了。
唉,程平有点同情这个妹子,单恋表白被拒什么的,真是个悲哀的故事。
下面程平就惊恐的发现,该被同情的是自己,陆侍郎怎么朝这边走来?我这与雪夜浑然一体的大袄竟然没有起到保护色的作用?
已经近到眼前了,没办法,程平只好叉手行礼。
“程郎君怎么在这旷野之中孑然独立?”
程平在“悟道”和“赏景”之间果断得选择了后者。
“哦?可得了什么佳句?不妨说来听听。”陆允明似笑非笑地说。
程平后悔,还不如说悟道呢,虽然有些无稽,但脸皮厚些,随意扯两句《道德经》就过关了。这唐朝人也是,怎么赏景就必须得作诗?后代春游必须写作文是不是就是你们的遗毒啊?你们让多少孩子玩都玩不痛快你们知道吗?
在诗礼唐朝,自己一个读书人,面对的是未来的主考,这个时候张嘴结舌,不说点什么,实在过不去,程平急得左右乱看。
陆允明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等着。
看到营帐,程平突然想起一首纳兰词,“某自己无所得,倒是有一首乡邻的曲子词,与此情此景颇合,请侍郎鉴赏。”
“哦?说来听听。”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陆允明缓缓地点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前半阙壮观,后半阙婉约,真是好词。”不由得问程平,“不知程郎君这位乡邻姓甚名谁?”
“他叫纳兰性德。”
唐代胡人多,听了这名字,陆允明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如此大才,全没听说过,难道是位隐士?
“他英年早逝。”程平是这么解释的。
陆允明点头,难怪,又问:“不知这位纳兰郎君还有什么诗作?”
程平能理解一个喜欢诗的人听说了一首好诗,还想再挖出这个诗人更多好诗的心情,但自己就只再记得一首了,然后就把感动了后代无数女文青们的那首《木兰词》背了。
“这一首竟然哀婉若此,才人伎俩,真不可测。1”陆允明感慨。
程平点头,确实。
“人生若只如初见……”陆允明含笑看着程平,渐渐地笑容变大,“嗯,人生若只如初见!”
程平:“……”不待这么挤兑人的!
第16章 .数学题事件
程平被挤兑完,还不能说什么,只好假着脸装听不明白。
好不容易等到陆侍郎大发仁慈,肯放了她了,赶忙行礼,匆匆地走了。
看她落荒而逃的身影,陆允明不禁莞尔。对于程平会不会把柳小娘子的事说出去,陆允明倒不担心,这是个聪明人。
程平有点丧地出去,更丧地回来。
周通已经躺下了,“这样的天气,非要附庸风雅出去赏雪,看你都冻成了猴子。”
程平深以为然:“以后再也不干这傻事了。”
杨华拿着书,听着他们俩的对话,哑然失笑。
杨华的仆人过来给他铺床,顺便帮程平也铺上了,程平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忙你家郎君的。”
只见这仆人把杨华的被子里放上汤婆子,枕边备好起夜披的大氅,小香炉里点上安神香,暖壶里倒上新烧开的热水,用皮毛壶罩罩住,三个水杯又重新用热水烫过,倒扣在盘子里,然后把盘子放在离三人不远处的便携小几上,林林总总,看得程平咋舌。
周通笑道:“平时看不出来,原来含英这般讲究,那位柳小娘子,想来不过如此了。”
杨华不理会他的打趣,坐在自己的被窝上,程平洗漱完,也来坐下,两人面面相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程平厚着脸皮脱了外袍,钻进被窝,粗声粗气地说:“睡吧,睡吧,明天又得赶路。”
杨华笑一下,掏出自己的汤婆子,放到程平枕边。
程平一怔,笑了,说声“多谢”,便把汤婆子搂在怀里。
不多时,周通鼾声便起。
程平躺在那里,想着刚才遇到陆侍郎的事,满心沮丧,真是倒霉透了,丧着丧着也就睡着了。
杨华听着程平细细的呼吸声,觉得心里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只能归罪于不习惯与人同睡。
他是不知道程平适才念的纳兰词,不然这会子就能说“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来应景了。
好不容易熬过一夜,第二天起来,外面天光大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风雪都停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咯吱咯吱地响。
众人赶考的赶考,朝正的朝正,都是有任务在身的人,路再难走也得走,却也因为这路,使得错过宿头成了常事。
又晚宿于一座古寺,曰明华寺。
这座寺庙规模颇大,始建于南朝,武后执政时,又扩建过,香火颇好。
冬天上香的客人少,寺里闲置不少僧房,便给了朝正的队伍一片相连的大院子,程平竟然分得一间单间,差点要喜极而泣了,跟打呼噜的男人睡一起的日子,真是过得够够的了。
程平在房内彻底洗涮了一回,觉得浑身舒爽,用布巾把头发擦得半干,戴上暖帽,披上羊皮大袄,去敲周通、杨华的门,约他们一起游览古寺。
程平吃了上回“偷听”的亏,说什么也不自己行动了,三个人“秉烛夜游”,计划一间大殿一间大殿地看过去。
没想到有雅兴的不只他们三个,吴焕带着几个士子也在做同一举动,另有几名郓州士子也正溜达着。既然遇上了,那就一起吧。
士子们都是饱学之人,到了各处,引经据典,甚或吟诗作赋,好不热闹。
程平:“……”我就是个路人甲,别看我!
但有人就是不愿放过他,这次说话的是一个郓州士子,“听闻程郎君大才,因此被齐州使君收为入门下,程兄何妨赋诗一首,让我等见识一下。”
程平见几个齐州士子脸上现出微笑,便知道怎么回事了,心说,我招你们惹你们了,还有完没完了?面上却憨厚一笑:“不知道郎君是听谁说的,他又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明经科的?”
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这会子也明白了,这是挤兑人呢。
“明经之中也不乏擅吟咏之人,程郎君莫要太谦虚了。”
程平只好琢磨琢磨韵脚,想着,算了,打油两句吧,不就是让他们笑话嘛?谁还没被笑话过咋地?
“诸位郎君倒是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