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消化的饭
等了好一阵子,杨华、周通终于回来了。
程平笑问:“如何?”
周通满脸的心有余悸,便是杨华面色也不甚好。
周通道:“我们倒还好,赵原兄就倒霉了。”
“怎么的了?”
“赵原让使君叉出来了!”
程平瞪大眼睛。
“不知道堂内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两个吏人把他拖了出来,他嘴里还嚷,‘朱紫尽是尸位素餐者,任藩镇割据而毫无作为,尔等不该羞愧吗?’”周通咕咚一口饮子,说道。
程平震惊,这是用生命在考试吗?
杨华沉声道:“我出来得早,这事出了以后,听一个跟他走得近的同乡说了两句。赵原原不是晏河的,乃是从河北道过来的流民。他这把年岁,无妻无子,一次喝醉了,痛哭流涕,那个同乡才知道,他的父母妻子皆折在了十几年前河朔三镇的叛乱中了。”
程平大致能拼出事情的始末了。想是赵原抽中与藩镇割据相关的题目,触痛了内心,言辞就激烈起来,以周望川考自己时的行事,保不齐还追加什么尖锐问题,甚或两人辩论起来——程平没忘记周望川做过河北道的官,赵原一时没控制住,越界了……
“如今赵原在哪里呢?”程平问。
“回旅社了。”
虽没什么交情,但出了这种事,还是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程平想说回头一起去送送他吧,张张嘴,到底没说。赵原是被使君叉出来的,自己去送就罢了,还是别拉上别人了。
一时,三人默然。
第二日吃罢朝食,程平去找赵原,却已经人去屋空。
“一敲晨钟,赵郎君就结账走了。”店主人笑道。
程平只好回来,一进门就遇到杨华周通来约自己一起去爬齐州城外的南山寺。
这南山寺是南朝时建的,也是间古刹了,庙里供着文殊菩萨,听闻说颇为灵验,拜南山寺算是齐州府试士子们的传统活动。
“拜过文殊菩萨的士子里面,每年都有考中的。”周通笑道。
程平皮皮一笑,“不是这么算啊,看菩萨灵验不灵验,你得看拜过菩萨的里面有没有不中的。”
杨华今天穿着锦袍,带着华冠,打扮得很像个贵介公子,听了程平的话,笑道:“不过习俗耳,偏你较真儿。”
程平是宅得不能再宅的性子,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可不去找罪受,这冷风朔气的,”程平看看外面的天,“保不齐会下雪呢。”
杨、周二人看劝不动他,又不好让别的士子等着,便与程平作别,自去了。
士子们不在,旅社里一下子清净不少。程平刚考完,也懒得温书,便回房睡了个回笼觉,一觉醒来,天色晦暗,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推开一点窗往外看,竟然下小雪了,地上一层细细的白,还不曾完全遮住地皮。
略收拾收拾,出门来看漏刻,竟然已经申时了,哈,睡了一天!
程平没吃午饭,有点饿,打着伞出门找食儿。
时间还有点早,又下雪,便是胡姬酒肆也还没开张。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找到一家开张的小店,烟囱已经冒起了烟,酒幌也挂了出来,程平大喜过望,兴冲冲地走进去,喊道:“店家——”然后便看到陆允明一手执杯、悠然独酌的身影。
程平没说完的话憋在嘴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那里。
陆允明侧头看程平一眼,冲她招手。
程平只好恭敬地上前叉手行礼。
“坐。”陆允明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程平把伞立在旁边,端正跪坐。
陆允明垂着眼,并不看程平,只温声道:“别拘着了。”
程平腼腆一笑,改正坐为趺坐1。
店家很有眼色地添了一副杯筷。
“再加一道羊肉羹,并两样小菜。”仿佛知道程平一定会假客气,陆允明直接吩咐店家。
程平便继续装老实。
陆允明给程平倒一杯酒,程平立刻做惶恐状。
陆允明静静地看她一眼,程平觉得这一眼如有实质,刺得自己惺惺作态的壳子哗啦啦粉碎,不由得摸摸鼻子,讪讪的,低下头。
陆允明嘴角微翘,“喝两口,暖暖身子。”
程平松口气,“是。”果真端起杯子,小小喝了一口,这时的酒度数低,一般人,喝三五杯没什么要紧的。
对着陌生的帅哥吃饭,那是艳遇,对着陌生的主考吃饭,那是受罪。
程平满脑子搜话题,这要是对着周通,俩人唠唠家常,若是对着杨华,就可以聊八卦,若是别的士子,可以胡扯点风物典故,但对着眼前这位,家常,不适合唠,八卦,不敢聊,风物典故——怕说错了。
程平转念又一想,对方对着自己一个乡下小子吃饭,也挺郁闷的,风月管弦,诗词歌赋,士族风尚……哪个都聊不起来。
看着程平微垂的脑袋和无意识画圈的手指,陆允明眼中笑意更多了些,嘴上的话题却很严肃,“赵原也是晏河县人?”
“是。”程平微怔,抬眼,恰与陆允明的目光对上,忙垂目答道。
“怎么?替赵原委屈?”陆允明呷口酒,淡然地问。
程平正待找点两面光的词糊弄过去,却听陆允明道,“说实话无妨。”
又沉吟了片刻,程平轻声道:“陆侍郎与我等便如鸿鹄之于燕雀,燕雀固然不知鸿鹄之志,鸿鹄也无法体会燕雀的艰难。”
陆允明夹了一块鱼鲊放在程平的碗里,神色不变地说:“哦?说说,燕雀有什么艰难。”
既然已经开了头,程平干脆把赵原的身世说了。
陆允明的神色也肃穆起来,等程平说完,点点头,“其情确实可悯——”
程平跟程大伯说话习惯了,一听这就是要转折。
果然,“但赵原确是不适合为官。”
程平叉手,“请侍郎赐教。”
“勾践、孙膑、刘邦、韩信……‘政’之一字,从来不是直心直肠、不能忍耐、不知变通之人写的。”
程平哑然。
陆允明突然轻笑道:“从这点说,你倒是合适。”
程平抿抿嘴,这是说我奸猾吗?
陆允明看程平一双总是弯着的月牙眼严肃地垂着,不由得又笑了。
“若是府试不中,你有什么打算?”
程平心里打个突,所以我被黜落了?
陆允明自顾自地吃菜,全不管程平脸色风云变幻。
“大约还是回乡读书,明年再考吧。”程平故作云淡风轻地说。
“嗯,努力吧,少年。”
陪着陆主考吃了一顿虽没吃几口,但肯定堵在胃里不消化的饭,程平终于可以在门口对他叉手行礼作别了。
雪夜中,陆允明举着青色纸伞,回头对程平粲然一笑:“别担心,我说的是‘若是’。”
程平咬咬嘴唇,绷出个假笑:“多谢,侍郎好走。”
第12章 府试第三榜
程平让陆允明这么虚虚实实的一敲打,心里不确定起来。
本来分析着,以周望川庶族出身、明经及第、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背景,第一道策问题,自己答得即便不是完全合他的意,至少也没触他的霉头,后两道又是精心准备的答案,心里还是有点底的。如今听陆允明这么一说,心里敲起鼓来,当时周刺史态度咄咄,确实不像对自己满意的样子……
程平举着伞,踏着薄雪,一边在心里“左右互搏”,一边慢慢地往回走。
街上一片幽静,屋舍灯火点点,两耳时闻犬吠,有点像前世奶奶家所在的乡村。当时哪会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穿越回唐朝,前途渺渺,道路艰辛,在这风雪夜里踽踽独行?
回到旅社,还没进门,先听见堂内笑语喧哗。程平一笑,想来是拜佛求中的考生们回来了。收了伞,掀开门帘,温暖之气扑到身上,程平不禁打个颤。
“悦安——”周通先看见程平,笑着冲她招手。
大堂里面聚了些拜佛回来的士子,正在吃饭。
程平走过去与众人行礼,又笑问:“拜菩萨拜得可好?”
周通笑道:“好,南山寺做的好素斋,可惜你没去。”
程平哑然失笑,感情真是郊区一日游,连吃带玩。
“不只做的好素斋,还求的好签呢。先达也替你求了签。”一个容长脸丘县的士子笑道。这个士子考试时就坐在程平前面,却始终未通姓名,这是第一次说上话,但他这看好戏的神色……
程平看周通:“果真吗?先谢谢先达兄了。”
周通抓抓头,尴尬笑道:“有什么值当一谢的,抽签这种事不过是个游戏。”
程平猜,大约帮自己求的签不大好,故而周通才这么说。
杨华打圆场:“你这是出去了?一起吃一杯水酒,暖一暖吧。”
容长脸士子唇边带笑,低头饮一口酒。
程平笑道:“适才已经吃过了,晕得很,我还是去躺躺吧。”又与众人团团地作揖道了别,程平回去自己屋。
回到屋里,程平挂下脸来,兆头也实在不好,莫非真的会被黜落吗?不能抑制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大伯、伯母、婶母的脸……活着真特码不容易啊!程平把自己扔在床上,盯着帐子顶,装死。
前世读亦舒,她小说中的人物偶尔会说或许一觉不醒并不是坏事,程平那时候觉得太夸张,现在却有些同感,又疑惑,若果真死了,会不会“死回去”?
丧了一会子,程平爬起来,毛着头发,趿拉着鞋,拿上盆子去打热水。一开门,恰对上举手敲门的杨华。
两人都怔住,又都笑了。
“你这是——有事?”程平先道。
杨华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没事,吃多了消食。真该听你的,那南山寺不去也罢,俗气得很。”
这是要来安慰自己?没想到杨华竟然是这般一个暖男,程平有些揶揄地咧嘴笑道,“多谢你啦,含英。”
杨华也觉得自己此举有些多余,又轻咳一声,“早点睡吧”,逃也似的走了。
程平看着他的背影微笑起来。
到地上的小雪化没时,忐忑不安的士子们终于等来了府试终榜。
就连程平这平时装得云淡风轻的,都紧张得心砰砰跳,周通则一个劲地念叨“估计是完了,完了就完了……”程平一个头让他“完”得两个大。杨华早安排了两个僮仆去贴榜的地方守着,自己却一张俊脸绷着,并不说话。
“郎君,郎君,中了!”仆人从人群中挤出,高声喊。
杨华快走两步,“快说!”
“郎君第八名,周郎君第十名,程郎君——”
程平一口气提起。
“第一名!”
程平瞪大眼睛,第,第一名?我?
杨华先笑了,“恭喜悦安。”
周通则完全像做梦,揪住那仆人:“你没看错吧?”
仆人赔笑:“怎么会看错呢,我自小伺候我家郎君笔墨的。”
周通又看程平:“士子中有没有和我同名的?”
弄得程平都不好梦幻了,拍着他肩膀,笑道:“别说傻话了!”
另一边进士榜也贴出来了,杨华跟程平等道:“我去那边看看。”
熬到最后一场的人数毕竟不多,程平和周通看人稍微少点了,便亲自去看榜,有认识的便恭喜他们两个,程、周二人也或恭喜或安慰回去。
程平终于站在榜前,看到最上面自己的名字,突然有点感动怎么办?一侧头,周通虎目含泪,看程平看他,拿袖子不好意思地擦了,“悦安,我们老周家这回是真的祖坟冒青烟了。”
程平让他招得眼中也有点湿,却又弯起眉眼笑道:“还是好大一股青烟呢。”
两人正在这感动着自己,却听旁边一位士子问:“你便是那头一名的程悦安?”
程平扭头,一位白白净净的锦衣士子,后面跟着几名仆从。
这位,杨华曾指给她看过,帖经和墨义都位列前三,出身齐州韩氏的士族子弟,如今榜上第二名的便是。
程平行礼笑道:“某正是程平。”
韩峻用眼睛从头到脚扫一遍程平,微微一笑,“原来程郎君是这般人物,幸会。”
程平没大与士族子弟打过交道,只觉得对方这一眼,配着说话时的口气,简直太——难以言表,这就是传说中贵族彬彬有礼的傲慢?
然而你还没法生气,程平只好不卑不亢地叉手:“幸会。”
对方并没继续说什么,对程平点点头,带着奴仆转身走了。
程平阿q附身,把刚才的小插曲视为羡慕嫉妒恨的个别现象,哼!爷就是比你考得好?不服?不服你也改不了名次!
想不到的是,一场谢恩宴把程平以为的个别现象弄成了普遍现象。
第13章 谢恩宴风波
州府试的谢恩宴与礼部试的谢恩宴一样,都是通过考试的士子们宴请主考、监考的宴席。虽说只有礼部试主考与及第者才能称座主和门生,但士子们对让自己通过州府试的使君自然也是感恩的,再往实际里说,与四品绯袍刺史打好关系,又有什么坏处呢?
然而本场谢恩宴却有点特殊,因为上首要坐的不只州府试主考周刺史,还有未来的主考陆侍郎,这就尴尬了……程平脑子里闪出一个瀑布汗的表情。
程平此时就觉出不当老大的好处来了——她虽然是明经第一,但前面还有进士科的第一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