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你这个虚伪的妇人,我要替我儿休了你!
周老夫人气疯了,不过她的话没说完,就因一个的苍老声音突然出现而被打断。
“老身亦随两位将军。”
荀太夫人被全妪搀扶着步进人群,几天不见,她看着苍老了许多,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她站定,环视一圈,缓缓道:“我老了,若城破本该自焚而亡,以免拖累我霍氏诸多忠臣良将,只是如今若能凭此残躯庇护小辈,自当仁不让。”
老太太一辈子的霍氏主母,暮年老迈无损她的威严,反而更添了从容不迫。
众人胸腔平添一股豪情,“没错!正该如此!!”
晏蓉深吸一口气,道:“诸位,还请先行安排家中之事。”
在城门“轰轰”的巨大撞击声中,诸位夫人立即招来心腹,低声吩咐,心腹凝神听罢,匆匆折返。
晏蓉吩咐晏一,让他安排白翎卫,乔装易容,分别带着阿宁虎头,还有阿彘芽芽,隐匿于北城门处,一旦城破,立即护着他们离城,南下与霍珩大军汇合。
“晏一,阿宁和虎头就交给你了!”
晏蓉郑重将骨肉相托,晏一沉默片刻,却倏地单膝跪下,道:“主公,我自会好好安排少主人们的护卫,确保无一丝纰漏。只是,请让晏一护卫在您的身边!”
晏蓉身边肯定也得留人的,晏一坚持,晏二他们忠诚能力也不缺,于是最后,她同意了。
晏二领命,匆匆率人回去了。
“诸位,此不过未雨绸缪罢了,城池未必会破,我们再努力些,必能坚持到君侯率大军归!”
“没错!”
“对!”
她振臂一呼,众夫人立即响应。
恰在这是,召集而来的仆妇见敌军攻势越来越猛,有终心生胆怯扔下正抬着的一桶桐油,“啊”地惊呼一声,退后两步往城里逃去。
油桶“哐当”“哐当”跳下两级阶梯,咕噜噜滚回来。逃了一个,让本来只凭意志力坚持的仆妇和百姓们心生犹豫了好些,又一捆箭矢被扔下,第二个人哭着往后跑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样不行,一旦溃退形成趋势,军备供应不上,城头就会立即被幽州军攻占,抵挡的将士们都得陷入身死危境!
千钧一发,晏蓉冲上前,抱起那捆箭就顺着石阶往上跑,高呼道:“我们将士还在城头!正为我们浴血奋战!我们即便身死,也不能扔下他们逃走!!”
她竭尽全力高喊,早已沙哑的嗓音几乎破音,周老夫人及孔氏等一众夫人也立即跟上,油桶她们抬不动,就抱箭矢,一边往上冲,一边跟着高喊。
“我们将士还在城头!正为我们浴血奋战!我们即便身死,也不能扔下他们逃走!!”
……
城墙根下响起这句话,越来越多人跟着呐喊,迅速蔓延开去,不但溃逃被遏止,还振奋了人心,邺城守军的势头还往上重新涨了涨。
晏蓉心生希望。
登上城头搁下箭矢,她往南眺望,原野的尽头似乎有微微尘土攒动,可一眨眼,又恍惚是暖阳照射大地,蒸腾起来的热气。
她眼睛很干很涩,眨了又眨,还是觉得后者居多。只是也不气垒,反而为自己打气,再坚持坚持吧!
“啊!”
她刚过转身,就被抬着油桶紧随其后的晏一猛地往旁边一拽,麻桐的手落空,眼睁睁看着一支火箭激射到自己面前,她惊呼。
“啊啊啊啊!”
麻桐也跟上来了,因为她怕城破大家会遗下她。她紧跟在晏蓉身后,认为此处最安全,谁知无意转头,却瞥见一支流箭迎面激射而来。
她左边的放置箭矢的地方,箭捆堆积半人高,右边站着晏蓉,千钧一发,她下意识就伸手,要把刚转身后背对着她的晏蓉拉过来。
晏一大怒,先一步探身扯了晏蓉,麻桐的手落空,只是她也顾不上愤怒,慌忙往右边退去。
可惜她的脚步比不上流箭的速度快,那火箭“噗”地一身闷响,扎进她的腹部。
她痛呼一声,登时摔倒。
众夫人有小撮远远看见了,面露不耻,这麻桐平时装得极好,现在危机关头,本性就出来了。
晏蓉皱了皱眉,命人赶紧把她抬下去治疗。
麻桐挣扎痛吟,不忘断断续续地道:“我不走!你们不能落下我!”
她远远见到毕泰狠狠一刀,劈下一个从外城墙冒头的敌军脑袋,鲜血喷溅,又惊呼:“啊!万一城破你们也不能……”杀我灭口再丢下我!
“闭嘴!”
晏蓉高声打断。
什么毛病?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你就在这里胡咧咧城破?!
麻桐已经被人捂着嘴巴,晏蓉命人快快抬下去,“诸位,我们再努力一些!”
虽然她们这群贵妇人手上并无多少力气,更多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但眼下危急关头,能更多尽力些就多尽力,但求问心无愧。
晏蓉打起精神,疾步往回冲,诸夫人紧随其后。
正当她将要踏下最上一级石阶时,却忽听到身后有兵卒突兀高呼了一声。
“看!看!援军来了!!”
“君侯率援军回来了!!!”
晏蓉猛地回头。
只见原野远处的茫茫尽头,原来真不是暖阳蒸腾起的热气,而是己方来援大军至。
尘土拔地而起,旌旗漫天,大队骑兵来得极快,一眨眼,已经能清晰地辨认出有乌泱泱的大军自南方疾奔而来。
邺城城头,冀州将士一阵激奋,毕泰振臂高呼:“将士们!君侯率大军回援!我们加把劲!把幽州这群狗贼杀下去!!”
“杀下去!!”
“杀下去!!”
……
己方将士民夫气势如虹,恶狠狠向惊慌失措的幽州兵卒扑过去。
一阵凉风拂过,晏蓉面上凉凉的,她伸手一抹,满手是泪。
这是喜悦的泪水。
第96章 解围 重聚
在邺城守卫战最吃紧的时刻, 黄毕二将甚至已做好随时护送主母少主们突围的准备,霍珩终于率领他的大军,赶了回来。
幽州军闻风丧胆, 攻城势头立即大大减弱,更有甚者,也不管什么世代为奴的威胁, 扔下兵器就逃。
邺城城头的战局终于得到控制。
再然后,霍珩率他的骑兵大军杀到。
战鼓“隆隆”,喊杀声震天, 己方气势如虹,幽州军兵败如山倒。
霍珩眼尖,一眼就看见正在亲卫保护下往东惊惶遁逃的荀续, 他怒喝一声,旋风般打马而上,横劈一刀, 齐根砍下他的右臂。
“啊啊啊啊啊!”
一声响彻四野的惨嚎,断臂高高飞起,而荀续跌落马, 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捂着断臂伤口哀嚎打滚,鲜血喷溅他一脸一身,也喷在荒草被践踏个七零八落的黄土地上。
霍珩唇角动了动, 露出一抹极其残酷的冷笑, “将此贼拉下去, 招军医来给好好治, 不许让他死了!”
他一双狭长的眸子隐隐泛赤,荀续不能轻易死了,他要将对方千刀万剐,剁成肉泥,尝尽人世间的皮肉痛苦,方允许其咽下最后一口气。
亲卫立即将荀续拉了下去。
“凡幽州军士,一个不留!”
霍珩扫视左右,神色阴鸷,令下毫不停歇,立即提缰横刀,率军再次冲进阵中。
……
*
城外的反击战如火如荼,晏蓉却顾不上了,因为荀太夫人晕阙,她赶紧下了城头。
老太太这几日生病,尚未痊愈,是硬撑着起来的,闻得孙子终于率援军归,提的那口气一松,当场就眼前发黑。
晏蓉招了疾医看过,又急急送回家。
“尚疾医,祖母可还好?”
尚疾医是家中疾医之首,哪怕比不过陆礼,那医术也是上佳的,闻得主母询问,忙一拱手,回道:“禀夫人,忧悲伤肺,幸而太夫人心性坚韧,今又逢大喜,心胸一开,反倒要好一些。”
娘家反叛,围攻中甚至有她本人,老太太肯定极悲伤的。但荀太夫人一生大起大落,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还不至于彻底击垮她,情况比意料中要好。
但是吧,人年纪大了,总和年轻时是无法相比的,大病一场,消耗的就是生命力。
即使如晏蓉这般不善岐黄者,也能看出老太太仿佛被陡然抽走了许多精气神,和往常那个矍铄模样相去甚远,老态毕现。
尚疾医轻叹:“待太夫人病愈,当好生调养。”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不然恐怕寿元不永。
晏蓉吐出胸腔一口浊气,道:“有劳尚疾医了,既祖母并非急症,尚疾医开了方子自忙碌去,无需守在此处。”
大宅中所有疾医都被调遣到城墙根下,和军医们一起忙碌着,尚疾医也是。他匆匆跟回来,还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脏污衣裳,没人嫌弃他,晏蓉也不说让他休息了,现在医者紧缺,腾出时间歇息就是消耗重伤将士的生命。
万幸如今医用酒精已算能蒸出来了,能避免许多将士死于伤口感染。
尚疾医匆匆离去,全妪劝道:“夫人,你且先梳洗歇息一番罢。”
全妪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老太太,眼睛凹青下去了,很憔悴。晏蓉比她更甚,二天三夜没合眼,精神高度紧张时还好,一放松,一阵阵晕眩就袭来。
她勉强撑着匆匆梳洗一遍,回来时见药已经煎好,盯着侍女小心给老太太喂下,刚揉了揉眉心,就听见一阵婴孩的“咯咯”笑声。
阿宁和虎头回家了。
这两个小的,被乔装易容的晏二等人抱着,小心藏匿在北城门附近的民居中,虽听见欢呼,但他们不敢轻信,命人亲眼去看过了,确定不假,这才出来返回大宅。
阿宁和虎头小小的人儿不识忧恐滋味,身上半新不旧的粗麻襁褓也丝毫不嫌弃,人未到声先到,“咯咯”的稚嫩笑声无忧无虑。
阿宁仰脸看着晏二,一脸好奇,又伸手去扣他的嘴巴,晏二轻轻张嘴,佯装要咬她,小女娃张嘴大笑,露出光秃秃的粉红色牙床。
虎头则安静围观,并偶尔仰脸瞅瞅头顶晏三。
这么一对活宝贝,看着就让人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松开,晏蓉接过一双儿女,笑道:“你们呀,可算回家了?”
她亲了亲阿宁和虎头的发顶,万幸,孩子们都不需要冒险了。
阿宁和虎头见了母亲,立即“啊呜啊呜”地兴奋起来,伏在母亲怀里挨挨蹭蹭,蹭得晏蓉心都化了。
让晏二等人去歇息用膳,晏蓉一边哄着儿女,一边草草喝了碗栗粥,实在困倦极了,眼皮子睁不开,她也不回元和居了,直接在太夫人屋里的矮榻上躺下,刚阖眼,就陷入昏睡。
阿宁和虎头就躺在母亲身边,申媪要抱他们离开以免打搅晏蓉,两小的不乐意,扁嘴啼哭。
申媪见晏蓉始终雷打不动,心疼之余也随了小主子们了。
……
晏蓉一觉睡得夜半,没睡饱,但听闻城外援军大胜,浇铸过还堆满大石的城门已重新打开,想着霍珩差不多应该进城了,申媪犹豫良久,还是唤醒了主子。
晏蓉睁眼,闺女儿子排排躺在她身边呼呼大睡,小脸蛋红扑扑。
她怜惜极了,一人亲了一下,刚坐起披了件外衣,就听见外头有沉重的军靴落地声响起。
一下紧接一下,十分地急促,又坚定有力,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回来了!
晏蓉大喜,刚趿了鞋站起要冲出去,正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披银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霍珩。
他身上银甲血迹斑斑,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大刀,杀气腾腾。刚获胜,他就急急打马进城门,直奔家中。
晏蓉飞奔扑进他的怀里,“夫君!”
“阿蓉。”
霍珩立即回抱她。
她身躯温热,正在他的怀抱中,矮榻上还有两个粉嫩嫩的小宝宝手脚摊开呈大字型,正呼呼大睡,祖母虽病了,但也还好好的。
霍珩心潮涌动,手臂愈发用力,将怀里人勒得紧紧的。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
王谷关破得很顺利,他一路率大军急赶,渡黄河越山川,恨不得插翅而归,解邺城之危,再将荀续那个狗贼大卸八块。
万幸他来得及时,妻子儿女还有祖母都好好的!
夫妻紧紧相拥,晏蓉也不嫌弃他一身血污,银甲寒冰,只把脸用力贴在他的胸膛,努力倾听里头的心跳声。
一直以来的焦灼,终于被彻底抚平。
良久,二人终于将激昂的情绪稍稍按捺,霍珩抬起晏蓉的下巴看了眼,眉心立即一蹙。
怀中人肤色暗淡蜡黄,嘴唇泛白,眼眶深深的青痕,非常憔悴。
他认识的晏蓉,即便身姿婀娜,那张俏面都一直是白皙莹润的,尤其生了两个小的以后,那精致的面盘子更是丰盈了好些,谁曾想再见面会是这般模样。
他一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攒着,一下紧过一下的疼,粗糙的大掌划过她的脸,他低声道:“阿蓉你受委屈了。”
他牵着她的手,往屏风后行去。
“没事,我好着呢。”
惊险远离后,晏蓉真不觉得有什么,只想起一事她心情低落,“倒是守城的将士和家奴百姓,牺牲了许多许多。”
那冲天的血腥味仿佛还在鼻端萦绕,她难受得想掉泪,“那个姓荀的狗贼,若不挫骨扬灰,难安我邺城守城将士在天之灵!”
因为老太太就躺在屏风后的大床上,她声音压得极低,但切齿恨意溢于言表。
霍珩脸阴了阴,道:“你放心,他不会轻易就死得了的。”
荀续,荀氏,乃至幽州,他一个也不会宽恕!
“牺牲的将士百姓和各家家奴,我已命人在城外掘深坑一并安葬,立碑彰其功勋,并好生抚恤其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