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过屏风后,二人便不再说话。
老太太呼吸清浅,仍在睡梦中,霍珩仔细看过,又询问了全妪,见祖母虽看着苍老憔悴了些,但总体还好,病愈后仔细调养便可,他松了口气。
霍珩又看过一双小儿女,和晏蓉对视一眼,夫妻默契地离了正房,去外头说话。
晏蓉低低道:“祖母只知荀续突然叛变,围了邺城,霍珹和吕氏嫂嫂之事,一概不知。”
“哎,那霍珹就是内应,你可已知晓。”
霍珩点头,将樊氏揭破之事简单说了说,又问:“吕氏嫂嫂是怎么一回事?”
吕氏死得突兀,如今霍珹身份又被揭破,晏蓉一提起,其实他就猜到个七八。
晏蓉一说,果然是。
他冷冷斥道:“丧心病狂。”
这人是他从小的感情颇深的亲堂兄,可惜七年前为了谋取家主之位,阴谋害了他的父亲,三叔父子仨,还导致霍家军大败,损了数万将士。
今又为了密谋取他性命,勾连陈佩荀续设下阴谋,害了他邺城多少守军百姓。
千刀万剐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恨也。
霍珩眸中闪过一抹嗜血的暗芒,待他腾出手来,他再好生料理这二个叛徒。
……
霍珩率麾下六万铁骑成功回援了邺城,但他手上诸事,还远未告一段落。
破了王谷关之后,南边的冀州大军,立即按计划包围陈佩,正进行一场大战。
这场大战很要紧,照理霍珩该立即赶回去亲自指挥的,但骑兵大军星夜疾驰,又刚厮杀了半天,不管是人还是马,都得略作休憩。
霍珩下令休整一天,明日清晨再挥军南下。
这一天他并不清闲,小睡半夜后,天一亮他就到前面处理各种事务去了。
头一件,就是幽州。
霍珩这次回援,来的不仅仅是六万骑兵,另还有八万步兵,不过步兵速度不及骑兵,目前还在路上。
他下令,三万步兵继续按原定路线前进,回师邺城成为新增守军。另分兵五万往东北方向,增驻与幽州接壤的几座边城。
如无意外,这次包围陈佩应能大胜,霍珩折返正好乘胜追击,这幽州荀氏他还腾不出手来处理,先增兵防守兼堵着。
幽州属地狭长,北临匈奴,南接渤海,仅仅西南方的一小块的地方为南下进出口,通冀州,堵住这个出口,算等同于围困幽州。
当然了,若是荀氏直接抛弃祖宗基业出逃流亡,还是很轻易的。
只是这个几无可能。
……
安抚百姓,打点战后事宜,霍珩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空召黄陵毕泰二将到跟前,听其禀守城期间的诸事。
荀续恫诈,云姬喝破,二将和晏蓉商量后招募新兵卒守城,还有家奴兵等等这些,霍珩要不已经知道了,要么并不意外。
只是毕泰说的最后一件事,却让他浓眉一蹙。
“你说是夫人计策,若城破,她和诸夫人为饵,放在明面突围好吸引荀续的视线,以便于阿宁虎头及各家小辈乔装暗逃出城?”
“是的主公!”
毕泰左边伤臂还吊在脖子上,但他丝毫不在意,一拍大腿:“夫人智勇双全,果然如明达先前所言!得此主母,我冀州之幸也!”
这黑脸大将说得慷慨激昂,一脸赞赏,霍珩闻言,却未见多少喜意。
他薄唇抿得紧紧的。
第97章 首次争执
晏蓉发现, 霍珩的情绪有点不对。
今儿清早,荀太夫人醒了,说自己无事, 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带上两个小的,莫要过了病气。曾孙们好好的, 她才能安心养病。
老太太坚持,晏蓉只好领着两个小的回来了。
她一觉睡得下午,睡了个饱足, 精神好了许多,便开始处理家中大小事务。及到傍晚,她就吩咐厨房准备食案, 并把阿宁和虎头抱过来。
霍珩明日清早折返南方战场了,早早就打发人说他回来用晡食。
逗着阿宁和虎头在铺了软垫的榻上打滚,两小快五个月大了, 早不大爱瞌睡,整天活泼好动,翻来覆去“咯咯”笑个不停。
晏蓉正含笑瞅着, 忽听见外面仆妇请安声响,还有熟悉的脚步声,她笑着对阿宁和虎头道:“你们阿爹回来了。”
阿宁和虎头瞪大眼睛瞅着母亲, 一脸懵懂, 须臾父亲进屋, 他们又好奇地回头瞄了眼。
霍珩转过屏风, 晏蓉搂着一双儿女,指着他,笑道:“这就是阿爹,阿宁和虎头还记得不记得呀?”
不记得了。
阿宁和虎头不爱搭理父亲,甫进母亲怀里就兴奋乱蹬,晏蓉骤不及防,身子险些往后一仰躺倒。
霍珩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扶住。
“夫君,你……”
晏蓉仰脸笑看他一眼,刚要说话又住了嘴,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霍珩脸色看着和平常也差不多,但极熟悉他的晏蓉一眼就知,他情绪不对头,脸绷得紧紧的。
她有些担心:“可是前头又生了何事?”
“无事。”
霍珩扯了扯唇角,却发现自己不怎么笑得出来,干脆也不笑,只瞅了她一眼。
晏蓉吩咐申媪:“把阿宁和虎头抱下去。”
她又屏退屋中下仆,握着他的大手紧挨着坐下:“夫君,你告诉我吧,这究竟是怎么了?”
肯定不是战事或者公务,否则他不会这般犹豫不决,晏蓉琢磨一圈,也没啥头绪,干脆盯着他,等他说。
“阿蓉。”
“嗯?”
“先前守城,你怎地想着自己和诸位夫人为饵呢?万一,万一……”万一被荀续那个狗贼追上,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想。
霍珩生平第一次尝到词穷的滋味,他不知道如何精准诉说心中想法。诚然,妻子计策非常正确,能给阿宁虎头以及各家小辈将风险将降到最低,若真城破,他们顺利脱身的几率非常大。
而黄陵毕泰需要护卫的人数少了,明面突围的成功率也大大增加,就算被幽州军追上,需要保护的人少了,黄毕二人也更轻松,脱身可能性随之增大。
很好,很理智,完美兼顾了两小母亲和霍氏主母的身份,匆忙之下,这个计策可以说是尽善尽美,既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也最大程度地凝聚了将吏亲眷们的心。
就算有人死于突围的路上,想必就连对方本人也是死而无憾,心悦诚服。
照理有这么一个贤内助,霍珩该极为欣慰的,但他并没有,骤闻毕泰禀告的那一个,他心脏仿佛被人猛地狠攒了一下,紧得生疼,闷得生疼。
万一,万一他没有即使赶回,城池真被破了呢?
万一,万一突围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
就算侥幸突围成功,作为荀续垂死挣扎的唯一稻草,被追上的可能性真不算小。
万一,……
霍珩不敢再想,晏蓉做得很正确,偏偏他心里憋闷后怕得厉害。
“即使明面突围,你也无需和诸将家眷同行,黄陵毕泰二将可兵分两路,一人护上一路!”
单单保护一个人,比保护一大群人安全多了,到时再弄些车驾作伪装,突围后分两边跑,敌军无法辨别,势必分兵,届时追击力道就减少了一半。
他不信晏蓉想不到。
晏蓉确实想到的,只是这么一来,“我是轻松了,只是诸夫人处压力必然大些,虽也可行,但聚拢人心必然远不及前者。”
那时候城池还没告破呢,事实证明,她带领诸位夫人们的亲身上阵,确实大振了士气,还止住了运输军备的仆妇和百姓临阵溃逃之势。
能坚持到援军至,这点也不可谓不重要。
其实她挺讶异的,在此刻之前,她从没想过,霍珩会因此事提出异议。
晏蓉记得,大婚不久,霍珩说起亡母死因那时,曾一并提起过的二婶母卞氏。
当年邺城被霍氏叛将所谋,卞氏落于敌手,她自戕于邺城城头,用鲜血和生命解除了夫君的最后一丝顾虑,最终邺城被夺回,叛将被诛尽。
霍珩曾说,二婶母之死重于泰山,他敬重对方,甚是,他无法自控地设想过,若卞氏是他的母亲,那有会如何?
他对卞氏欣赏赞同之意,由此可知。
怎地就没过两年,突然说变就变了呢?
霍珩闻言,并不说话。
晏蓉想了想,只好解释:“我不仅仅只有自己,我还有你和阿宁虎头。”
“若兵分两路,我与诸夫人俱成功脱身便罢,倘若不然呢?”
万一她活了,而诸位夫人都死了呢?
夫妻为一体,她的行为就是霍珩的体面,那届时霍珩该如何坦然面对他的诸位心腹?哪怕大伙儿忠诚不变,心里怎么也有点疙瘩吧?
她的夫君如何做人?还有的她的儿子,怎么也会有影响的。
人生在世,总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享受了权利,该承担义务的时候也不能退缩。
“夫君,你说阿蓉说的对不?”
春日的虫鸣若隐若现,晚风在半开的槛窗中吹拂进屋,沁凉沁凉的,她睁大眼睛瞅着他,霍珩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烦躁。
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也不觉得晏蓉的计策有何不妥!
其实,若当时她若真决定兵分两路,他事后也未必会大加赞赏的。
扒开一切表象,他在意的其实的是晏蓉太理智了,理智得过了分。
他燥闷抹了一把脸,“那我呢?你可有想过我?!”
霍珩可以毫不自负地说,自己也算是个临危不惧的人。可在甫获悉她身处险境的那一刻,他脑子“轰轰”作响,心脏紧缩,毫不犹豫就下令点选骑兵。
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恨不能插翅到他的身边,解她之危,让她无忧。
虽随着陆礼的劝谏,他理智的回笼,倒也没忘记自己身为大军主帅的身份,即使心急如焚,也还是待布置好一切以后才挥军回援。
但事实上,在乍闻消息的那一刻,他还是乱了心神。
因为他爱之深沉,甚至远超自己想象。
相对而言,晏蓉太理智了。
霍珩在意的并不是计策,也不是理智,而是这份理智掩藏下的情爱尤自不足。
夫妻两情相悦,晏蓉也爱他,他知道,但他已不可自控,他心底深处,其实希望她也是。
敏锐如霍珩,早前未必没有隐有所觉,只是以往风平浪静,他尚可忽略,但如今一旦揭开,就不得不直面。
他也很愿意直面。
“阿蓉你可有想过我!万一,万一……”苍茫世间,他孑然一身,那又该何等的孤苦。
他想她失了分寸,做出不恰当的决定也无妨,为她善后,他甘之如饴。
说到最后,霍珩声音不自觉拔高,喝问就在耳边隆隆作响,晏蓉怔住,身躯反射性微微往后缩了下,他见状怕吓到她,下意识又把音量陡降了降。
她怔怔不语,霍珩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为这些儿女情长的事锱铢必较,为妻子不够全身心投入而耿耿于怀。
明明在一开始,他是因为她足够理智和勇敢坚强,继而心生倾慕的。
霍珩一时觉得千言万语,有很多话还没说,一时又觉得自己已说得太多。
他站起踱了几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说,他前头还有事没处理完,匆匆就赶了回去。
……
这算是吵架吗?
晏蓉没动,目送霍珩高大的身影急匆匆消失在暮色中,沉默,更多的是茫然。
“夫人?”
申媪一脸担忧:“这许久不见的,您怎地和郎主吵了起来了?”
她方才在外头,就听见了霍珩突然拔高的喝问,这夫妻俩小别重逢后的短暂相聚,又是劫后余生,怎地就吵了起来呢?
她一边吩咐侍女抬食案上来,一边苦口婆心劝道:“郎主品行上佳,严于律己,又顾念妻儿,是极好极好的。若他因战事烦躁,夫人不妨多体恤些,以柔克刚是上策。”
申媪是她的乳母,多为自己着想自己是知道的,然而夫妻争执,她首先的反应却是让晏蓉多体谅些。
连乳母都深有体会,并不相信他会苛待她。
霍珩的好,晏蓉是知道的,但现在并不是以柔克刚的问题,多多体谅是没用的。
他逼着喊着,要她尽付真心,全无保留。
可现在问题是,晏蓉这人天生就是凡事且留三分的,她无法成为一个为爱痴狂的人。
理智点,留下几分爱自己,不是很好吗?
刚大婚时,夫妻不是曾经达成共识了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晏蓉懊恼,她很明白霍珩的意思,可她做不到啊!天性中的谨慎,让她对未来始终持保留态度。
要知道,霍珩可是奔着当皇帝去的呀!
这可是男权社会,她没信心!
乳母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解,晏蓉只能随意糊弄几句,她首次不顾形象,瘫在矮榻上打了滚,半晌才爬起来。
此题暂无解,不过她还是命人去前面请霍珩回来,说是用膳,侍女回来却报,说郎主正在议事大厅与诸人议事。
晏蓉幽幽叹了口气,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吃了饭再说吧。
第98章 冷战?
用了晚膳以后,阿宁和虎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晏蓉让乳母抱两个小家伙回房睡。她沐浴梳洗过后, 披了件暗绣芙蓉纹的杏色长袍,托腮坐在窗畔。
盯着跳动的烛火, 她在思考, 今晚这个问题该怎么处理的好。
她完全了解霍珩的意思, 也知道他对自己的好,最好的解决方法更是心知肚明。但老实说, 鉴于天生的性子和前景的不明确, 她真的做不到。
最起码暂时是这样的。
晏蓉没想过欺骗, 霍珩也不是好哄骗的人,思来想去,她觉得只能深入剖解一下自己的本性了, 告诉夫君自己会努力,至于效果如何, 只能由时间来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