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高级饭店,服务是极其周到的,全天备有专门的汽车和司机,随时为客人提供接送服务。
前台有点吃惊,并且困惑。
前半夜,冯家九公子挽了女伴上去了。
他是这里的熟客,以前常和一些同是公子少爷的朋友来这里消遣,但多是通宵打牌,独自带着女伴到来,还是头回见到。
昨晚当时,冯九公子被门童引进来的时候,虽然女伴的头脸被遮挡,但他也看见了她身上穿的粉色裙子。
现在这个下来叫车的年轻小姐,显然就是前半夜被冯九公子带上去的那位。
前台起先疑心她是开罪了以脾气不好而闻名的冯九公子,以至于这时间就独自被赶了下来,但又见她生得极是美丽,整个人,看起来不但没有半点风尘之气,相反,此刻处境虽见窘,但独自下来,吩咐叫车时,态度落落,语气自若,实在难以将她和想象中的身份重合起来。
前台又感到诧异困惑不已。
毕竟是和九公子一起来的女人,不敢怠慢,急忙替她叫车。
孟兰亭在门口站了片刻,饭店司机就驾车来接。
孟兰亭坐了进去,说了周家的地址,汽车载着她,离开了饭店。
凌晨四点不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分,天空黑漆漆的,街边路灯惨淡,空无一人。
孟兰亭忍着满身的酸痛,裹紧身上的外套,靠坐在汽车后座的角落里,闭目,人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司机将她送到周家巷子口。
她昨晚出来时,身边没有带钱,刚才走时,就从冯恪之那里拿了点钱。支付了车钱和小费,下了车,走过巷子,来到周家门前,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昨夜后来,她曾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周太太,说自己看完电影有些迟,就住在学生那里,免得她担心。
周家静悄悄的,周太太和周教授以及暂时睡在书房里的弟弟,此刻应当都还在睡梦里。
孟兰亭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除了身上的冯恪之的外套,换去衣服,爬上床,躺了下去。
她感到浑身酸痛无比,骨头仿佛被拆卸了重装一遍似的,想尽快地补睡一觉,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不断地翻涌着昨夜后来的一幕一幕。
后来,他在就要占有她时,突然却停住了,放开了她,叫她滚。
她本该抓住这机会,尽快离开的。毕竟,这和她的初衷相去甚远。
但是后来,她却还是改了主意。
在她来到上海之前,她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和一个此前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很坏的男人纠葛在一起,变成了一团乱麻。
同样,就在昨夜那一刻之前,在她十九岁的生命当中,她也从没有想到过,她竟会主动,和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事。
就在他猝然放开了她,粗声恶气地让她走的时候,她望着枕畔背对着自己的那个汗淋淋的充满了压抑的男人的背影,心中的委屈、恐惧,以及欠债还钱所以要逆来顺受般的淡淡伤感,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虽然对这样的事,她毫无经验可言,但两个人肌肤相贴,如此亲密地接触在了一起,他是那么地想要自己。
来自于他身体的那种灼热的仿佛带着痛感的濒临爆裂边缘似的渴求,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尽管这样,面对自己的眼泪,他最后还是退却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软了下去。
没有了抗拒,没有了厌恶,也没有了无可奈何。
他迷恋着自己的身体,那么想要她,那就满足他好了。
这大约也是她唯一能给的起的他想要的东西了。
既是最大程度的报答,也是心甘情愿。
但是她也知道,这将是自己对他的最后的一次心软和疼惜。
以后,再也不会了。
……
天快亮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
雨不小,落在头顶的屋瓦之上,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
孟兰亭蜷在被子里,闭着眼睛。
“啪!”
一滴灼热的汗水,从年轻男人的额头上滚落,溅在了她的胸脯之上。
“兰亭……兰亭……你别哭……”
男人小狗似的,一颗颗地舔去她面颊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掉出来的眼泪,温柔的,充满了快活和满足似的低低的呼唤之声,跟着在她耳畔再次响了起来。
孟兰亭一下从打盹中的朦胧幻梦里惊醒,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心口波波地跳。
她烦闷地翻了个身,将脑海里的画面驱赶出去,用被子将自己身子裹得更紧,连头也蒙住了。
“啪!”
“啪!”
但是耳畔,竟然真的又传来了声音。
是敲门声。
孟兰亭一下睁开眼睛。
敲门声在继续。
孟兰亭拉下被子,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点朦胧天光,看了眼书桌上的时钟。
早上五点四十分。
在寂静的落雨清晨里,这一阵的敲门之声,听起来分外的清楚。
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是连续的,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执拗。
孟兰亭的心跳得更加快了。
她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了。
也料想他或许还会来找自己一次。
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拖着酸痛的腿,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匆忙穿好衣服,正要出去,早起的周太太已经比她先快一步,出了房间,打开了门。
“冯公子?这么早,你有事吗?”
孟兰亭听到周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诧异。
“太太,兰亭呢?”冯恪之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克制的带着礼貌。
“兰亭?她昨晚和几个学生去看电影,后来打电话回来,说太晚,就住学生那里了。还没回吧……”
“兰亭!”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冯恪之仿佛走了进来。
孟兰亭急忙拿了他的衣服,卷在手中,打开了门。
冯恪之停下了脚步。
周太太转头看见她,有点惊讶:“兰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早上刚回没多久。伯母你还没起来,所以没看见我。冯公子找我有点事,我和他出去说。”
孟兰亭面带笑容,拿起屋角后的一把雨伞,走了出去,转头对冯恪之说:“你出来。”
她撑起伞,自顾朝着巷口快步走去。
还很早,天刚刚亮,又下着大雨,瓦屋草墙默默矗立在清晨的雨帘里,附近不见半个人影。
冯恪之跟在她的后面出来了。
一个撑伞,一个淋雨,到了巷口,孟兰亭收了伞,自己上了他的车,坐在后座,等他也跟着坐在了自己的旁边,淡淡地说:“我留的字,你没看见吗?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她在字条上说,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他不必有任何负疚,更无须负责。但不想再见面,往后各自有路要走,分别保重。
雨下得越来越大。
片刻的功夫,巷子里不过一个来回,他的身上就湿透了。
雨水也打湿了他的发。头发凌乱地垂落在他的额前,水滴沿着发脚,不住地往下滴落,他双眼泛红,模样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看了她片刻,忽然伸出双手,将她紧紧地抱住。
孟兰亭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兰亭,昨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的。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对你是认真的。你是我的人了,我是不可能不要你的。等下我就立刻去告诉家里人,我们尽快结婚。”
他的双唇带着雨水的湿冷,贴在她的耳畔,一边亲吻着她的肌肤,一边不断地说道。
孟兰亭并没挣扎推开他的怀抱,只是偏过脸,避开了他的嘴,这才转回脸,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冯恪之,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留下的条上的字,就是我的心里所想,字字是真,没有骗你。”
“我不需要你负责,更不会嫁你的。往后,你再不必来找我,免得像现在这样自寻烦扰,更是徒增我的烦扰。”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
冯恪之定住了,看着她,慢慢地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忽然又死死地抱紧了,仿佛一松手,就生怕她突然跑掉似的。
“兰亭你别胡说了。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昨晚我一时想不开,真的太混帐了,我就是欠管教。你只管打我骂我。等你消了气,我就带你回家结婚。”
他仿佛置若罔闻,嘴里自顾说着。
孟兰亭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冯恪之的脸色渐渐地难看了起来,眼底浮出懊丧的神气,终于,慢慢地,再次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我不明白,后来我叫你走了,你为什么又勾引我,让我做下了错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抑郁极了。
“冯恪之,昨晚你不想要我吗?”
孟兰亭轻声问他。
他一顿。
“我知道你想要我,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咬牙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记恨我!我是混帐,但不是没给你机会。好几次,只要你开口,我冯恪之再不要脸,难道真会仗着替你找回来弟弟这么点小事,强行要你让我睡?”
“帮我找回弟弟,于你是小事,但于我,是极大的恩。”
“冯恪之,不管你喜不喜欢听,这是事实。昨晚的事,原本不该发生,但已经起了头,那就做完。既是报答谢意,但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半点被迫。”
她顿了一下。
“后来你对我也很好……所以,你完全不必有任何的负担。”
冯恪之仿佛呆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就这样吧,往后各走各路。”
孟兰亭将他的衣服放了下去,拿了雨伞,转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低头匆匆往雨巷里去。
她走了十几步路,身后,冯恪之突然下来,追了上来,从后,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兰亭……我会改的,以后我再也不对你乱发脾气,我让你管,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要是下次我再得罪了你,我自己走,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他带着祈求般的声音,发自身后,传入耳中。
孟兰亭停住脚步,站了片刻,没有回头,抽回自己的手,低头,踏着水淋淋的隙间生了青苔的雨巷里的石板路,继续朝前而去。
“孟兰亭,认识这么久了,你就没有半分喜欢过我吗?”
她走出去几步路,听到身后再次传来他压抑的声音。
孟兰亭眼眶忽然发热。
她慢慢地转过头。
他站在身后的巷口里,雨水不断地浇在他的头脸和身上,一动不动,隔着雨帘,双眼看着自己。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冯恪之,说实话,我不相信你。不是不相信现在的你。而是人还有以后。现在你的话,我知道是出于真心实意,但以后呢?”
“我不想拿我的下半辈子去冒这个险。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另一人。”
“对不起,你回吧。”
孟兰亭说完,转头继续朝前走去,直到走完了这条悠长的雨巷,再没有回头。
身后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快到巷尾时,她远远看见周太太撑着伞,站在那里,正在这边张望,面带疑惑,忍住就要掉出的眼泪,急忙压低伞,飞快擦干。
周太太走了过来,看了眼她的身后,狐疑地问:“兰亭,你和冯公子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一大早来找你?”
“就有点事,刚才已经和他说清楚了。没事了。”
孟兰亭怕她再多问,低头匆匆走了进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第67章
冯恪之站在巷口,看着她撑伞的背影渐渐远去在雨巷里,竟再也没有回头,哪怕是看自己最后一眼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帘里,他还是无法相信,昨夜主动抱了自己,亲吻自己的她,为什么一夜过去,等他醒来,就又变成了这样无情的模样?
就在昨天,接到她电话的时候,他还曾在去与不去之间踌躇徘徊了良久。
要是顺着自己的气,他就不去。只要不理睬她了,把她这个人给抛开,他就还是从前的自己,哪怕也有烦闷,但那些烦闷,和女人全无干系。
但不齿的是,他却像是吸食鸦片的瘾君子,最后忍不住,还是去了。
就在那张床上,面对着她,胀痛得到了几乎就要爆炸的边缘,她眼角的泪,却还是让他压下了心底那个不停引诱他的魔鬼,放弃了。
但是她却在那时候勾引了自己。
面对着她的引诱,他怎么可能把持的住?
然后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被她给抛弃了。
昨夜的主动和后来叫他为之神魂颠倒的柔情,原来就是为了今天可以毫不亏欠地抛弃自己。
冯恪之现在才明白了,她原来是这么的狠心。
他想再追上去,将她抱回来,让她再像昨夜那样乖乖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双脚却仿佛注满了铅,无法挪动半寸。
更是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曾纵横睥睨十里洋场,人人见了都要称声小九爷的冯恪之,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做苦涩和绝望。
雨哗哗地落,鞭子似的不停地浇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双眼通红,浑身湿透,脚底却仿佛生了根,既无法前进,也不愿后退,就这样固执地站在巷口,化作了一根人柱。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住在巷口边上的那户人家打开门,一个太太撑着伞出来,冷不防看见他站在那里淋雨,吓了一跳,认出仿佛是先前有和周家走动的那个年轻军官,据说来头很大,见他满头满脸的雨水,表情扭曲,看着有些吓人,不敢靠近,上下打量了几眼,小心翼翼地绕道,从他边上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