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加重了语气,半边脸也陷入深重的阴影,“无媒苟.合之人受世人唾弃,到那时,我也不会再喜欢怜娘了。”
阿宓被她吓了一跳,翠姨还从没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她说教过,抿了唇就认真点头,“阿宓不会的。”
她表忠心似的下保证,又重复了句,“阿宓一定不会再错了。”
“真的吗?”
“真的!”
翠姨长舒一口气缓下脸色,不是她故意吓阿宓,实在是被这事勾起了往日思绪。
姑娘犯过的错,她绝不能让阿宓再犯,若不然日后九泉之下真的没有颜面去见姑娘。
微微笑了笑,“怜娘的话,我自是相信的。”
阿宓忙重新抱住她,生怕翠姨下一刻又要说出不喜欢自己丢掉自己的话。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受得了视为娘亲的人抛下自己。
许是需要在翠姨怀中寻求安全感,阿宓久久不动,翠姨也不勉强她,半晌才取来消肿的药膏,“擦擦,可不能一直顶着这模样。”
“阿宓自己来。”阿宓接过,乖乖地对着铜镜仔细擦起来。
看来真是吓着了,翠姨心忖,撑着额在那儿静静看阿宓。
自上京城以来,阿宓长大了些,也终于迈向了成为女子的那一步。不仅如此,阿宓也越来越美了。
琼鼻美目,细腰白肤,仿佛世间美好都倾注一人。但大约是对阿宓的终身有了预见,翠姨并没有当初的担忧,反而有种自家女儿生得漂亮般的自豪感,越看越欢喜。
看着看着,她又不禁想道,若是当初姑娘相貌没有那么出众,也不会引来那么多狂蜂浪蝶,以致最后铸成大错吧。
当初引得姑娘走出那步的人……究竟是谁呢?
翠姨在朦胧的回忆中慢慢想着,只是不经意之举,本以为依然会像以前那样毫无所察,没想到竟真的有了蛛丝马迹。
她想起了一人。
那是姑娘同先帝来往频繁的一段时日,姑娘不便出府时,对方偶尔会让身边亲信来给姑娘传话。传话时姑娘是不让她在身旁的,她当时以为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一些会令人脸红心热的话,但如今想来……有好几次姑娘同那传话人单独相处后,唇便会出现微微的红肿,两靥亦有些不寻常的淡晕。
寻常人无法发觉,可她作为贴身婢女,怎么会看不到这细微的差别。
可是、可是……
翠姨眉头紧皱,以那人的身份?这怎么可能呢??
第59章 自污
有了心事, 翠姨做起事来便无法专注, 其后几次都把好好的茶给倒了又灌上冷水, 一看上去就心不在焉。
阿宓好奇地连看她许多眼,也只当她依然惦记着之前交待的事,无暇想其他。
扣门声响了多次, 都是少帝或留侯嘱咐人来给她送东西的,翠姨有时发现了, 有时未察觉, 每回的眼神都十分奇怪。
她本是有心和沈慎“冷战”,可在这样的氛围下没能坚持多久, 第二日就忍不住悄声告诉他翠姨的不寻常。
饶是沈慎再聪慧也不可能猜到翠姨寻思的是何事, 也跟着阿宓注意了她片刻,最终道:“许是有自己的事, 不用过多打搅。”
“……喔。”阿宓不情不愿地应声,看模样就知道对这说法不大喜欢。
她和翠姨向来是相依为命的两人, 可不认为有一天她们会分开, 因此格外抵触这种将两人割裂开来的猜测。
像个离不开长辈的奶娃娃。沈慎心忖, 指尖微动下想揉揉那乌黑的小脑袋,却被一把躲过,看去时阿宓还用十分自然的眼神望来, 一点儿都不心虚,“阿宓长大了, 大人不可以总是这样了。”
“……”确实长大了, 沈慎一时语噎, 竟不知该怎么回。
莫非是自己昨日的举动太孟浪,还是吓着阿宓,让她有了警惕?
阿宓给沈慎感觉向来便是可以随意亲近的小姑娘,因为她格外得依赖他和黏人,也从来不像世间女子那样被许多规矩束缚着,叫他在面对她时也几乎要忘了这些。陡然被这么一提醒,沈慎才想起来两人并没有明面上的身份,还是得有男女大防的,以至于不习惯之下竟难免失落惆怅。
心系翠姨的阿宓并没过多注意他,用过早膳就一溜烟儿地跟了出去,沈慎的目光便也不可自抑地跟到门边,只碍于伤口不好行动,活生生的“弃妇”模样看得秦书心中好笑。
还是洛姑娘厉害,要见到都督这失魂落魄的神态可不容易。
如此这般在客栈待了两日,留侯终究没抵过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在不着痕迹挡住了少帝外,便借着为少帝赐东西的由头来看阿宓。
他自然还是带着清清的,面对阿宓时,他总需要一些旁的事或人来提醒自己,以免目光过长地停留在她身上。经清清那次提醒,他已经有意在这两日对清清格外宠爱了些,如此,当她和阿宓站在一块儿时,旁人能与他联想在一起的,总不至于会是阿宓。
但不管怎么做,留侯始终没意识到,目光是无法骗人的。
世间有许多东西无法遮掩,其中一种,便是自然而然从眼底流露的感情。他是阿宓的爹爹,从清晰地意识到这点后,留侯在面对小姑娘时就已经失去了平日一半的智慧和从容,也就有了更多破绽可循。
大约是心底有猜测,翠姨在暗中打量他时便也不由带了先见为主,这样的想法下她再去揣摩留侯对阿宓的一举一动,便难免心惊地发现,她那些不可思议的猜想……竟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这样,那阿宓的身世可就是惊天之秘……翠姨心神不定地想着,怪不得姑娘那时怎么也不肯交待,原来竟是这个缘由吗?
确实,假使留侯是假……太监的消息流传出去,指不定要生出多少动荡。
不牵扯到阿宓的话,翠姨才不去想这会不会让留侯身败名裂。可眼下两人绑在了一起,如果留侯真因此出了事,阿宓也绝对活不成。
越想,翠姨身上的冷汗就越多,脸色也愈发得白,看得阿宓担忧踮脚探了探她额头,“翠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
“……不用。”甜软的声音让翠姨得了稍许慰藉,安抚道,“不碍事的,只是昨儿夜里没睡好。”
是吗?阿宓不信,依旧让翠姨坐下,开始忙前忙后地照料她,细心体贴的模样让留侯收入眼底,心中滋味难言。
主仆相处十多年,阿宓心地柔软,不足为奇。留侯这般告诉自己,依旧没能继续含笑看下去,又道几句后就准备起身告辞。
清清下意识抬眸悄悄瞥他一眼,心道侯爷这几日可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可具体在哪儿……她也说不上。
推开门,清风拂面,留侯脚步顿了下,“清清,你留在这儿告诉阿宓姑娘那些东西该怎么用、何时用。”
“……是,侯爷。”
只是他走了,翠姨那儿坐得住,匆匆给阿宓一个借口便也跟了上去。
她心有顾忌,并不敢离得太近。只是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妇道人家,这样光明正大的跟踪,便是无人提醒留侯也能察觉。
转角处,他特意停下脚步等了会儿,翠姨稍不留神就差点撞了过来。
她愣了愣,冷汗涔涔低首,“奴婢见过侯爷,奴婢失礼,望侯爷恕罪。”
青松纹饰的长袍轻晃了下,面前的人转过脚步正对她,“你是阿宓姑娘的人,来寻本侯,可是她有什么事要交待?”
平平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翠姨轻声,“并无。”
“哦?”留侯转了下扳指,“那便是你有事寻本侯?”
烈日下,翠姨好似从眼前这副情景看到了多年前,终忍不住抬首,“侯爷可还记得奴婢?”
留侯愣了下,他自然是记得此人的,是乔颜当初的贴身婢女。可他与她并无交集,可以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突然冒出这话?
疑惑间,翠姨下定决心,“此地不便谈话,还请侯爷借步。”
着实想不到她有什么事可和自己交待,留侯思考了会儿,带她回了小楼。
四面无人,门窗大开,留侯手捧一杯香茗扫了眼她,“请说吧。”
他还是一如多年前模样,当初翠姨就曾惊叹过,觉得当时还是太子身边人的他不像个小內侍,有时倒像哪府的公子,还像个清傲的读书人。
多年来,那身傲气已被沉敛,但儒雅和贵气不减。
怎么那时竟无人怀疑他呢?
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所有的一切全凭猜测,可想到如今,翠姨竟有种事实就是如此的确切感。
她深吸一口气,“侯爷待阿宓很不寻常。”
“……嗯?”留侯一脸莫名。
翠姨低声,“奴婢的意思是,侯爷的名声外人向来知晓,如果仅是因为沈大人而对阿宓另眼相待,甚至好到了这个地步,连一些寻常衣物都要亲自送去,旁人会信吗?”
留侯顿默,“你想说什么?”
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翠姨没有太多踟蹰,轻声道:“多年前,侯爷时常为先帝传话来寻姑娘,那时奴婢毫无怀疑,也曾为姑娘作掩护。可如今想来……谁说那时侯爷就一定是因先帝而来,而不是……为自己呢?”
她看着留侯,“侯爷觉得,奴婢所言可是?”
翠姨的目光有种直指人心的慑然感,留侯却并不为所动,他不知被多少人这样看过,依然神色淡淡,“所以?”
他一派从容,倒是翠姨先忍不住,自己都说得如此直白,难道留侯会听不出吗?这不可能,语气便不免带了忿色,“所以当初姑娘被赶出乔府、被逼迫嫁给洛城也不肯供出的那人到底是谁,侯爷应该很清楚,对吗?”
沉默以对。
翠姨更怒,“如此敢做不敢当的小人!当初我就为姑娘不值,她为此被幽闭柴房的时候那人在哪?为此被洛城磋磨的时候那人在哪?生下阿宓时九死一生的时候那人又在哪?!姑娘真是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胆小的懦夫!”
留侯微微阖眼,指尖停留在冰凉的玉扳指上,他没有必要向此人解释他和乔颜的关系,也不需要她理解。
但他的默然,其实已经是应下了许多事,翠姨不傻,如何不明白这些。也正是因此,她更为姑娘感到心寒,事到如今这人都还不肯承认姑娘,至死,姑娘不得入乔府祖坟,也上不了洛家家谱,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为的却是这么一个小人。
世人说得对,他不过是个狼心狗肺之徒,汲汲营营只为自己的权势富贵,眼中心底又何曾有过其他东西。
喘着粗气,翠姨一直对留侯怒目而视。这也许是她此生胆子最大的时候,刚才的话,又何尝不是对她自己而说。
她怯懦,她无能,她不过是个地位卑贱的奴婢。也因此,在姑娘被罚时她不敢站出来,甚至不敢交待姑娘和先帝那一段隐秘的交往,洛府被欺负时,她也只懂得落泪,有时甚至要姑娘来护着自己。
她为什么还活在这世间?不过是因为姑娘临终前托付了阿宓,让她一定要把阿宓安然养大。
可即便如此,至死前姑娘都不曾告诉她,阿宓的生父到底是谁。若非因缘巧合,她恐怕一辈子都猜不到真相。
“说完了?”
许久,留侯才道这么一句。
翠姨幽幽道:“说没说完,侯爷又准备如何?奴婢的未尽之言,想必不用再多说,侯爷都一清二楚。“
留侯颔首,茶杯稳稳地还在他手中,往椅背上一靠,“说完了便走吧。”
翠姨瞪大眼,似是没想到他最后居然还是这个反应。
可是再气,最多不过再骂几句,于他来说好像不痛不痒,有什么用呢?
翠姨眸中情绪几番转换,终是平下心气,缓缓道:“此来,奴婢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侯爷。”
“嗯。”
敛眸,翠姨余光扫了眼周围,极轻道:“难道侯爷没发现,阿宓的五官眉眼,至少有五分像你吗?”
常人不是无法看出,而是根本不会去联想。而翠姨先入为主有了想法,再仔细去看这二人,就难免震惊地发现,阿宓的眉眼和留侯竟是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如果告诉世人他们是父女,再由人打量,恐怕谁都不会怀疑这个事实。
再者,留侯蓄了美髯,被遮住了些脸形,便又弱化了这种对比。
留侯忽得睁开眼,厉光迸射,手竟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掐上翠姨,阴沉戾气道:“如果不是阿宓喜爱,你以为还能有命在此说这么多?”
他容忍翠姨那么久,甚至让她大吵大闹,便是因为她说的那些,不是知情人都听不懂。就算把那些话大喇喇写在旁人面前,他们拆了又组也根本不会猜到这是打什么哑谜。
可翠姨居然这样直接就把阿宓的身世道了出来,着实激起留侯怒火,瞬间想把这妇人弄死。
她知道得太多了。
翠姨难以呼吸,喉间发出朽木般的吱嘎声,依然勉力道:“我所言……皆为阿宓,侯爷、若还有……一丝良心,还请、为她考虑。”
留侯目光森森,大有在场将她悄无声息做掉的想法,可刚刚阿宓对着妇人的关心还被他看在眼中。
若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小姑娘大概会……很伤心吧。
留侯手臂青筋平复,力道慢慢卸下,翠姨猛吸几口气,发出剧烈咳嗽声,仍不忘道:“侯爷就算不为阿宓考虑,也要想想自己,假如你……的身份被他人发现,对你们都是灭顶之灾。”
她说的不错,就算留侯厌恶她,也不得不承认,翠姨这个提醒十分及时。
他确实没想过这点。
当初知晓阿宓身份后,他至多只漫不经心地想过阿宓和她母亲的相貌并不像,从来没想过眉眼间竟会像他自己。
这次只是翠姨,虽说她是因为早知道一些事情才敢如此猜,可难免不会有想法更大胆的人,万一就被人看出来了呢?
“……你先回去吧。”留侯背过身,忍耐住不去看她,怕再看翠姨一眼她就无法或者走出这间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