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话也都说了,翠姨不再自讨没趣。她心底唾弃留侯不假,可这件事,还一定要留侯自己解决才行。
惊魂未定地回了屋,翠姨灌下好几口温水,喉间仍止不住地咳嗽,阿宓担忧不已,爬上凳不住帮她拍背,“翠姨去哪儿了?我刚才都没找着你。”
“……有些事。”翠姨含糊不定,让阿宓眼底隐带失落。
大人说的可能没错,翠姨真的有和她无关的事了。思及此,阿宓难免有种失宠的心态,等翠姨平复过后就抱着她不肯放,还说了好些“翠姨不可以抛下阿宓”之类似是而非的话,听得翠姨一脸莫名奇妙,好笑又怜惜,连连对她做了许多保证。
做下这件事后,翠姨小心在阿宓身边等了两日,正想着留侯到底会如此解决此事时,阿宓匆匆跑来的步伐让她惊讶,“怎么了?”
“刺客又来了。”阿宓额头沾了汗水,双手还在轻颤,害怕又茫然,“侯爷被刺了,整张脸……都是血。”
第60章 查实
“哐”翠姨脸色瞬白, 心底重重浪打。她万万没想到,留侯会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此事。
她以为……以为留侯最多会避着和阿宓见面,离她远些。她本意也是如此, 即使留侯是阿宓生父,她对此人印象依然不好,并不觉得多出这重身份会给阿宓带来什么。
相反,如果大梁那些痛恨留侯之人如果知道他还有个至亲之人,恐怕阿宓会被他们生啖血啃其肉。
这样是否说明留侯当真把这个女儿放在了心上?翠姨不敢肯定,但她对留侯的确大为改观, 能仅仅为杜绝最微小的可能就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她也算直面了一次留侯的可怕之处。
她抱住阿宓,语调艰涩, “……怜娘亲眼所见?”
阿宓已然失措, 愣愣地点头, 又摇头,“离得远,大人并不让我靠近,让我回来了。”
饶是如此, 那张布满血色的脸依旧印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阿宓第一次意识到,大人和侯爷时刻处在危险中并非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以前在京城她不曾经历, 到凉山后, 一次比一次可怕。
她缩在翠姨怀中像个被吓坏的小鹌鹑, 胆怯地缩起了脑袋。也对, 迄今为止,阿宓经历过最为惊险的事约莫就是那次山匪劫道了,最终也没受苦。
“不怕,不怕……”翠姨敛下复杂的眸色,轻抚阿宓背部,“与我们无关,怜娘不怕。”
二人口中轻描淡写带过的刺杀,在少帝那儿引起了惊涛骇浪。或者说,是留侯这次受的“重伤”掀起了他的滔滔怒火。
“查——!”少帝口齿间迸出一字,眼神狠狠扫过面前众人,一些平日就常反对留侯的官员不自然地别过头,“无论何人,无论主谋、同谋,一经查处,全部处以极刑!行刺国君,伤公侯,罪同谋逆,不灭九族不足以平朕怒!”
他问也不问,直接把之前行宫被炸和这次刺杀留侯归到一起,让许多人心中一凛。如果只是后者还有转圜之地,现在和刺杀陛下放到一块儿,可是大罪,极刑也不为过。
陛下对留侯当真爱重,自己被刺都不见大怒,仅是留侯污了颜面却直接降下如此口谕。
一些人心底忿忿,暗中嘀咕可惜留侯没被直接刺死,死了倒也干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都愿意。
但转念一想,从此颜面尽毁,这对任何人都是毁天灭地的打击。何况大梁以前还有身体不全者不可为官的律例,如今这颜面一毁,足以成为攻讦留侯的理由,逼他完全放权自然不可能,不过能咬下几块肉也是好的。
不能怪他们不君子,实在是面对留侯,君子作风根本讨不了好。
众人承受着天子滔滔怒火间,太医满头大汗出现,少帝忙道:“怎么了,留侯他……?”
未尽之意,在场之人都明白。
太医目露难色,最终凑近少帝耳边轻语,“刀刀见血,深可见骨,恐难以恢复。好在只是半张脸,日后……可请能工巧匠为侯爷打造半面面具。”
少帝握紧双拳,即使是早有预料的结果也难以承受。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敢入内,留侯自不会埋怨他,可少帝不敢看到留侯的目光,不管此刻里面是愤怒还是平静,他都无法承受。
“庭望……”少帝缓缓道,“你进去看看侯爷。”
沈慎默然应声,提步入内。
屋内满是血气,和还未熄灭的熏香混在一块儿,气味说不出的古怪。沈慎皱眉,抬手招来婢女端走香炉,靠近床榻。
留侯闭眼躺在那儿,唇色极浅,很是虚弱,呼吸倒是平缓的,左半边脸都被白色的布包裹起来。
仅剩的半张脸依稀能看出他的五官,若没有那些伤,便是张极为儒雅俊秀的脸。
许多人不得不承认,光凭长相,留侯看上去光风霁月,芝兰玉树,谁也不会将他和“奸佞”二字相连。他年轻时更是俊美,当初甚至有人怀疑先帝那般宠信他乃是由于君臣间有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可先帝已逝,无人敢对亡者造谣,留侯也未用强硬手段杜绝这些流言,可见他问心无愧、并不畏惧。
沈慎心情复杂,他从没想到留侯会倒在这样的一次刺杀中。之前那么多次惊险他都避过了,这次虽未致命,却受了更重的创伤。
颜面受损,可以预见将来会有多少人以此作文章来反对留侯。
他沉思太深,竟没有注意到留侯何时睁眼,且轻唤了声,“庭望。”
“侯爷。”
留侯扯动嘴角,“我这个形容,难道十分吓人?竟连庭望都如此失态。”
沈慎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留侯肯定猜到了后果,伤得多深多痛他这个当事者最清楚无疑。
果不其然,留侯抬手摸了摸脸,只触到那些布条,颇为自嘲般道:“常被人唾弃脸面,这下,本侯当真是‘不要脸’了……”
他不怒不叫,反而让沈慎心中更加沉重。这时才发现,他对留侯的感情竟和少帝有些相似,复杂难言,真正看他受重创后并不能感到多开心。
那是小人行径。
“属下……”沈慎开口,有些逃避的意味,“再去问问太医。”
语罢就大步出去了。
留侯也不阻止,目光幽深地偏过头,鼻间萦绕着厚重的血气,却让他露出颇为奇异的微笑。
自此他将与半边面具一起度过余生,世人都会知晓他颜面已毁,但到底是什么模样,能不能恢复,只有他和李太医清楚。
谁又敢直接掀开侯爷的面具来求证?
此番虽受了些伤,但不值一提,他已达成所愿。
因留侯再次受伤,少帝决定早日回銮,回京城好好处理那些乱.党。
他是在得了暗卫回报的消息后才下的决定,内容不是其他,正和阿宓身世有关。
一沓厚纸,不仅有当初先帝和乔颜来往密切的证据,还详尽记述了阿宓十三年所历,略详细些,连她平日在洛府一天吃几顿都有记载。最初通过证据和阿宓的月份确定她确实是公主时,少帝有种大石终于落地的感觉,欣喜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他竟真的对亲妹妹动过心,假如庭望没有及时道出身份,只怕阿宓如今已成他的后宫。
到底是达成所愿更让人满足,还是纳入后宫后被人发现身份更刺激,少帝自己亦说不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真的是阿宓成了他妃嫔后再被他发现身份,无疑会被直接处死,他不可能让世人知晓皇室兄妹通.奸这种丑闻。
危险的念头一闪即过,少帝恢复笑容,如今他不过是个刚发现自己还有个妹妹的兄长而已,面对阿宓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想法。
不过目前到底只有几个人清楚这事,在许多事没有尘埃落定前,少帝还不能认下这个妹妹。
除此之外,他总要先让乔府知道他们曾错过和做错了什么才是。
御驾回銮途中,阿宓没有再得殊荣,安安静静地一直待在自己马车上,偶尔沈慎会来看她,留侯因在养伤,她并没有见面的机会。
偶尔她也会问两句留侯伤势,或是托沈慎送一瓶药膏。沈慎微妙地发现,留侯每次收到阿宓所赠药物时竟是格外开心,且会让他转送大量回礼。
这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又想不出理由。最终只能定论为,留侯对阿宓十分有好感。
心中惊讶的同时也生出丝丝警惕,留侯的在女色上的名声可并非全属编造,清清楚楚就是证据。阿宓能主动关心,说明留侯在她那儿印象也不错,他需得让这二人少些接触为好。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啁啁一鹰,它在空中飞得自由自在无比惬意。没了少帝束缚,它想看小美人时就下来溜达一圈,想念天空便振翅飞翔。
阿宓也许会不舍,但从不阻碍它的自由。
趴在窗户边儿,阿宓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偶尔抬眼看一看空中的啁啁黑点,不时欣赏周遭风光,回京的路途她大都是这么度过的。
却不知有一人这几日时常在暗中看她。
盯阿宓的不是他人,正是显王世子李琰。
少帝要发作乔府和洛嫣,即便还没有大动作,也有了风雨欲来的趋势。暴雨降临前,显王府怎么可能没感觉。
正好少帝如今也没想再多掩饰,通过埋伏在少帝身边的探子,李琰很轻易就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顿时如被雷劈。
阿宓竟是他堂妹,他竟是对堂妹一直存有不轨之心。
无论从哪个程度,李琰都无法接受此事。差不多满京城都知道他曾和沈慎抢人的事,且不论阿宓认祖归宗恢复身份后对他的名声会是多大打击,就算那些人不知阿宓就是那人,不会因此怀疑他,他也不想看到日后阿宓会以堂妹的身份在他面前反复出现。
他不是少帝,少帝对阿宓只是初有好感罢了,能及时收回。李琰却是覆水难收,或者说,他不想、也无法收回这种情感。
身边有亲信被他深沉的目光吓了一跳,亲信是知道阿宓身份一事的,忙道:“世子,世子?您怎么了?”
“……无事。”李琰慢慢收回视线,同样震惊于刚才闪现在脑海中的场景。他发现自己竟有种想把阿宓关到某处,某个谁也不知他们身份的地方,她熟识的能亲近的只有自己,这样不会有人来夺她,他可以,肆意而为。
可他并不该如此的。
李琰低眸,像在审视自己。他亦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滋生出如此阴暗的想法。阿宓何其无辜,她甚至对他从来只有抵触,唯有他,被三番两次拒绝后却仍不改,总是不自觉将目光凝去。
轻叹一声,李琰想,她大概是真的有魔力,或者说……是自己心底一直住着位不为人知以贪和欲铸成的恶鬼。往日他能抑制,如今那压制却渐渐有了松动的趋势。
但贪与欲铸就的恶鬼,何人心底会没有?假使不是如此,洛嫣如今就不会身在洛府。
得了李琰的消息后,乔省先目露震惊,甚至身体轻颤,他万没想到这个堂妹可能是假的。
洛城再被看不上,也是乔府的女婿、乔颜夫婿,谁能想到他竟会让人顶替乔颜女儿的身份来到乔府?
正是因洛城这个令人信服的凭证,才让乔府根本没想过信物一类的事,如今想来,分明满是破绽。
怪不得洛嫣如此没家教,腹中无点墨,还总是为乔府惹下祸事!
乔省咽下口中腥味,如果不是世子提醒,回到京城后乔府再被陛下发落,定是茫然失措。可世子……又能提醒帮助他们几回?
他已经在世子眼中看到了极淡的厌倦。
乔氏,已不再辉煌了。这是乔省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第61章 打架
金秋月, 桂香十里,阿宓手提木篮,踮起脚尖在那儿摘桂花。
归京一月有余, 她连大人的面都没见着几回。偶尔深夜醒来碰见了,询问之下也只能得到大人奇怪的目光,随后就是无奈地拍拍她,“很快,很快便好。”
阿宓不知这很快是什么意思,她一个人甚是无趣, 但也乖乖地不曾纠缠, 便每日想着法儿找事做。
“翠姨,我想上树摘。”阿宓回头望一眼, 满是跃跃欲试。
扫了眼她较为轻便的书童装, 翠姨依旧绷着神色, “不行,姑娘家家的这样做成何体统,忘了翠姨怎么教的吗?”
“……喔。”阿宓满目失望,悻悻地收回手。
她有些不明白, 以前翠姨从不拘束自己这么多,为什么这次回来就开始给她讲什么仪容体态了。阿宓每次听着打瞌睡,基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或者被翠姨揪揪小耳朵再打起精神勉强应几句。
乌溜溜的眼转了下, 小声嘟哝, “大人都说了阿宓不用学这些。”
听见这话, 翠姨又好笑又气,故意板起脸,“那怜娘到底是听大人的,还是听我的?”
眨眨眼,阿宓当真思考了下,又瞅见翠姨渐渐变黑的脸色,飞快软声道:“听翠姨的,听翠姨的。”
真是……越来越像个小机灵鬼儿了。翠姨失笑,拍掉她脑袋上沾的桂花,终究不忍心责怪,吐出口的话语便是,“想吃桂花糕还是泡茶喝?”
“桂花糕!”不出她所料,又是小孩儿的第一选择。
“好——那就……”话音未落,天空传来长鸣,肉眼可见的黑点从上空直扑而下。
翠姨先是一惊,犹豫不定道:“是啁啁?”
跟着阿宓喊,她也有些习惯那只鹰的称呼了,且也渐渐能收起惧意。
阿宓起初也以为是啁啁,可听这叫声总觉得有些奇怪,一时便没上前。待雄鹰落地惊起灰尘片片,两人齐齐咳嗽了几声,阿宓仔细瞟了几眼,带着翠姨往后退了几步,“这不是啁啁。”
那雄鹰闻声看来,还十分人性化地歪着脑袋,喉间发出和啁啁类似的“咕咕”声。
阿宓皱眉,她已经懂得啁啁一些声音的意义了,这种“咕”是表明遇到危险或者准备攻击时才发出的。
可是眼下周围无人,如果真被这只鹰啄一口,她和翠姨肯定会……阿宓悄声道:“翠姨,我们慢慢退,待会儿我喊的时候就直接跑回屋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