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她是瞧不上何君成这块“璞玉”,于是另寻明路。
陈滢不由得叹为观止。
这明心,大抵是整个大楚朝唯一一个敢于如此小瞧男主子的婢女了。
“你离开何家,何大人舍得么?”她再度问道。
明心没有直接回答,唯红唇轻翘,笑靥如花:“何大人是个好人。”
只有这一句,再无他言。
陈滢于是再度拜服。
那何君成好歹也是考中举人的俊才,却也架不住这位明心姑娘的三言两语,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她算是活生生地见识到了。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明心姑娘特意选择了韩家,其实就是冲着裘四奶奶去的。”静了片刻后,陈滢又道。
很突兀的一句话。
明心微有些吃惊,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陈滢回视于她,笑容浅淡:“你自知在蓬莱已是人尽皆知,若留在何家,不仅再难有寸进,且往后就算去了其他人家,也未必还能有机会发挥才干。而韩家生活优渥不提,还有个能干的裘四奶奶。你知道韩家的花草精油乃是由裘四奶奶一手操办起来的,更知道只要跟着她,总有一日她会带你离开蓬莱这是非之地,予你展翅高飞的际遇,是不是?”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寂静。
数息后,明心方才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姑娘真真聪颖。姑娘恕罪,婢子应该如实相告的。”
陈滢嘴角一动:“我也只是好奇罢了。你所作的一切皆合法合理,我没有置喙的资格。”
明心愣了愣,显然有点不大能跟得上陈滢的思路。
若换个一般的贵女,这时候应该是会觉得不满的,身为人上之人,控制欲通常都比较强。
可是,这位陈三姑娘,却出离了她以往对贵女的认知。
半晌后,明心方才屈身行了一礼:“姑娘心地宽广,婢子心悦诚服。”
陈滢笑了笑,把拈了半天的点心给吃了。
明心立在原地,微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滢看了她一会儿,心头蓦地生出了一个疑问。
说了半天,这明心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委实叫人好奇。
观其言行,她应该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门小户也绝对培养不出一个对政事如此狂热的女子。
莫非,她家祖上亦是高官?
沉吟片刻后,陈滢终是问道:“我可以问一下明心姑娘的家族么?”
这一问,仍旧还是出于好奇。
或者不如说,陈滢就是如裴恕和叶青说的那样,是个“很爱问问题”的人。
明心闻言,蓦地抬头,凝视着陈滢。
她的神情在这个刹那变得古怪,既像是骄傲,又有几许怯懦,还含了一丝不甚明显的怨苦。
“原来三姑娘还不知道呢。”她开口言道,面上那种复杂的神情随语声抹去,只余下了一片淡漠:“婢子父兄,曾在罪王麾下效力。”
纵使早有预感,陈滢还是被这个答案给震住了。
罪王?
元嘉帝登基以来,罪王无数,这明心所说的罪王是哪一位?
莫非……
“是……康王?”沉默了片刻后,陈滢试着问道。
“姑娘聪明。”明心苦笑了一下,说话间,挺立的身形莫名便有些佝偻:“婢子之父乃罪王僚属,后罪王伏诛,婢子的父亲也一并死了。今上仁慈,罪不及僚属家眷,婢子等人方得活命。只婢子命苦,生母早亡,家中亲戚又不愿照拂,便将婢子给卖了。”
陈滢闻言,心下不由有些歉然。
明心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际遇委实堪怜。
“姑娘请放宽心,婢子的来历我们奶奶尽知的,何大人也知道,婢子也愿意告诉姑娘。”这个聪明的丫鬟一眼就看出了陈滢的情绪,一时颇有感触,语气倒是真诚了好些。
陈滢向她笑了笑,并未接话。
明心却像是无所顾忌起来,笑着续道:“好教姑娘知晓,婢子幼时生得还算周正,婢子的父亲动过念头,欲将婢子荐于罪王。婢子满十岁那年,还曾随父去王府向罪王贺寿,罪王曾说婢子‘美且慧’,赐婢子小字‘舜清’。”
说这些话时,她神情惘然,似是又重回当年那煊赫华丽的康王府,得享贵人青眼、众人艳羡。
见她并不讳言当年旧事,似乎还沉浸其中,陈滢便又试探地问道:“你对政事的通晓,亦是当年家学渊源么?”
“姑娘又猜对啦。”明心笑得无所用心,面上已不见半点伤感:“婢子小时候记性很好,先父很欢喜,便时常亲自教导,先父与同僚商议政事时,亦会时常叫婢子在旁听着。先父曾告诫婢子,‘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若一味以色事人,终不得长久,还需读书明理、胸有丘壑,能够辅佐良人步步高升,方能善始善终。婢子牢记着这话,用心读书,渐渐地便懂得了这些政事。”
言至此,她突然像是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道:“嗳呀,婢子这是在说什么呢,真真不知天高地厚,竟当着姑娘这样聪明人的面儿自吹自擂起来,实是太没脸了。姑娘恕罪,这不过是婢子胡言乱罢了,您千万别当真。”
第236章 长街雪迹
陈滢“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她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明心的过往,堪称传奇,而其父当年对她寄予的厚望,终是让她变成了一个野心极盛之人。
陈滢猜测,明心之所以能够从何君成那里接触到政事,只怕少不得用些手段,那红袖添香的戏码,想来也是少不了的。
陈滢不由感慨。
眼前这张美丽的皮囊之下,有着一颗无比强悍的心。
这样的女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活成她想要的样子,也总会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而从这个角度来看,明心所说的对主母之位瞧不上,大约也并非实话。如果何君成升到了一定高位,她应该是愿意委身于他的。
永远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去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政客的那一套厚黑学,这位明心姑娘从父兄身上学了个全。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陈滢生出了请她帮忙建立女学的念头,毕竟,这样有能力、有才干的女子,很适合开疆拓土。
不过,最后她还是抑下了这个想法。
明心功利心太强、野心太大,而陈滢需要的,却是实干家。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放在陈滢与明心身上,同样合适。
结束了与明心的谈话后不久,陈滢便离开了香云斋。
郭婉没回来。
陈滢等了她差不多一个小时,可郭婉却像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仅自己未归,且也未派人回来送信。
如果不是相信郭婉的能力,陈滢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跨出院门儿时,明心一个劲儿地道歉,并再三请陈滢再等等,陈滢却没搭茬。
她本就答应李氏早些回去的,如今已经有些迟了,万一回得太晚,李氏只怕又要担心。
所幸郭婉早就叫人备好了精油,只消陈滢将之带给倪氏她们,也算不虚此行了。
屋门之外,雪还在下,片片雪花无声轻舞,远处长天如幕,近处街巷寥落,天地间一片空阔。
陈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天的空气,清润而又寒冷,似是将人的肺腑也洗得洁净起来。
坐上马车,听着那马蹄“得得”敲打着路面,陈滢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飞雪连天,予了这世界难言的美丽,寂远且苍茫,若一幅工笔画。
车子缓缓转过街角,此处已是下马坊的尽头,再往前便是七贤大街。
也就在这一刻,两辆青幄小车,悄然出现在了行道的另一端。
陈滢目力极好,一眼就认出,其中一辆车旁的跟车仆妇,正是韩家仆役。
郭婉回来了。
陈滢张口便想叫停,可再瞥眼间,神情忽地一滞。
另一辆青幄车的车旁,跟着几骑侍卫打扮的男子,其中有两个人,她认识。
“啪嗒”一声,车帘倏然落下。
陈滢自车窗前退开,心头“突突”直跳。
也就在这个瞬间,马车已然拐上了七贤大街,清脆的蹄声敲打路面,那浅浅的蹄印,很快便被大雪掩埋。
郭婉扶着绿漪的手,立在车旁引颈回望。
“奶奶瞧什么呢?”绿漪问道,一面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长街空寂,寥无人烟,唯大雪扑天盖地。
“好像是陈三姑娘的马车。”郭婉轻声说道,咳嗽了一声。
绿漪连忙将她身上的白狐狸毛披风拢好,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看。
“笃、笃”,另一辆马车之上,蓦地传来了极轻的两声敲击。
此声一起,那车夫立时扬鞭,马车竟是快速越过她们,驰过香云斋的大门,须臾便去得远了。
郭婉抬起手来,扶了扶头上的风帽。
春葱般的手指,与那颈间的白狐狸毛相映着,竟叫人分不出这两者哪一个更白腻些。
绿漪在旁瞧得有些痴了,旋即便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她们奶奶的颜色,委实是天下少有的了,只是,那贵人到底来历不凡,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心头发紧,抛去这些无用的情绪,扶着郭婉踏上了石阶。
很快地,香云斋的门前便再不见车马人迹,唯大雪不住飘坠,似若无穷无际,无有尽时……
元嘉十六年济南的春天来得有些早。二月未至,那院子里的梨树上,便绽出了几叶新绿。
陈滢立在树下,仰首望着那绿茸茸的叶芽儿衬着头顶澄净的天空,双眼微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郎将军到了。”罗妈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轻声禀道。
陈滢转首望去,便见在那才刷了半边白粉的月洞门边,露出了一角鲜红的蟒袍。
“请他进来吧。”她向罗妈妈笑了笑,随手向她肩膀上一拂,道:“妈妈是才外头那廊下走过来的么?身上好些灰。”
罗妈妈忙低头看,果见肩膀上并裙摆上皆是白灰,赶快掏出帕子来掸着,一面便无奈地道:“奴婢都说了,这房子没盖好之前可乱着呢,净是灰,姑娘偏不听,所幸姑娘方才没跟着奴婢往外走,要不这身儿新裁的衣裳又得脏了。”
陈滢笑着听她抱怨,待她说完了,方问:“母亲呢?是不是还在后头瞧屋子算地步呢?”
罗妈妈面上的无奈便又添了一层,点头道:“可不是么?夫人先还说不来的,如今倒好,三不五时地就要跟着姑娘来一趟,现下正叫小丫头子收拾家什呢。”
陈滢闻言,心下便生出一分欢喜来,笑吟吟地道:“果然我有先见之明,提前便留了所院子自住。这地方山清水秀的,左近又皆是老老实实的庄户,往后母亲在城里住得絮烦了,大可以来这里小住几日,也算是我这个女儿给母亲盖了处别院。”
这话说得罗妈妈笑了起来,复又感慨地道:“姑娘虑得真真周到,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别提多欢喜了。”
李氏如今住在知府官邸,说到底那也并非真正的娘家,如今陈滢在这个什么泉城女校单辟出一所院子来自住,也算是让李氏有了个落脚点,万一哪天这母子三人不方便继续呆在官邸,这偌大的济南府,他们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第237章 大承包商
“罢了,妈妈快叫郎将军进来吧。”见罗妈妈沉吟不语,陈滢便笑着提醒道。
罗妈妈醒过神来,忙应个是,叫了个小厮前去传话,她自己则随侍在侧。
趁着这片刻闲暇,陈滢举目四顾,心头涌动着无尽的欢喜。
天气渐暖,土地解冻,泉城女校并妇女儿童庇护所如今正式动工,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这其中,裴恕自是出了大力,而太子殿下的态度也很积极,就连元嘉帝也听说了此事并表示首肯,陈滢算是拿到了大楚朝最硬的通行证,接下来一应土地购买、木料、石料以及人工等事宜,皆是按照陈滢提前备好的计划书进行的,雇请的工人则全部是登州府那边迁来的流民。
从去年年末至今,泉城女校安置的流民人数超过百人,其中有六成为整户,余下四成则是丧失劳动力或劳动力不强的孤寡妇幼,如今半是帮工、半是居留地在女校呆着,也算是帮太子殿下解决了部分难题。
“陈三姑娘,这是我们爷给您的信。”郎廷玉的语声响起,将陈滢的思绪拉回眼前。
此刻,这个矮壮的将军正立在不远处,两手托着一封信,那上头的字迹正是裴恕的。
罗妈妈抢上前一步接过,再转交给了陈滢,却是禁止自家姑娘与外男直接接触。
郎廷玉对此毫无所觉,陈滢则是一脸无奈地看着罗妈妈,并没说什么。
修建女校之事已经过了明路,李珩与李氏并不曾多加干涉,毕竟此事的牵头人中有个太子殿下,甚至就连司徒皇后也赐了些银两布匹等物,他们自不会阻止。而没有了来自于长辈的阻挠(至少目前看来如此),陈滢已是心满意足,这些小节处的不便她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匆匆读罢了裴恕的信,陈滢便挑眉看向了郎廷玉,问:“小侯爷不日又要来山东么?”
“是。”郎廷玉叉手应道,面色有些沉重:“登州那边出了些事儿,我们爷领命过来瞧瞧。”
“出了何事?”陈滢问,复又笑道:“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小侯爷信里也没说,我只是好奇问一问。”
郎廷玉的面色越发沉重起来,道:“属下离开盛京的时候,我们爷也不大清楚那事情的详情,只属下前几日离开登州府时,这事儿就已经传遍了,想必三姑娘很快也能听说。”
说话间,他低低地喟叹了一声,道:“登州的流民营里发生火灾,死了好些人。”
陈滢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流民营可是太子殿下亲自督建的,如今竟出了这等大事,难怪裴恕要去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