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众仆役齐声应是,潮水般向后退去,未几时,曲廊里便只剩下了婆媳两个。
  “老太太有什么要吩咐媳妇的?”俞氏恭声问道。
  “没想到她这么能撑。”万氏答非所问地道,眉头紧紧锁着,嘴角边的法令纹变得格外地深:“我是看走眼了,本以为她是个皮薄的,不想她竟能觍着脸活到现在。”
  俞氏垂着望着脚下,语声轻细:“老太太慈悲。”
  “是啊,我是慈悲,却不想碰着了个厚脸皮。”万氏似是讥讽,又似自嘲,声音凉得透骨:“那屋子里哪一样不是现成的?剪子、绳子、刀子,再不济门外就有一口井,我还特意叫人别总锁着门儿。”
  她仿佛有着极大的怨气,这时候一总儿发泄了出来,眉眼间便添了一层冷厉:“我倒想着体体面面地送她最后一程,偏人家就跟块木头也似,甭管你明里暗里提了多少回了,人家全都能当耳旁风。如今更是活出胆量来了,竟还想着往外头闯。”
  言至此,她手中锦帕狠狠一绞,面容陡然阴鸷:“真真是头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俞氏抬头看了她一眼,知她这是气得狠了,不知为何,心下竟有几分快意。
  然而,她面上的神情却是和婉,细声相劝:“老太太息怒。您也别总往坏处想,还需往好处想一想。您想啊,这表姑娘站着进门儿、躺着出门儿,纵使是一表三千里亲戚,那也是从咱们府里往外抬的,叫人瞧见了,那也是好说不好听的,您说是不是?”
  这话正触在万氏的心头,一时间倒叫她缓了神色,点头道:“正是你这话。”
  俞氏便又续道:“既如此,您就别总为着这些小事儿劳神,横竖也就这个把月的事儿,到时候表姑娘去庄上养病,那就不与咱们相干了。”
  万氏闻言,越发觉得舒心畅意,点头不语。
  俞氏见她神情松动,于是再接再厉,续道:“现如今二弟妹天天忙得脚不点地,正要相看着二丫头的亲事,三丫头虽是个庶的,年纪却也不小了,也该早早准备起来才是。”
  一听这话,万氏的眉头便跳了跳,拿帕子向唇角拭着,淡淡地问:“薛家那头儿说定了?”
  “是,老太太。二太太已经拿定主意了,等二丫头的婚事一定,三丫头就出阁。薛县令也叫人从招远递了信儿,可以先把人抬过去,酒席过后再补。”俞氏低低地道。
  万氏勾起了嘴角:“算他有几分眼色,三丫头也没辱没了他去,虽是个庶的,却是正经八百的官家女儿。”
  她还有一语未尽,那二老爷卢俦这些年来仕途黯淡,一直在原地打转,如今有了薛家这层姻亲关系,说不得往后就能再动一动。
  “唉,为了这几个孩子,我也是操碎了心。”万氏叹了口气,面上尽是倦怠。
  俞氏见状,忙端出个笑脸来,柔声道:“老太太这话可叫媳妇不敢回了。便只您单挑了三丫头出来,便是思虑深远。媳妇见那三丫头是个有心的,往后定会有所作为。说句不好听的,没准二老爷往后也要享她的福呢。”
  万氏面色淡然,平平地道:“这是三丫头自己争气,我也就是说了句话儿罢了。”
  “老太太这话真叫媳妇无地自容。”俞氏笑得殷勤,说道:“媳妇们到底年轻,这些事情上头总得要您老人家给掌掌眼才行,那几个小子姑娘们的亲事,也得老太太亲自过目了才行。”
 
 
第252章 弱主恶仆
 
  此言大是叫人开怀,万氏的面上亦有了个笑模样,轻轻拍了拍俞氏的手:“还是你懂我,被你这样一说,我觉得这头上的天都高了好几寸呢。”
  俞氏柔柔一笑,上前扶起了万氏的胳膊:“媳妇还是先送老太太回屋吧,这早晚天儿还是挺冷的,老太太万一犯了头风,爷又要怨媳妇不尽心。”
  说这话时,她一直低着头,是故也未瞧见万氏扫视过来微含冷意的眼神,而她低头时那一抹讥讽的淡笑,万氏也是瞧不见的。
  “那院子,还是把江妈妈安排过去吧。”扶着俞氏走了没几步,万氏便说道。
  俞氏闻言,不免心头发寒,面上却是无甚表情:“老太太吩咐得是。”
  “来人,去告诉江妈妈,就说我说的,叫她好生服侍表姑娘。”万氏提声吩咐,语气着重放在“好生服侍”这四字上。
  一个管事妈妈立时应是,飞跑下去传命去了。
  万氏的吩咐,薛蕊此时还是一无所知。
  她已经回到了东次间赵嬷嬷的床前,正看她吃丸药。
  “这丸药是止血的,嬷嬷先吃着,很快就会好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那丸药和在水中,待融成了药汁,便细心地喂赵嬷嬷吃。
  赵嬷嬷想是病得久了,已是瘦得形销骨立,颧骨突起,两个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原本只是半白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了,搭在被褥外的手干若鸡爪,只剩下了一层皮,上头布满了老人斑。
  薛蕊将一匙药水送进她口中,可是,老人家吞咽困难,只咽下了少许,余下的药水全都顺着嘴角滑到下巴上,再滴落于被褥。
  薛蕊细心地拿帕子替她擦净,复又继续喂她吃药,每喂一口,便紧紧地看着她,嘴巴甚至会随着她吃药的动作一开一合,含泪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眷恋。
  “刷”,身后的门帘忽地被人挑起,寒风乍涌,薛蕊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她一时大惊,尚未回头,手中忽地一空,却是药碗与汤匙被人劈手夺了去。
  “表姑娘尊贵着呢,这些活计不该您来做。”听不出起伏的声线,伴随着一股大力而来,薛蕊被这股力量拉扯得朝后便倒,却又被两个婆子架住。
  “表姑娘,我们来吧,您歇着。”一个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与另一个婆子合力强拉着她便往屋外走。
  “嬷嬷!嬷嬷!嬷……唔唔……”陡然破碎的声音中,一个穿着元宝纹藏青长比甲、面相刻薄的妇人走上前来,随手将帕子团作一团,狠狠塞进了薛蕊口中。
  视线甫一触及这妇人,薛蕊立时面色惨白,不要命似地摇头躲闪,很快那头发便散开了,衣带也扯了开去,裙子掀起了一大块,如若疯女一般。
  到底她还算是个主子,这般发起疯来,那两个婆子便都有点怕了,又不敢下死力钳制,其中一人便迟疑地抬头问:“江妈妈……”
  话音未了,却正迎上了那刻薄妇人刀子般的眼神。
  “还不快着些!”冰冷的声线带着几分尖锐,直扎得那婆子面孔一白,再不敢犹豫,下死手扯着薛蕊便往外走。
  薛蕊本就挣扎得气促,如今嘴被堵住、两臂又被反拧着向后拉扯,不由得呼吸困难,乱发下的脸孔挣得通红,竟有若行将窒息般干呕起来,身子打挺、手足乱颤,状极骇人。
  “站着。”江妈妈发了话。
  那两个婆子立时停步,仍旧紧紧钳制着薛蕊,不令她乱动。
  “表姑娘何不好好儿的?别叫奴婢为难哪。”江妈妈踏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蕊,神情淡漠,吊梢眉向下耷拉着,越发显出几分薄寡。
  “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表姑娘前些时候日子过得太好了些,有些忘了规矩本分,奴婢便是来教导表姑娘的,还请您莫辜负了长辈们的恩义。”
  言至此,她便拿眼角刮了一下病床上的赵嬷嬷,似笑非笑地道:“嬷嬷年纪大了,就该回庄上荣养,等姑娘去了庄子,您主仆二人自能团聚。”
  薛蕊呆了一呆,旋即愈加疯狂地挣扎起来,口中溢出破碎的声音:“不……嬷嬷……求求……”
  “啪”,一记脆响,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声,却是江妈妈扇了她一耳光。
  薛蕊地被打得身子一歪,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头晕目眩,剧烈的震惊让她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只透过纷披下来的发丝看着江妈妈,一脸地不敢置信。
  江妈妈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一记耳光。
  薛蕊再度被打得身子一歪,颊边飞快肿起老高,口角边竟滴下血来。
  江妈妈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在裙子两侧扑打了一下,淡淡地道:“表姑娘既然忘了规矩,奴婢少不得要提醒您一声儿,这是奴婢该做的。”
  语毕,提声吩咐:“来人,把掌嘴的竹批子拿来。”
  很快便有小丫头战战兢兢走进来,将那已经乌青发亮的竹批子拿了进来。
  “还是这东西好用。”江妈妈将那竹批子凌空甩了两下,满意地道,旋即便向着薛蕊微微躬身:“表姑娘恕罪,方才一时忘了规矩,竟直接上了手,奴婢一会儿自去领罚。”
  薛蕊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瞳孔缩起,慢慢地垂下了头,掩去了眼底深处的怨毒。
  “表姑娘也别怨奴婢手快,实是您这忘性儿太大了,如今在奴婢这儿还好,若有朝一日在老夫人跟前您也这么着,奴婢那可是要跟着一起吃挂落的。”江妈妈的声音几无起伏,说罢便挥了挥手。
  那两个婆子此时皆白着脸,应“是”的时候更是头也不敢抬,齐齐将薛蕊给扯出了屋子。
  薛蕊的双颊火辣辣地痛着,两臂更是疼得麻木,哪里还有半分挣扎的余力,径被那婆子拉进西次间儿,按跪在了青砖地上。
  “先罚一顿饭罢,若不听话,就再饿着。何时老实了,何时再用饭。”江妈妈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抬脚走进明间儿,两个粗使丫头拥上来,似模似样的扶着她的胳膊行至屋子中间儿,方才退开。
 
 
第253章 一线生机
 
  皱着眉头往四下里看了看,江妈妈面露不虞:“表姑娘如今正是火旺的时候,这屋子里怎么还有炭盆儿?撤了罢。”
  她指指点点地说道,一面便自小丫鬟手中接过厚厚的裘衣,披在身上,续道:“再,那被褥也太厚了些,表姑娘虚火一上来,那还不得热出毛病来?都一并撤了,再叫我瞧见这些,我拿你们是问。”
  几个粗使婆子早知江妈妈威名,此时尽皆两股战战,飞快地将东西都给撤了,不一时,这破败的屋舍中便不见了好些家什,房间里的温度也迅速地降了下去,很快便冷得透骨。
  江妈妈将狐裘裹紧了些,坐在西次间儿的扶手椅上,腰背挺直,面色冷峻:“奴婢便在这里陪着表姑娘,表姑娘只安心思过便是。”
  薛蕊没说话。
  她已经安静许久了。
  自从跪在地上之后,她的头便再也不曾抬起过一次。
  她两眼发直地盯着膝下青砖,那砖地上滴落着几滴血渍,红得有些刺目。
  蓦地,她勾动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果然应该早早去死。
  今日这一切,不过是有人借着江妈妈的口来告诉她,这府里的人,已经失去耐心了。
  自然,他们如今还不至于这就动手。
  薛蕊裂嘴笑着,身子却在不住地发抖,仿佛那四面八方的寒意已经透进了骨头里,渗进了血液中。
  想来还不至于的。
  他们还不至于马上就把自己给弄死。
  她想道。
  像是在给自己鼓勇,又像是无声自语般地摇了摇头。
  毕竟,忠勇伯府还是个要脸的人家,总不能真的就把她给杀了,那也太难看了。
  以万氏的为人,如果不能做到面子上的完美,她就绝不会动手。
  那么,她还有机会活下去的。
  薛蕊用力地撑着僵冷的身体,牙齿格格作响。
  她不想死!
  她想活下去!
  姨娘临时死前切切的期盼,还有胞弟被贼人砍作两截的尸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死,是一件最最可怕的事。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要活着。
  薛蕊的身子冷得直抖,可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那目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仿佛能将那砖地烧出两个洞来。
  她还是有机会活的。
  只要……去了那个地方……
  薛蕊的呼吸有些急促。
  方才偷跑出院子的时候,她偷听到了仆役的议论。
  那个国公府的姑娘,好像很有本事。
  薛蕊面上的笑容越扯越大,牵动被打肿的脸颊,不由疼得直裂嘴。
  然而,在这阵钻心的疼痛里,她的眼睛却亮得怕人,如同黑夜中的困兽,正向着唯一的那一线生机,发出无声的嘶吼……
  …………………………
  春风三月,济南城中已是烟柳成行、桃花千树,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马车驶出城门时,陈滢远远便瞧见,那城墙左近,亦开了几树桃花。
  “表姐表姐,快来瞧瞧,我做的这朵红花儿好看不好看?”李惜拉着陈滢的胳膊说道,一壁便将朵红色的绒花拿给她瞧。
  陈滢自然要赞上一声“好”,再转眸四顾,便抬手按了按额角。
  车厢里一片狼藉,花花绿绿的碎布头儿到处都是,李惜一本正经地坐在那窗子下头,正认真地拿红布铰出五瓣梅花的形状。
  “我说惜表姐,这都快要到地方儿了,你怎么还做着这些东西呢?”陈涵充满嫌弃的语声响了起来,让陈滢的眉头也跟着跳了跳。
  她原本只是想请李惜帮忙,做一些给幼儿园小朋友上课的教具的,那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事物,拿些边角料就能做得,比如小红花、小动物之类的。
  李惜的针线活儿与陈滢不相伯仲,皆是拿起针线就打瞌睡的那一型,然不知为何,自听闻这是女校要用之物,她就来了精神,不仅自己做,还把陈涵也拉上了,两个人兴兴头头地弄出了好些来,陈滢觉得,往后两三年的用物,只怕她们都给做得了。
  三月初五,正是女校开课之日,虽然那学生也就只有小猫两、三只,然于陈滢而言却是大事,她自是要早早过去。
  可是,李惜跟过来也就罢了,陈涵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一脸不屑、却又被李惜强拉着裁布头的四妹妹,陈滢觉头都要大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