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招远县令的家眷罢。”陈滢接下了话头。
从听到卢家姐妹论及其人的第一刻起,她就猜到了这位表姑娘的来历。
知实先是怔了一下,旋即果然应了个是,道:“姑娘猜得真准。那位表姑娘确实是招远县令的女儿,据说是庶出的,在家里头行三。”
居然是庶女?
陈滢蹙起了眉:“忠勇伯怎么说也是有爵位在身的,他家的女孩儿,也会予人做妾?”
既然这位表姑娘是庶女,则其生母便只能是妾,可是,忠勇伯府如今还挺兴盛的,怎么可能会把族中女孩送给个小县令做妾?
“婢子当时也觉着奇怪来着,就使了些钱,倒是打听出了这里头的事儿。”知实说道,语声越发低微:
“原来,那表姑娘的生母出身就很低,是外室女,原是卢家一位族老太爷当年跟个伎子生的,且生下来身子就不好,病歪歪的,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因她本家的长辈死得早,卢老夫人便发善心收留了她,将她养在膝下。等这外室女长成了,卢老夫人又颇花了些力气,才将她说予了那招远县的县令为妾,当年还办了婚事,也摆了几桌宴,倒也体面。”
伎子生的女儿,体弱多病、相貌平凡,用来联姻或攀附的可能性便降到了最低,万氏却是人尽其用,把她送给招远县令作妾,明着是顾念族中孤女,暗里却不过是把这个外室女的价值最大化而已。
第247章 世子夫人
陈滢沉默地听着,心底里却在一阵阵地发寒。
分明是赤果果的利用,可讽刺的是,身处大楚朝这样的社会环境,万氏所为,竟还是宽厚的,毕竟,她予了那外室女一份前程,对方若是不想法子回报,必被人诟病。
此念一生,那寒意几乎遍及全身。
一门还算体面的亲事,得来了双赢的局面。
于伯府而言,这外室女便是他们对一个很可能有些前途的小县令的投资,而对招远县令来说,这样一个来历不凡的小妾,让他有了攀附忠勇伯府的机会。
“招远县令今年多大了?表姑娘又是多大?”陈滢轻声问道。
大楚律中对纳妾有着明文规定,七品官这个品阶是没有纳妾资格的,但如果年过三十而无子,则可以纳一妾。而七品以下官员若要纳妾,则等同于庶民纳妾,都是要在年四十而无子的情况下才被允许的。
“回姑娘,婢子听说那表姑娘今年刚满十五,县令大人似是快五十了。”知实禀道。
陈滢心道果然如此,向知实点了点头:“很好,你打听得很仔细。”
知实为人稳重,做事细致,派她去打听消息自是无虞。
知实忙道“不敢”,又道:“有个老婆子悄悄告诉婢子,说是招远县出事那晚,县令大人家的女眷全被贼人给掳了去,因这位表姑娘的长相随了她那个伎子出身的亲外祖母,是这小一辈儿的女孩子里最好看的,那贼头儿一眼就瞧上了她,趁乱就把她给……”
她没再往下说,面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这位表姑娘的经历,既叫人害怕,又委实叫人怜悯得紧。
“所以,那表姑娘就避到济南府来了么?”陈滢轻声问道。
知实回过了神,白着脸点头道:“是的,姑娘。那表姑娘生母死得早,胞弟也死在那一晚被贼人杀了,如今她自己又坏了身子,就被知县大人给送了回来。听说来的时候,她身上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有一包随身的衣物,再有个奶嬷嬷陪着,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
陈滢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招远县令算是为国尽忠,家中亲眷死伤甚重,元嘉帝念其功绩,允其夺情,高升就在眼前。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把这个坏了身子的女儿送回其名义上的远亲外祖家,只怕便不会再让她回去了。
若换作一般人家,这表姑娘的结局只怕更惨,可因她到底也有一门伯府的亲戚,不好随意处置,于是,县令大人就把这块烫手山芋踢回济南来,也算精明。
“婢子还听人说,那知县大人命跟车的管事传了句话,说是因他父母以亡,膝下独子也死了,上意怜悯,特准他再纳一妾。”寻真此时又道,说话时语声更加低微:
“那管事说了,知县大人交代,如果伯府愿意的话,他会把那个妾位留给伯府的姑娘,无论嫡枝还是偏枝,他都愿纳其为妾。”
陈滢闻言,嘴角便动了动:“这位县令大人算盘打得倒精,没把伯府往死里得罪,场面也圆过来了。”
招远县令抛出了橄榄枝,表示愿意继续与忠勇伯府结盟,那个空置的妾位,便是投名状,而这个被送回来的庶女,则是交由伯府处置的一桩麻烦。
此念一生,陈滢的心头便仿佛压了千斤巨石,呼吸都有几分不畅。
“这是何时之事?”好一会儿后,她方才问。
知实躬身道:“回姑娘,那表姑娘是十月里到的济南,听说来之前一直在养身子。”
停了停,又补充道:“婢子还打听到,那表姑娘因如今身子还是不大好,卢老夫人并世子夫人便打算着,等天气再暖一些,就把人送到庄子上去。”
这一去,怕便是有去无回了吧。
望着远处言笑晏晏的万氏,以及正陪着一众夫人们打马吊的俞氏,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再度涌上了陈滢的心头。
良久后,她方才深吸了一口气,转首看向知实:“她叫什么?”
知实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陈滢这是在问那个表姑娘的名字,心下便叹了一声,低语道:“回姑娘,那表姑娘姓薛,单名一个蕊字。”
薛蕊,这名字正如她的年纪,正该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只是,这花儿未开,便已遭摧折,恐是难以等到真正绽放的那一日了。
陈滢神情怔忡,远远地望着前方,半天都未曾收回视线。
那俞氏原本正与人打牌,蓦有所感,侧首而视,恰巧便撞进了陈滢的眸子里,不由得一愣。
再下一息,她便感应到了另一道视线,正切切地投在自己的身上。
她动作极微地偏了偏头,却见万氏先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正自悄立于曲廊中的陈滢,随后便拿帕子掩了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俞氏心头瞬间涌起浓浓的不耐,然面上却端着浅笑,行若无事般地转向旁边的大丫鬟,低声交代了几句,那丫鬟便上前替了她的手。
俞氏微笑着起身,向一桌的夫人们告了个罪,便扶了个小丫鬟的手,徐徐款步,径往游廊而来。
见俞氏越走越近,看样子是要过来说话,而陈滢却还在那里出神,一旁的寻真忙轻声提醒道:“姑娘,世子夫人像是要过来了。”
陈滢如梦方醒,转眸看去,便见俞氏已然拾级而上,那张端庄的面容上,蕴着一个极为温柔的笑。
“陈三姑娘怎么没去玩?”人尚未至,笑语先行,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回首往身后瞧了瞧,复又转眸浅笑:“那里几个小姑娘都在那儿喂鱼呢,园子里头还有戏文,那可是‘祥云社’今年新排的戏码儿,你们姑娘家该是爱听的才是。”
说话间,她已然走到了近前,陈滢依着礼节屈膝行礼,起身道:“谢世子夫人动问,只是我不爱听戏,观鱼也没什么意思,外头又冷,倒不如在这里站一站,看看风景。”
不远不近的语气,不能算是失礼,却也绝称不上亲近。
第248章 殷勤相问
俞氏微不可察眯了一下眼睛,面上似有几许不虞,旋即又以笑容掩去:“到底是国公府的姑娘,性子真真沉静,不像我们家那两个丫头,整日就知道玩儿。”
这般说着,她便引颈四顾,仿佛在寻人,她身边一个穿葱绿比甲的丫鬟便近前来,恭声道:“二姑娘并六姑娘皆在小阁里陪着姑娘们听戏呢,夫人是要寻她们说话儿么?”
话题自自然然转到卢宛音她们身上,俞氏便将手摆了摆,笑道:“不过是方才话说到了,便想着不知道她们去了何处,却也不是有话与她们说。”
那丫鬟躬腰退下,俞氏便又转向陈滢,闲闲地道:“嗳,说句不怕三丫头你笑话的话,我们家二丫头别看在外人面前像个大人,实则还没长大呢,脾气正别扭得紧,见天儿的跟人置气,又不大爱说笑,轻易就容易得罪了人去,偏她自己还不知道;那六丫头就更别提了,猴儿似地,一天不闯个祸那就不算完,真真是叫人操不完的心。”
她一壁说话,一壁摇头,语气是长辈面对顽皮晚辈时的宽容慈爱,只偶尔将眼风往陈滢身上一掠,似是不经意,又仿佛带着些别的意思。
陈滢回眸望向她,颊边的笑容将及未及,瞧来颇为古怪:“如果世子夫人想要说的是水阁里的事,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卢二姑娘并卢四姑娘并不曾得罪我个人,她们触犯的是大楚律例,侵害的是众多女子的名誉。”
语至此节,话锋一转:“不过,请世子夫人放心,我并没有马上追究她们责任的意思,且也向卢六姑娘陈清利害并提前发出了警告。而在表达清楚了这个意图之后,我们便没有任何接触了。”
她是一如既往地不愿打机锋,干脆一语便斩断了那绕了八个弯儿的话音,直达目的。
俞氏的面上涌出一丝讶色,大约是从没见过有人说话能这样直白的。
只是,她养气功夫甚好,很快便又换出一副笑脸来,诚心诚意地道:“三丫头真是个痛快人,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我就知你是个心宽的孩子,不会与人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只是,说来说去,这也终归是我们家两个女孩儿不懂事,我这个当伯母的不好推诿,少不得要给你赔个不是。”语毕,竟是作势微微屈身。
身为长辈,对着个晚辈做小伏低,若是被旁人瞧见了,陈滢这一个倨傲的名声,怕就要传遍了。
所幸陈滢早就防着这一手,纵使是心下厌极,却也飞快地侧身避过,又还了一礼:“世子夫人多礼了,小事而已。”
俞氏也侧身避了,含笑道:“你也不必如此多礼。”
说罢此言,她的目中便露出慈爱之色,温言道:“到底我也虚长了你几岁年纪,有些话说还是得说。这人情世故上头,学问是极大的,你们这些小孩子家终是经事太少,有时候未免锋芒太露。我们家两个丫头就是犯了这个错儿,回头她们祖母必会罚的,我也会好生教导她们。”
很婉转的一番话,以退为进、意味深长,劝导与自省兼具,堪称掌握了说话艺术的典范。
若是前世的陈滢,此刻必定要回上另一番话来,明着温软,暗里却将其弹压下去,把对方所有的路都给堵死,抑或是让对方尴尬难堪。
只是,这一世的陈滢,已经不愿这样做了。
“受教了。”她用着毫无受教之意的平直语声说道,微微屈身:“我还有事,就此告辞。”
语毕,转身就走。
话已说完,意思也明了,委实没必要再呆下去了。
俞氏再度讶然,微张双眸看向陈滢,似是被她这一手给弄得措手不及,不过马上她便又笑了起来,道:“听人说,三姑娘与人联手办了个什么女校,此事可是当真?”
很是悠然的一问,仿若那说话之人只是随口说说,却成功地令陈滢停下了脚步。
她回头看了俞氏一会儿,正色颔首:“确有其事。”
“哟,那可当真是好呀。”俞氏欢喜地说道,笑容中亦多了几分合宜的热切:“听闻那女校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知道了呢,太子殿下又曾经亲身前去探看,如今校舍便要建得了,却不知我们府的几个姑娘……”
“如果卢夫人是想要让家中的姑娘们入学的话,怕是我只能拒绝了。”陈滢平静地说道,神情淡然:“泉城女校如今只会面向平民招收学生,暂且还不会对官员勋贵家的姑娘们开放。”
“这我也听说了。”俞氏笑语盈盈,神情间热情不减:“我也不是叫女孩子们去里头上学,就是听说学里头有个什么庇护所,好些没家的孩子在里头住着,怪可怜见儿的。我想着,等何时三丫头你有了空儿,我便带着姑娘们与你同去那庇护所里,瞧一瞧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去。”
“那很好,我万分欢迎。”陈滢对此自不会拒绝。
然而,忖了片刻后,她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说出来比较好,也免得以后惹人怨怼,于是便道:“不过,我在此要先地提醒世子夫人一句,不要急着过来,等完全了解了泉城女校的性质之后,再考虑其余事项。”
她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怪异,续道:“我总觉得,用不了多久,您可能就会改变想法,甚至会希望家中的姑娘们,永远不要与这所女校产生联系。”
笑容古怪地说完了这番话,她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了面色微沉的俞氏。
直到陈滢走出曲廊之外,俞氏方才淡淡一笑,举袖拂了拂裙摆,语声似凉似暖:“国公府的姑娘,好大的架子。”
“夫人万莫置气,不值当的。”那穿葱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何时行至近前,此时便低声劝道。
俞氏目视前方,唇角勾着一抹浅笑:“我有什么好气的?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罢了。”她的眼神有些闪烁,旋即便又换了一副叹息的语气:“只是,这到底也是老太太的意思,怎么着我也得回复了她老人家才是。”
第249章 陋院锦堂
那丫鬟是个再伶俐不过的,立时知晓其意,掩嘴笑道:“总归夫人已经把话儿带到了,成与不成,皆不与夫人相干。”
“可不是。”俞氏姿态优雅地转了个身,一手抚着那朱漆栏杆,一面轻笑:“这头儿嫌弃人家名声不好,那头儿却巴着人家上头的贵人,偏脑瓜子又不够用,背后还去议论人家,竟还叫人家听了个正着,这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有脸觍着脸凑上去叫人打,真真是……”
她摇着头,拿了帕子半掩着唇,轻笑道:“还好这不是我肚子里蹦出来的,若不然哪,我怕是能怄得吐上几口血。”
那丫鬟陪笑道:“夫人是再贵重不过的人,夫人肚子里出来的,自然皆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