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俞氏越发笑出了声,瞧来似是心情甚好,消消停停地扶着那小丫鬟去往前头小厅,继续应酬客人们去了。
二月初的天气,寒意还是颇重的,忠勇伯府的春宴并未持续太久,才过申初便散了,众人陆陆续续地告辞,万氏和俞氏婆媳二人礼数周到,双双立在那仪门边儿上,满脸笑容地送客人离开。
倪氏她们走得有些晚,辞行之时,那万氏的眼底已然有了些许疲色。
这一整天招呼客人,又说了好些话,便是年轻些的俞氏亦难掩倦容,更遑论上了年纪的万氏。
而饶是如此,那万氏也强打起精神来,拉着倪氏说了好些客气话儿,言辞之间十分殷勤,看她神色,似还不知陈滢方才拒绝了俞氏之事,抑或是知道了却没死心。
陈滢对此自不会在意,随众踏过穿堂,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叔祖……唔唔……”
这突兀的话音结束于一阵呜咽,仿佛说话之人被捂住了嘴。
此时,那仪门前辞行之客颇是不少,众人尽皆吃惊,循声看去,却只瞧见那垂花门后头匆匆闪过了几道人影,仿佛是两三个粗使婆子,却也只是一晃即逝,垂花门后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这起子小丫头,最不好调理,该好生打几个板子才是。”万氏面色如常地道,视线根本就没往那个方向扫,语罢便叹了口气,转向众人,面上有几分惭色:“几个不成器的奴才,叫大家伙儿受惊了。”
听得此言,人群中有好些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也无人再多去多问。
到底这也是在人家府里,这些后宅私事,外人自不好置喙。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驶离了伯府大门,忠勇伯府的侧门重重关上,万氏面上的笑容,方才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怎么回事儿?”她沉着脸问一旁的俞氏,额角的青筋都突起来了。
俞氏未及答言,先向两旁看了看,温声道:“你们几个先回去歇着吧。”
卢宛音姐妹并那两个年轻媳妇此时皆在,闻言忙躬身应是,很快便离开了仪门。
待她们行得远了,俞氏这才蹙紧眉心,低声道:“老太太恕罪,方才那看门儿的婆子一个不妨头,叫人给跑了出来。”
“她跑出来作甚?”万氏一面说话,一面快步往回走,面色阴沉的得能滴下水来。
俞氏神情微滞,随后连忙跟了过去,恭声禀道:“回老太太,听说是她奶嬷嬷伤势复发,她坐不住了,要出门去请大夫。”
万氏没说话,颊边肌肉却在一瞬间绷紧,搭在小丫头肩膀上的手更是用力一攥。
尖利而长的指甲,瞬间便刺进那小丫头的衣裳。所幸这季节衣物甚厚,这一下未曾刺破皮肉,而饶是如此,那小丫头还是疼得白了脸,身子抖了抖,却死命咬住嘴唇,没敢吭声。
万氏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沉着脸疾步往前走,俞氏亦是一言不发,婆媳二人沿着垂花门后的一条小径往北而去,绕过花园与大片房舍,直走到那最北角的一所荒僻院落之前,方才停步。
那院门前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见她二人来了,忙谄笑着上前行礼:“给老太太请安,给夫人请安。”
俞氏摆摆手,示意她们退后,一面便上前扶住了万氏的胳膊,替下了那个小丫头,柔声道:“老太太,要不还是媳妇来处置吧,您今儿可是累了一天了。”
万氏闻言,无力地闭了闭眼,刹时间倦意上涌,几乎将她淹没。
那一刻的她,瞧来仿佛老了好几岁,鬓边滑下几根花白的发丝,垂落在面颊边,越发显出了一种颓丧。
“还是我来罢,你到底年轻,不经事儿。”她语声迟缓地说道,面容渐渐冷寂下去,沉着脸向那两个婆子抬了抬手。
两个婆子会意,上前拨开院门上的锁头,将门打开。
这是一间极小的院落,十分简陋,除了两间破败的屋舍之外,便只剩了一院荒芜。
婆媳二人来到正房,却见一个穿着家常袄儿、梳着环髻的少女,被两个婆子看管在屋中,另有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正将一块布巾从她口中取出。
那少女钗横鬓乱,脸上东一道西一道地净是灰,裙子也撕破了几处,一望便知,她这是被人强行押来的,期间怕还经历了一番扭打。
一见万氏婆媳进屋,那少女立时不要命般地扑将上来,那两个婆子连拉带扯地拦住了她,她便挣扎着跪在了地下,以头触地,“砰砰”连声,哭道:“叔祖母,表舅母,求求您们,求求您们救救我奶嬷嬷,她快要不行了……她的伤势原就极重……求求您们了,请个大夫来给我奶嬷嬷瞧瞧吧。”
她哭得泣不成声,万氏坐在仆妇搬来的扶手椅上,垂目看她,眸色冰寒,毫无动容。俞氏则半低着脑袋立在她身畔,亦是静默无言。
摆满了家什的房间里,堆锦拥衾、宝帐珠帘,瞧来倒是比它的外观华丽了许多,房间里也很暖和,屋角摆着个大炭盆儿,里头的炭洁白如霜,竟是上好的。
那少女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在屋中回荡着,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第250章 不该出现
良久后,少女哭声稍歇,万氏方才重重叹了一声,道:“蕊儿,叔祖母应该告诉过你,你住在这里该注意些什么、该怎么做、该如何起居……在你来的第二天,叔祖母便事无巨细地与你分说过了一回,是不是?”
薛蕊抽泣着道:“是,叔祖母,蕊儿知道错了。只是奶嬷嬷她……”
“且先不说你奶嬷嬷。”万氏打断了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满面疲惫:“只说你,如何你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薛蕊伏地抬头,哀哀地看向万氏。
纷乱的发丝之下,她的五官已被掩去,唯可见肤光胜雪、下颌尖秀。
俞氏的视线扫过她,面上瞬间划过了一丝极微的怜悯。
仅从这肤色与轮廓来看,她这个表外甥女,就已经远胜这府里的一众姑娘们。
只可惜,身子已经污了。
“我知道的,外祖母。”薛蕊的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却仍旧尽力让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只是奶嬷嬷她才挨了十个板子,如今伤势未愈,又添新伤,今儿一早便烧得开始说胡话,我……”
“你想去寻大夫,这个我知道。”万氏第二次截断了她的声音,放下了抚额的手,提起帕子来掩着唇,轻声咳嗽了几下。
一旁的俞氏见状,小心地从旁边丫鬟的手里接过一只盖盅,双手奉上,柔声道:“老太太,喝口参汤吧。”
万氏低头就着俞氏的手把参汤喝了,复又拿帕子拭唇,语声益发充满疲惫:“阿蕊,我知道你与你奶嬷嬷自来亲近,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你又为何要闯到前头去?”
她的语声并不严厉,然看向薛蕊的眼神却极为冷淡:“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又知道不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薛蕊的身子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声音低微了下去:“我……我知道的。”说着她便又抬起头,竭力分辩道:“可……可是奶嬷嬷烧得太厉害了,我求了外头的妈妈,只她们都说今儿没空。”
“她们没说错,今儿从早晨起直到方才,这府里的人手都不够用。”万氏的声音不见起伏,一如她冷若冰霜般的面庞:“纵然你住的地方偏了些,但吃穿用度这些上头,我自问并没亏你太多。”
说这话时,她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向四处点了点:“你自己抬头瞧瞧,这家什、摆设、帐幔、被褥,哪一样差了你的?你来的时候就几身儿衣裳,身无一物,这些皆是叔祖母安排下来的,因怕你住不惯,我还把我自用的炭都拔了一半儿予你,你说说,我为的到底是什么?”
言至此,她的眼底忽地划过一抹极深的戾色,语声亦陡然拔高:“难道我为的就是叫你今儿当着客人的面,来打我的脸么?”
语声未了,她已是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旁的俞氏忙上前替她顺气。
薛蕊跪在地上,浑身轻颤,两只手死死地抠住地面,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咳嗽了一阵后,万氏缓过气来,再度说道:“我自问待你不薄,除了这些吃用之物,你奶嬷嬷年纪大了,论理本当遣去外门外头,更甚者送去庄子上养老。只因我见你离不得她,便格外允她与你同住,照顾你的起居,让你也有个贴心之人陪伴。”
她面上不见戾色,转作了深深的痛心疾首:“我已经把当做的都做了,我这个叔祖母也算尽责。可是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叔祖母的苦衷?有没有想过叔祖母的脸面?有没有想过忠勇伯府的门楣?”
她似是越说越气,颊边挣出了一片潮红,颤声道:“这是我们府里今年头一遭儿待客,你可知去年才到任的知府夫人有多么地难请动?如今人家肯赏脸,第一个就赴了我们家的宴,你说说,这等时候,你该不该出现?”
薛蕊的头已经完全地低了下去,似是下一刻就将低入尘埃之中。
这一句又一句的话,如同一记记钢鞭打在身上,让她面若死灰。
她的头垂得几乎贴在地面,可是,她的眸子里却又闪动不甘的焰苗,扶地的手因太过用力,指尖已然磨破,血渍渗入青砖。
“老太太别动气,当心伤身。”俞氏低低地劝了一声,转向薛蕊,柔声道:“你这孩子也是的,明知道今儿府里举宴,就该好生呆在院子里。若不是方才江妈妈她们手快,只怕你就要冲撞了贵客,届时,我们伯府颜面何存?”
薛蕊的身子动了动,似要起身,只身子还被人牢牢压着,动弹不得,只得低声道:“叔祖母恕罪,阿蕊知错了。”
“你但凡知道些好歹,就该多少顾一顾我们伯府的脸面。”万氏的语声平淡至极,因此而有了一种刻骨的冰冷:“就算你不顾伯府的脸面,你那么多姐姐妹妹,你就忍心叫她们被你所累?”
薛蕊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低垂的脸上,划过了深深的怨毒。
俞氏此时已然瞧见她的手指磨破了,似有不忍,便回头劝道:“老太太,叫蕊丫头起来说话吧。”
万氏皱了皱眉头,未置可否。
俞氏便向那几个婆子挥手:“你们且先下去候着。”
那几个婆子口中应是,眼睛却只看着万氏,身子一动不动。
直到万氏低低地“唔”了一声,那几个婆子才放开薛蕊,退去屋外听用。
房间里很快便只剩下了三个人,一坐、一站、一跪。
俞氏缓缓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襟。
那一刻,没人瞧见她眼底深处的自嘲。
身为一府主母,却连几个最下等的婆子都支使不动,说出去有谁会信?
“谢叔祖母、谢表舅母。”薛蕊仍旧双手扶地,语声极尽卑微。
这态度似是取悦了万氏,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懂规矩的好孩子。”语罢,闲闲地摆弄着手中锦帕,问:“你可有事?”
“有的,叔祖母。”薛蕊的语声急切了一些,然声音却还是低的,态度也依旧卑微:“请外祖母发个话,叫个大夫给我奶嬷嬷瞧瞧。”
第251章 早该去死
“我知道了。”万氏的面上的笑容像是贴上去的,没有半点实感,提声道:“来人,去叫个铃医进来,给表姑娘的奶姆瞧一瞧。”
说出这话时,她的视线始终不离地上的薛蕊,眸色冰冷。
薛蕊仿佛喜极,伏地连连道:“多谢叔祖母、多谢叔祖母。”
万氏眼底的冷意如同结了冰,笑声亦虚飘得风吹即散:“这才像个样子,我还怕你与我分说起来,如此便好。”
说话间,她便拿帕子抚着椅子的扶手,淡然地道:“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有铃医瞧着已是不错,那坐馆的大夫可不是她这个身份能用得起的。阿蕊能明白这个道理,我心甚悦。”
薛蕊死死地咬住嘴唇,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抑住了将要迸发而出的那声尖叫。
“是……是的,叔祖母。多谢叔祖母……教诲……”这些话语自动地从她口中冒了出来,那一刻,她得将全部的力量集聚在胳膊上,才能死死按住自己不跳起来、不冲上去。
要隐忍,要乖觉,要好生地活下去……
姨娘从小到大的叮咛,还有胞弟与嫡姐临死前的哭叫,让她在这一刻,觉出了一种深入骨髓里的冷。
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巴不得她去死。
干干净净地,不拖累任何人地,自绝于这人世。
指尖传来钻心的痛,薛蕊却仿佛根本没意识到,满是灰渍的脸上,竟浮起了一个笑。
这笑容嵌在这张本该无地自容的脸上,说不出地诡异。
“罢了,你好生呆着,无事不要外出。”万氏站了起来,帕子在身上掸了掸,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眉梢一挑:“这屋梁上头怎生还有灰?”
俞氏没说话,藏在袖子里的手却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薛蕊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说话声有点闷:“叔祖母慢走、表舅母慢走。”
万氏垂目看了她一眼,视线才一触及,便又立时厌恶地扭头。
“你起来吧。”淡淡地说了这一句,她便走了出去。
俞氏抢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扶她,却被她挡开了。
沉默地来到院门外头,万氏方才低声问:“庄子上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俞氏的声音同样很低,点手唤来个小丫头,示意她扶着万氏,一行人如同躲避瘟疫一般快步踏上游廊,她方才继续低语:“那庄子里才挖了个种莲藕的水塘。”
万氏立时眉心一松:“这就好。”
“如今还要请老太太示下,何时把人送过去?”俞氏的语声很恭谨。
“再等等,等天再暖些吧。”万氏的面上又漾起厌色来,开口欲言,想想有些不妥,便挥手道:“你们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