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将要前往登州之事,李氏也是知道的。兴许是身在女校之故,她对有些事情看得便没那么重了,这一回倒是没像素昔那样担心,见了陈滢,也只叮嘱她“路上小心,到了地方报个平安”。
见李氏心胸放宽,身体又很健康,陈滢心下自是宽慰,与她略叙了几句话,便自辞去。
小院之外,雨正潺潺,细密的雨丝顺着廊檐两侧落下,仿若两道透明的珠帘,隔帘看去,是暮春时节葱茏的风物,耳畔亦有零落的雨声断续而来,越发使人心静。
主仆三人穿过夹道与角门,沿着笔直的游廊往校门方向而行,越往前走,那校舍中传来的琅琅书声便越清晰,那声音糅杂在雨声中,让陈滢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那副著名的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她轻声自语地道,唇边漾起了一枚浅笑。
但愿将来的某一天,泉城女校会有“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女学生们出现,让这个时代的女子,真正踏出高高的围墙。
第270章 丝繁絮乱
寻真与知实并不知陈滢在说些什么,见她此刻似是心情甚好,不由亦跟着弯唇而笑。
正当此时,那校门处蓦地传来了一阵喧哗,打破了这宁静的校园的清晨。
“这是怎么了?”寻真讶然地道,一面引颈往前看去。
她们此刻正走在通向大门的游廊上,那声音却是从校门外头传来的,而校门如今阖了大半,根本瞧不见外头的情景。
陈滢没说话,眉头却蹙了起来,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当初在修建教学楼时,听从了裴恕的建议,朝外的这一侧只在走廊上安了窗户,教室里却只有面向操场的一面有窗。
如此一来,即便那校外动静闹得再大,也不会影响学生们上课,而今日情景,恰是最好的验证。
心下思忖着,陈滢已是大步来到了校门处,而随着离校门越近,那嘈杂声便越发清晰:
“快抓住她!”
“把人带回来!”
“救命……唔唔……”
这些声音尽皆出自女子之口,其中还糅杂着脚步声、拖拽声以及衣物摩擦之声,似是人群分作两方,正在互相扭打。
“叶统领,出了什么事?”陈滢面色肃杀,提声问道。
这才消停没两日,莫非又有那不长眼的借机闹事?
叶青正自抱臂立于门边儿,似在观望外头的动静,姿态极是从容。闻听此声,她便回头看了陈滢一眼,神情中不见起伏,淡声道:“无事。”
说了这二字后,她单臂向后轻轻一拉,毫不废力地就将那厚重的铁门拉开了半幅,以容陈滢主仆通行。
“与此处无关。”最后又附赠了这一句短语,叶青便退回至门房廊下,仰头望天,似是对外头的人与事失去了兴趣。
陈滢微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来闹事的就好,女校的名声还是必须爱惜的。
寻真上前扶住了陈滢的胳膊,主仆三人行至门外,举眸看去,便见校门前不远处聚着好些人,当中一个面相薄寡、身材高瘦的妇人,披着一件石绿细布大袖衫,正低声喝斥着几名粗使婆子,神情极为冷厉。而在她的身后,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正替她撑着柄素面儿油伞,将那漫天细雨挡在了伞外。
那妇人似是极有威严,被她训斥的那几个婆子此刻俱皆唯唯应是,一面将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往后拉。
只是,那女子挣扎得十分厉害,且郎廷玉等人又在跟前,虽然他们不曾刀剑出鞘,但这群沉默的侍卫却予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几个婆子当着外人的面儿,不敢下死手,场面便有些僵持不下。
陈滢蹙起的眉微微一挑,视线转向了被压制的那个女子。
挣扎之间,那女子的衣袖已然滑落,露出了小半截手臂,纵然其上布满青紫的手印,却仍旧可见白嫩细腻的肌肤,纤指如葱尖、指甲圆润晶莹。
这女子应该年岁不大,且养尊处优,并非寻常下仆,而从其身上衣料来看,也不是丫鬟之流能够穿得上的。
一个不久前才听到过的名字,浮现在了陈滢的脑海。
她眯了眯眼,视线上移,看向那瘦高的妇人。
那群人应是以她为首的,此刻,她正自转过身来,薄寡的脸上堆起一个笑,用着还算恭敬的语气向郎廷玉道:“真是对不住得紧,一时没把人看牢,惊扰了各位军爷。”
很地道的一口官话,遣词造句也很讲究,且一眼就瞧出郎廷玉乃这群侍卫的头领,仅这份儿眼力就颇不俗,而她身上那种豪门世仆的气派,更是比寻常人家的正头太太派头还足。
此外,她口中虽在说着客气话儿,神态却是镇定自若,根本就没被这群带刀侍卫给吓住,看起来胆子也很大。
郎廷玉时常与裴恕在外应酬,自也看出这仆妇有些来历,回答得倒也客气:“无事,这位妈妈请了。”
那管事妈妈微躬着身子而立,始终保持视线向下,眼神并不与郎廷玉等人正面接触,而这个视角,亦让她十分高明地避开了走出大门的陈滢主仆,或者不如说,是“凑巧”未见。
此刻闻言,那管事妈妈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垂首道:“军爷有礼了,奴婢这就把人带走。”
语罢,她的脸便沉了下去,回身向那几个婆子挥了挥手,语声森寒:“怎么还不把人弄走?嫌丢人献眼还不够么?”
那几个婆子闻言,俱皆露出惊恐之色,忙下死力将那少女往回扯,只那少女发了疯一般地挣扎着,口中虽然塞了布,那“唔唔”之声却仍旧撕心裂肺,听来竟有几分可怖,那几个婆子被她这模样给骇住了,一时间竟是奈何不得她。
见那少女如此不识时务,管事妈妈身上的气息变得格外阴沉,上前两步,蓦地举起了一只手。
在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竹批子,那竹批在雨丝下泛出幽暗的光,隐约竟有几分血色。
那是无数次掌嘴时批开皮肉沾染的血污,经年洗之不尽,使得它的颜色已经由绿转红。
看着那管事妈妈卯足了劲儿高举的手,寻真与知实几乎同时闭上了眼,就连郎廷玉都皱起了眉。
这一记批在脸上,那少女的脸蛋必定皮开肉绽,这情景即便只是想象一下,也叫人心中不适。
这一刻,似是感知到了周遭众人的瞩目,那管事妈妈的身子挺得笔直,身上的气势则益发阴鸷,仿佛要籍此显示自己的权威,用力将那竹批子向下甩去……
“慢着!”一道干净的声线蓦地响起,管事妈妈动作一滞,竹批子顿在了半空。
“这位妈妈,不可打人。”那声音继续说道,语声平静,可语气却是无比断然的,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背对着声音的来处,管事妈妈的脸上,竟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来。
那是一个充满了不屑与轻蔑的笑意。
不过,当她转身时,她面上的笑容便已散去,她微眯着眼睛,视线微微上抬,用一种既不显冒犯,同时又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出声阻止的那个少女。
第271章 只为初衷
说话之人,正是陈滢。
那管事妈妈眯眼打量着她,却见她立在门廊之下,穿着一身精致的湖色衣裙,肤色匀净,眉眼不见得漂亮,却胜在有一种特别干净的气质。
“奴婢冒昧了。”管事妈妈屈了屈身,礼仪很是标准:“奴婢不该当着贵人的面儿教训人,失礼了,奴婢马上就把人带走。”
“尊驾是忠勇伯府的罢。”陈滢根本就没理会对方顾左右而言他的言语,直截了当地道,旋即便动了动嘴角:“妈妈贵姓?”
管事妈妈的神情有些发僵。
她自是识得陈滢的。
就算不认识,只看对方从这女校里走出来,穿戴又极不俗,稍稍一猜便也能猜出陈滢的身份。
然而,也正因知道来人是谁,这管事妈妈才会故作不识,甚至从头到尾都不肯正眼相视,其目的么,无非是想要把事情糊弄过去。
可她却没料到,陈滢这一开口,就把话给挑明了。
“姑娘真真好眼力,奴婢等正是忠勇伯府的。”管事妈妈的反应倒也不慢,开口便先请罪,接下来的话语亦说得自然而顺畅:“奴婢贱姓江,素常跟在老太太身边儿,不大往外走动。还请这位姑娘恕奴婢眼拙,奴婢瞧着您却是面生得紧,却不知姑娘是……”
“我姓陈,在家行三,我祖父乃成国公。”陈滢直言道,一面便抬手指了指那群仆役中的一人,面现浅笑:“前些时候,我在忠勇伯府见过这嬷嬷一回,所以认出了你们。”
很坦率,没有一点藏着掖着,话都说在了明处。
陈滢确实是记得那个被她指出来的老嬷嬷。
那天忠勇伯府举宴,陈滢等人在向万氏告辞时,垂花门后头突然起了一阵骚乱,陈滢曾瞥眼瞧见过那老嬷嬷一眼,就此留下了印象,今日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此确定了对方的来处。
江妈妈闻言,眉头一皱,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将那竹批子在裙边上拍了拍。
那被认出的老嬷嬷顿时缩着脖子,脸都吓白了。
江妈妈一向很受万氏赏识,在府中积威素重,这一府仆役的生杀大权几乎就在她一人之手,这老嬷嬷此时自是怕得很。
江妈妈心下确实有些着恼,深恨那老嬷嬷竟被认了出来,如今“忠勇伯府”四字已经落在了明面儿,回去后万氏定要责她办事不力。
她心下急急转着念头,面上却现出又惊讶、又抱歉的神情来,一连串的客气话直往外冒:“哎呀呀,原来是陈三姑娘,奴婢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请姑娘恕罪。”
话说到此处,她忙自蹲身行礼,复又起身陪笑道:“今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没的竟冲撞了三姑娘您去,奴婢这厢……”
“罢了。”陈滢打断了她这段言不由衷的请罪,视线转向被那几个婆子押着的女子。
那女子显然已经力竭了,却犹在不住地挣扎着,全然不顾两条手臂已经被那几个婆子拧到了一个奇怪的位置。而乱发之下,她的一双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陈滢,目中射出出近乎于疯狂的光芒。
“放开这位姑娘罢,再不放人,她的胳膊就该脱臼了。”陈滢看着江妈妈道,面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或者我应该说,请你们放开这位招远县令家的姑娘——薛姑娘。”
江妈妈怔住了。
这平静的话语似在她的炸响了一道惊雷,炸得她有点回不过神。
万没想到,陈滢竟是一眼就看出了薛蕊的身份。
这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这位陈三姑娘是怎么瞧出来的?
便在她愣神的当儿,陈滢的语声已是再度响起,冷若寒泉,嵌入那漫天细碎的雨声之中:“依大楚律,无故殴击他人致伤者,笞三十,赎银五钱;以下犯上者,笞两百,不得赎。”
江妈妈看着陈滢,一时间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料到这位陈三姑娘很可能会管闲事,却不曾料到,对方管闲事的方法竟是这么的……新奇。
“如果江妈妈再不肯放人,我便要去府衙递状子了。”陈滢继续说道,直视着江妈妈的眼神平静得有点怕人:“只要状纸递到,忠勇伯夫人就必须过堂叙话,江妈妈是不是很希望事情走到那一步?”
只看江妈妈此时的反应,陈滢已经百分之百地肯定,那被押住的少女,正是薛蕊。
这个被乱匪坏掉名声的女子,如果被江妈妈等人押走,等待着她的,便只有一个结局。
陈滢的眸光渐渐变冷。
原本她还想着,等登州府裴恕事了,便派人去忠勇伯府别庄探探路,想法子把这姑娘救出来,可却未想,这姑娘竟出现在了女校的门口。
如此也好,倒还省得陈滢跑一趟了。
心下这般想着,陈滢凝目看向江妈妈。
江妈妈还是没说话。
此刻,她看向陈滢的眼神甚至有几分怔忡,显然仍旧没反应过来。
陈滢便也安静地站着,留出空白让对方思考。
依照陈滢的本意,以暴制暴才是更简单痛快的法子,但前提是,她必须具备强有力的善后手段,比如手握一支可能扯旗造(啊)反的强军,抑或是,她本身就掌握着极高的话语权。
然而,很遗憾,这两者她都不具备。
她既不是能够凭借武力打开新世界的女元帅,亦非站在权力顶点的女皇。
至少,在大楚朝目前的社会条件下,这种逆天的人物,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如今的大楚朝,就像是一片不适合新生植物成长的劣质土壤,而陈滢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去改善它,以潜移默化的方式,让这片土地变得宜于成长起女将军、女元帅、女官员乃至于女皇。
这应该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在陈滢的有生之年,根本无法达成。
但是,陈滢相信,只要她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去走,让一代代女校的毕业生、一批批在庇护所里学会一技之长的女性,融入这个社会、融入大楚朝的各个阶层,那么,终有一天,她们会变成改善这片土壤的阳光、空气、水与养料,一点一点地完成从量变到质变的全过程。
这就是陈滢创立女校与庇护所的初衷。
第272章 围而不打
“陈三姑娘……说笑了。”江妈妈似是好不容易转过弯来,终是干笑着开了口。
那一刻,她咧开的嘴角不自然地两边拉扯着,嘴边的法令纹显得越发深刻:“陈三姑娘跟奴婢说什么大楚律什么的,奴婢可是半点儿都没听明白。这不过就是忠勇伯府的一点儿私事罢了,这律例定得再严,也不能管到别人后宅里头去罢?”
看得出,说这些话她是用了心思的,既没说明她殴打薛蕊是受了谁的指使,又没说明薛蕊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一切都以“隐私”带过。
略停了停,江妈妈又继续赔笑道:“陈三姑娘想是恼了奴婢等太吵,奴婢知罪。奴婢这就把人带走,再不扰了姑娘的雅兴。姑娘还请自去办自己的事便是,就别管咱们府里这些小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