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说着她便回过身,在转身的一瞬,她的面色立时沉了下去,寒着脸看向薛蕊,目中冷意森然:“你瞧瞧你,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儿了?一个女孩子家,竟在这群大男人面前抛头露脸的,你还知不知羞?名声还要不要?分明是出乖露丑,你真当这是在出风头不成?”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那竹批提起来,动作轻慢地在薛蕊的颊边拍了几下,凉凉地道:“什么阿物儿,叫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这字字句句,明着骂的是薛蕊,暗中所指是谁,却是叫人一听即明。
  寻真与知实直气得脸都白了,寻真上前就要骂,陈滢却拉住她,向她摇了摇头,旋即回身,对郎廷玉一笑:“劳驾,郎将军,把这些人都拦下,不可走脱一个。”
  “是。”郎廷玉早就瞧这个阴阳怪气的江妈妈不顺眼了,闻言大声应诺,随后喝道:“上!”
  令出如山,这群侍卫立时虎步上前,迅速将这群仆妇家丁组成的队伍团团围住,就连站在圈外的两个家丁,也被郎廷玉拎小鸡似地一手一个,扔进了圈内。
  这可是实打实的武者,个个身体强壮、精于武技,动起手来岂是这群豪门奴仆可比?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干,只站在那里,也已经瞧得人心里头打鼓了。
  如今,这群如狠似虎的侍卫竟直冲了过来,那忠勇伯府的下人们俱皆吓得唇青面白、抖衣而颤,有几个胆小的丫鬟已经吓哭了。
  “陈三姑娘,您……您这是在做什么?”江妈妈倒还有几分镇定,但此时亦是色变。
  她再没想到,这位陈三姑娘居然还真敢拦人。
  她不知道拦的是忠勇伯府的人么?
  这样强行把人拦下,她就不怕得罪忠勇伯府?
  诚然,江妈妈也没自大到认为忠勇伯府可以凌驾于国公府之上,但是,场面上总要过得去吧?
  她还从没见过哪家贵女是这样行事的,面子里子一点儿不顾,说动手就动手,简直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是。
  这般想着,江妈妈的心底忽然便生出了一丝悚然,眼前似是幻化出了万氏那张冷漠的脸。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此刻,见郎廷玉等人已经把人都拦下了,陈滢便转首对寻真道:“寻真,你去车上把笔墨都拿下来,我现写个状纸。”
  语毕,她又遥遥地向郎廷玉一笑:“我很快就会把状纸写好,到时候还要请郎将军派两个人陪我去趟府衙,何时府衙差役来人,郎将军何时再把这里的人带去府衙。”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拿眼神示意了一下被围住的忠勇伯府等人。
  围而不打,不强行抢人,尽量不动用武力,这并非陈滢心慈手软,而是她必须给薛蕊留条后路。
  女校与庇护所的出现,就是要给如薛蕊这样的女子一个去处、一个归属。而如果强行把她们拉到全社会的对立面,那会把她们逼上死路,这有悖于陈滢办校的初衷。
  在她看来,薛蕊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必定是她趁着什么机会自己跑出来的,很可能是来请求庇护所的庇护,陈滢自不会将人往外推。
  但反过来说,忠勇伯府是薛蕊在济南唯一的亲人,纵使这亲人目前看来很可能要置其于不顾,可是,谁又能保证薛蕊最后不回到这些亲人的身边呢?
  无论是走出来,还是退回去,这个选择,始终只能由薛蕊自己来做,陈滢不会因为比别人多活了一世而越俎代庖。
  看着围在四周的侍卫们,江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嘴角两边的法令纹深得如同刻出来的一般,这让她那张寡薄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了几分苦相。
  “遵命!”耳畔忽地炸起了一声应诺,却是那个矮壮的黑脸军汉在说话,却是一声就惊得江妈妈回过了神。
  她惊慌地发现,那个叫寻真的丫鬟居然很快就捧来了笔墨等物,看样子,这陈三姑娘竟是真的打算现写一份状纸。
  江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后背便有点发凉。
  若万氏真的上了公堂,只怕就有十条命,也不够江妈妈死的。
  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江妈妈极为艰难地开了口:“陈……陈三姑娘,您真的要……要写状子?”
  这素昔听来总是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在此际变得格外涩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唔,江妈妈聪明。”陈滢点头语道。
  便在她说话之时,一旁的知实已经动作极快地研了一池的墨,寻真则两手抻开一幅白纸,陈滢便就着她的手拢袖悬腕,奋笔疾书起来。
  包括江妈妈在内的忠勇伯府仆役,已经全都看得呆了。
  漫天雨丝飘落而下,发出细密的声响,而这声音落在江妈妈的耳中,却更像是陈滢落笔于纸、写下她罪状的声音。
  穿着春衫的少女,在微雨轻舞的矮檐下写字。
  眼前这几可入画的情形,在这一刻仿佛化身为洪水猛兽,让江妈妈打从心底里怕了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陈滢,眼底深处,头一次聚起了几分惶遽。
  她的鼻尖开始冒汗,后背的冷汗湿了一层,又添一层。
  “啪嗒”一声,那竹批子不知何时自她手中掉落,在地上溅起了几星泥浆。
 
 
第273章 给您十息
 
  该怎么办?
  该如何收场?
  难不成就任由这位陈三姑娘写状子不成?
  可是,若就此放人,忠勇伯府的脸面又往哪里搁?万氏的怒火又该如何承受?
  江妈妈不住地转着心思,只觉得头皮发紧,想要开口说话,喉头却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蓦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哟,这不是陈三姑娘么?真真好巧啊。”
  温柔的声线、雍容的语气、淡定的态度,昭示着来人身份不凡。
  陈滢笔下微顿,举眸望去,便见在道路的尽头走过来一群锦衣华服的人,当先那女子眉目和婉、笑容亲切,挽高髻、插金钗,身上披着件珠光紫的织锦长褙子,华贵万千。
  正是忠勇伯世子夫人俞氏。
  江妈妈提着的心立时落回肚了,就势转身行礼,将颤抖的双手藏进了袖中。
  此间情形,绝不是她一介贱仆可以应付得了的,俞氏的出现,无疑解了她的围,也为这死局带来了一线转机。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将笔交予寻真收着,敛起衣袖,向着渐行渐近的俞氏屈身一礼:“世子夫人有礼。”
  俞氏满面笑容,就仿佛围在江妈妈等人身边的侍卫根本不存在一般,半侧着身子避开了陈滢这个礼,复又掩袖笑语:“我就说呢,怎么我们家这妈妈一去不返,却原来是遇见了陈三姑娘。”
  她的出现,让场中僵持的气氛松动了些,不过,围在江妈妈等人身边的侍卫却没有动。
  未曾得到陈滢的命令,他们就不会散开。
  俞氏却也识趣,根本就没有往前硬闯,而是隔着些距离便停下了脚步,遥遥笑问:“陈三姑娘,我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么?”
  温和到几乎是悠然的语气,如若游湖时偶遇故人,于是殷勤相问。
  “遵府这位江妈妈以下犯上,殴击薛家姑娘,触犯了大楚律,我叫她放人,她不肯,于是我打算去府衙递状纸。”陈滢言简意赅地道。
  俞氏“哦”了一声,以袖掩口,眼睛适时张大。
  这是一个表示震惊的动作。
  如果不是她的动作过于熟练、表情也十足到位的话,这个神情,还是很符合初初知晓此间情形之人的反应的。
  然而很明显,她并非“初初”知晓。
  陈滢眯了眯眼。
  就在方才她与江妈妈对峙时,她清楚地看到,路口处有个小丫头一直在探头探脑地偷看,直到陈滢开始写状子,那小丫头方慌慌张张地跑了。
  随后,俞氏便出现了。
  “如今正好世子夫人来了,我就想请问一声儿,您可愿意放人?”陈滢继续问道。
  俞氏的出现便是转机,能够不把事情闹僵,自是于双方都有好处,以俞氏的聪明,她不会看不出来。
  “江妈妈,你这是怎么当的差?”俞氏的“震惊”终于结束了,此刻正面带不虞地看着江妈妈,面色微沉:“老太太叫你把表姑娘送去庄子上,你怎么竟半路上管教起人来了?如今竟连国公府的姑娘你都敢顶撞,你这是向天借了胆么?”
  江妈妈的面上窜起一层青气,下意识地就想开口驳一驳。
  在万氏身边当久了差,向来只有她管教人、再没有别人管教她的,就算俞氏见了她也要礼敬三分,如今却当着众人的面儿被俞氏抢白了,她习惯性地就想要反驳。
  然而,俞氏却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仍旧沉着脸,语速飞快地道:
  “老太太向来心软得紧,念在你多年来勤勉的份儿上,平素又是个知晓好歹的,才将这送表姑娘去庄上的差事予了你。你倒好,竟仗着老太太心慈欺起主来了,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好这是我来了,若是老太太在此,还不要被你气出病来?”
  这一连串的话字字如刀,几乎把那江妈妈的面皮刮下好几层来,她面上的青气迅速转作紫胀,用力地闭紧了嘴。
  心底里再是不服,她也知道,此刻并不宜于顶撞俞氏。
  再者说,她也很了解万氏,在万氏眼里,什么都比不上忠勇伯府的名声与脸面,而俞氏这番话,正是字字扣住了“名声”与“脸面”。
  江妈妈的牙根儿都咬得疼了。
  俞氏这是在给她挖坑呢,但凡她有半个字回得不妥,立马就能摔死在坑里。
  死死地按下心头窜起的那口浊气,江妈妈十分识时务地地“扑嗵”一声便跪在了泥地里,以头抢地道:“夫人息怒,奴婢知错了。”
  说出这话时,她的两手深深地抠住地面,低垂的脸上,是几乎满溢而出的怨毒与恼怒。
  俞氏此时却是和颜悦色的。
  她看也未看跪地的江妈妈,只将衣袖轻轻拂了拂,便向陈滢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陈三姑娘见谅,这老货怕是昨日灌了黄汤,如今酒还没醒呢,冲撞了姑娘,姑娘莫怪。”
  陈滢没有直接回她的话,而是转动视线,望着仍旧被婆子们押在中间的薛蕊。
  薛蕊的衣裳已经完全湿透了,散乱的头发披了满脸,两臂被人反拧着,形容极是狼狈。
  “可以放人了么?”陈滢问道,同时极力压抑着那股掺杂着厌恶、可悲与愤怒的情绪:“状纸我已经写好了,我可以给您十息的时间考虑。”
  十息之后,我就会去府衙递状子。
  这是她的未尽之言。
  这是十足的威胁,可偏偏地,从陈滢口中说出时,却听不出半点火气。
  唯有认真。
  认真到让人相信,十息之后,她一定会把亲手将状纸呈交府衙,没准儿还要把她那个御赐的金牌拿出来亮一亮。
  谁不知那济南知府正是陈滢的舅父?
  可以想见,这状纸往上一送,忠勇伯府说好说歹,都必须去公堂上应个卯。
  俞氏那堪称完美的笑容上,有了一丝碎裂的痕迹。
  不过,她的养气功夫自来极好,瞬息间便将那裂痕补上,笑容仍旧温婉而恬淡,掩袖道:“啊哟,陈三姑娘这话说得,真真叫人有点儿怕呢。”
 
 
第274章 我不想死
 
  “实话实说,请您见谅。”陈滢平静地看着俞氏。
  俞氏笑了笑,眸光微转,便转向了那几个婆子,眼神蓦地一变,仿若隔了千山万水之遥,语声亦是淡得几乎发寒:“我说,你们几个是瞎了还是聋了?没听见陈三姑娘的话么?”
  似是为了应和她这句话的效果,郎廷玉蓦地“哗啷”一声按住佩剑,沉声喝道:“放人!”
  那几个婆子早就看傻了,俞氏的话她们虽听见了,一时却还有点儿没明白过来,而郎廷玉的这一声怒喝,却让她们瞬间清醒。
  “是……是……夫人。”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松开了薛蕊,齐齐退了下去,同时还把身子极力往后缩,以尽量远离那个凶神恶煞的什么郎将军。
  “叶统领,劳驾,请把薛姑娘扶起来。”陈滢回头向门房的方向说道。
  虽然叶青一直没出现,但陈滢知道,她一定不会走远。
  果然,陈滢话声一落,叶青便撑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边。
  而后,也没见她如何动作,她便已来到人群之中,将瘫倒在地的薛蕊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同时将伞面儿往她那边倾了倾。
  “多谢叶统领。”陈滢向叶青笑了笑,复又转向了郎廷玉:“郎将军,可以了。”
  人救到了,自然就没必要继续威慑下去了。
  郎廷玉领命,挥手将侍卫都带了回来,仍旧守在陈滢左近。
  陈滢微舒了口气。
  之所以特意把叶青叫出来,还是为了保护薛蕊的名声,不叫所谓的外男与之进行直接接触。
  即便陈滢自己并不在乎名声,但在薛蕊做决定之前,陈滢会尽可能地不去破坏对方原有的社会关系,以给她留出最大的余地。
  此刻,薛蕊正依着叶青站稳身形,而待她站稳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取出了口中的布团。
  她的嘴已经有点麻了,两臂更是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仅仅只是取布团这一个动作,就让她痛得面色惨白。
  可是,在这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此刻却带着笑,两眼更是亮得骇人。
  “多……多……谢……”说出这两个字,薛蕊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吐字仍旧含混不清。
  长时间被塞住嘴,她的舌头都像是不会拐弯儿了,说话也变得万分艰难。
  然而,这一切身体上的痛楚,都并不曾浇灭她的意志,反倒让她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精神甚至可以称之为亢奋。
  她披着满头的乱发,直直地盯视着陈滢,仿佛她全部的力量、全副的精神乃至于所有生命力,都倾尽在这个凝视当中。
  “我……我要……去……庇护所……”她的嘴唇颤抖着,颊边肌肉不住痉挛,说话这个动作在这一刻让她痛苦至极,五官显得有些狰狞:“救救……救救我……陈三……姑娘……我不想……不想死……我想去……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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