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经心的语气,唯神情森寒。
陈滢没说话,极目远眺。
在这片棚屋的尽处,有一道临时筑起的铁栅栏,栅栏的另一面,是大片焦黑的土地。
“那里……便是发生火灾的场所罢。”她轻声说道,视线扫过那片土地,却见在那焦土之上,已经有好几处生起了杂草,绿油油的草叶在风里摆动着,与那片焦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生命与死亡,在这片废墟中同时出现,难免让人唏嘘。
裴恕亦正望向铁栅栏的另一面,面色越发凛然:“此事已过去月余,原本我也只是奉命过来瞧一瞧,顺带帮着殿下安置这些剩余的流民,只是……”
他停住话头,侧首看着陈滢,语声压得极低地道:“……只是,出了些变故。”
陈滢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却并未接话。
这个变故,应该就是裴恕请他来的目的,她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停了片刻后,却闻裴恕继续低声道:“这场火灾除死掉的数十人外,另有三人得以活命,但因伤势太重,差不多都是一口气吊着,陷入昏睡之中。”
原来还有幸存者,陈滢还是头一回听说。
此刻,裴恕又道:“就在我来登州之前,这三人中的二人已是伤重不治,可是,有一个叫二锤的流民,却在前几日回光返照,竟清醒了半盏茶的功夫,且还交代了一件怪事。”
在他低沉的语声中,一行三人已然行至那铁栅栏边儿上。
此处原有几名差役守着,因见来人是裴恕,想是知道他的身份,问也没问便把他们放了进去。
在两方交接的当儿,裴恕自是没有继续往下说,直到再往里走了一段路后,他才又开口道:
“二锤说,就在事发当晚,他半夜起夜,恍眼瞧见有两男一女往营门那里跑。因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未当回事,回屋后便躺下继续睡觉,不想再睁眼时,那大火已经烧到了跟前。”
陈滢的心头凛了凛。
难怪裴恕会把她叫来,原来是拿到了幸存者的供词,且这份供词的出现,让火灾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小侯爷的意思是……有人纵火?”她看向裴恕。
裴恕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我以为,有这个可能。”
说完这句话,他的眉头便紧紧锁住,单眼皮的眼眸望着虚空的某个方向,好似有些迟疑。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发生么?”陈滢马上追问道。
裴恕一时未语,神情犹自有些委决不下,数息之后,方才不太确定地道:“那叫二锤的流民在临死前还说,那逃跑的女子手中似还抱着个包袱,而那两名男子之中的一个人,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北疆。”
“北疆?”陈滢停住脚步,目中神色瞬间变冷:“是北疆那边的探子潜进来了么?”
如果还牵扯到间谍,那事情就太复杂了。
“并非如此。”裴恕摇头道,面带沉吟:“二锤只是听到那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北疆什么的,因那人说的倒是官话,他勉强听明白了。”
“是这样么……”陈滢放下心来,喃喃自语,总觉得,二锤听到的个地名,似有极大的深意。
裴恕此刻亦与她是同样的表情,仿佛是要想起些什么来,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
“听二锤这样说的时候,我脑中有一个念头划了过去,只是太快,一时间却叫人摸不着头脑。”裴恕给出的回答果然未出陈滢所料。
他的眉心仍旧锁得很紧,面上有着极力回忆的神色,道:“北疆如今与大楚相安无事,边境那里传来的消息,亦是诸事平静。陛下对北疆从未放松过警惕,如果那边有异,陛下必定第一时间得知,因此,这北疆二字,应该并非边关战事,而是与别的事情有关。”
他苦恼地皱着眉,面上有困惑,亦有茫然。
陈滢轻轻地“唔”了一声,没再出声。
一时间,两个人皆不再说话,唯那微带着潮意的风掠过身畔,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杂草间蹦跳着,很快便又飞了去。
“此事我思之甚久,不得其解。”裴恕振了振衣袖说道。
这几日他每天都在回想这其中关窍,可是越是努力去想,脑海中就越是模糊一片,直搅得人头疼。
“二锤怎么样了?”陈滢换过了一个话题。
裴恕俯下高大的身躯,自野地里拔起一根草,凝视着那草尖儿上缀着的晨露,淡淡地道:“死了。”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
陈滢静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那一晚的事情,应该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才会在昏迷了这么久之后,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彼时情形。”
言至此,她转眸看向裴恕,神情认真:“但是,我还要提醒小侯爷一声,人的记忆有时候是会出错的,二锤的供词很可能掺杂了他自己的想象,并不能尽信。”
“我明白。”裴恕很快地接口道,将那根杂草抛在地下,负起了两手:“所以我请你过来,就是想要验证他的供词。”
他抬起下巴点了点眼前的这片焦土,面色微冷:“纵火也罢、意外也罢,此事总不能含糊过去,必要清楚明白地了断才行。”
语罢,他侧眸看向陈滢,语声柔和了下来:“还有那北疆二字的意思,也要请你帮忙。”
第280章 倏然异样
陈滢闻言,一脸歉然地笑了笑,道:“小侯爷见谅,这个我可能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我这些年尽力了解大楚各地情形,然北疆乃大楚心腹大患,军情战报我是拿不到的,实是爱莫能助。”
这种第一手的机密消息,陈滢根本就没有接触的机会,国公爷也绝不可能跟个孙女谈论政治。
听了这话,裴恕仿佛有些失望,旋即又笑了起来,自嘲地道:“这话也是,三爷亦常说自己并非全知全能,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三爷之智计,每遇难题,还是难免想起你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摇头,状甚无奈。
陈滢知道他的难处,心下对他倒有几分同情。
二锤的供词牵涉到一起重案,其证词乃是绝密,不得外泄,所以裴恕才会把希望寄托在陈滢身上,因为陈滢是少数几个“局内人”,是值得信赖的。
只可惜,陈滢帮不了他。
裴恕似也在为此而纠结,很是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此事容后再论。”他说道,旋即便又挑起了眉,似笑非笑地道:“原想将这绝密消息透给三爷,得些帮助,如今却只能作罢。”
听着他的话语,陈滢瞬间心头微动。
说到绝密消息,那小木马之事已经查出了眉目,倒是可以告知裴恕一声。
她没有多作迟疑,往前走了两步,挨近裴恕的身侧,轻声地道:“关于那具无名女尸,我这里倒查到了些消息……”
简短地将郭婉与兴济伯府等诸事说了,她最后又道:“……裘四奶奶应该已经启程了,我这里一时却还脱不开身。小侯爷如果有暇,还请多多关照她些,别叫她身陷险境。”
言至此节,她忽然觉得这话可能有歧义,忙又添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那沉尸案的凶手没准儿就是伯府之人,裘四奶奶此番回到伯府,还要在府中查案,我怕她有危险。”
裴恕的一根眉毛又挑了起来,抬手摸着下巴,看向陈滢的眼神有些怪异。
半晌后,他摇摇头:“此事我不能应下。”
陈滢对此早有所料,直言不诲地问道:“是因为殿下么?”
裴恕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陡然就大了一圈儿。
“原来你知道?”他诧异地看着陈滢,挑起的眉半天没落下。
陈滢点了点头,语声亦变得低微:“是的,我知道了。”
这件事始终横亘于她的心头,每每思及,便会生出强烈的不安。
“知道了你还跟我说这些,你这是嫌我命太长?”裴恕直摇头,满脸地不以为然,随后便伸手捅了捅头上的玉冠,皱眉道:“那一位的事情,我劝你也莫要多管,麻烦着呢。”
陈滢沉默不语。
事实上,自方才述及郭婉之事时起,她就知道,裴恕应该早就知道郭婉的真实身份了,因为,在她说出郭婉与兴济伯府之间的关系时,裴恕并不吃惊。
倒是那小木马很可能是郭媛之物,他听了却是有些色变。
“香山县主那一头儿,我倒能想想办法。”裴恕又说道,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滢,眉眼间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情绪。
陈滢半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微阴的天空下,这样一个似若沉思的姿态,总仿佛带着几分黯然。
裴恕凝视着她,眸光隐隐变幻,旋即便绷直了唇线,面色有些冷峻。
莫名地,一股恼意涌上心头,也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旁人。
总之,他见不得她这样儿。
“罢,罢,罢。”他挥着手,像要挥去一些多余的情绪或是念头。纵使那念头或情绪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他的嘴却还是在不住地往外蹦着些话语,好似那词句本就该这样组合并且由他说出:
“那兴济伯府我再看看能不能弄几个人进去,替你看着那一位。”
他这样说道,心里的那点别扭劲儿,一下子就这样没了。
不过就是多吩咐几个人而已。
他想。
这个忙他总是帮得的。
再者说,他也委实见不得她在他的面前这样暗淡。
他还是喜欢她干净沉静的模样,好像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她,而当她真的陷入为难时,他便总有种念头,要替她把那为难化掉。
这样想着的时候,裴恕根本就没察觉到,那莫名消失的怒气,早就被别的情绪取代。
他摇着头,无奈地叹着气,只是那嘴角也不知为了什么,往上翘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陈滢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
听闻裴恕愿意帮忙,她自是心下一宽,旋即却又觉得,这可能会让他为难,于抬头望他,目色是一如既往地干净。
“无须安插太多人手,只注意着别叫裘四奶奶遇险即可。”她道,那声音里也透着一种干净:“至于其他那些与案情无关之事,就算我们想要管,只怕也无从管起。”
郭婉的身世与经历,掺杂着太多的东西,且郭婉亦有自己的考量,陈滢这个外人,根本无权置喙。
裴恕把头往旁侧了侧,浑若不自在似地避开了陈滢的视线,脚下亦往后退了大半步,咳嗽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罢了,我还没说找你来的因由呢。”
“是我的错儿,不该扯起无名女尸案的。”陈滢立时自我检讨。
其实她早就在等着他说了,只是两个人太久未见,有太多话要说、亦有太多信息要交换,反倒把最重要的原因暂放一旁。
裴恕好笑地看着陈滢。
以前他倒没发现,她一本正经认错的模样,怪可乐的。
也就在这个当儿,陈滢或许是有话要说,忽地抬起了头。
裴恕立刻飞快地转开视线。
那一刹,他心中竟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方才那笑容被她发现,于是,借着身高优势,他拿眼角快速地划拉了陈滢一眼。
还好,小姑娘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此刻正一脸肃然地仰头看着他,启唇道:“请小侯爷说吧。”
裴恕松了口气。
这口气委实松得毫无必要。他马上想道。
可是,在心底里他却又觉得,他该当松口气的。
第281章 木质地板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神,将心思亦转回到了案件上,裴恕举目往左右环视了一圈。
入目处,是大片黑色的焦炭与泥灰,空气中仿佛还余着焦糊的气息,荒凉而冷寂。
这片废墟,完全枉顾了这季节应有的温情,以大片的灰烬,诉说着那凄惨的一夜。
裴恕的面色渐渐也变得肃杀,沉下声音,续起此前的话题,道:“二锤死后,我便将他的口供速速报予了太子殿下,殿下极是震惊,随后传来口信,此案是否人为纵火,还需有实证才行,仅凭一个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口供,尚还不够。”
“殿下是要将此案呈告陛下吗?”陈滢立时问道。
太子特意言明要拿到实证,这应该是要有所动作了。
裴恕点了点头:“殿下确有此意。所以,我便把你请来了。”
陈滢了然,抬手紧了紧身上箭袖:“我可以试试,但,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查到线索。”
毕竟此案已过去将近月余,而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她接触到的纵火案也不多,经验方面有所欠缺。
听得此言,裴恕露出了惯常的那种邪气的笑,将手扶向腰畔佩剑,微带戏谑地道:“三爷似乎很爱说这句话啊,我记着上回找迷宫的时候,你也这样说来着。”
陈滢取出自制的手套,一面往手上戴,一面向他笑了笑:“我确实没把握。火灾现场的情形通常会很复杂,且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就算当时有证据留下,也很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湮灭了。”
裴恕一时未语,只微带讶然地看着她的动作。
陈滢已经戴好了那个叫做“手套”的怪东西。
他曾见她在凶案现场用过这种东西,以为这是用来隔开死人用物的,而现下不过是个残旧的火场罢了,也需要戴上这种东西么?
陈滢知其所思,向他举了举手套,用很平实的语气道:“如果要找证据,就得把这片地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翻上一遍。”
裴恕“嚯”地叫了一声,那眉毛挑得老高,一旁的郎廷玉也是满脸震惊。
火灾现场可是有十余栋木屋呢,这要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翻,那得翻到什么时候去?
陈滢一面提步往最近的那处废墟走去,一面便道:“方才听小侯爷说了那么多,却不曾提及这火是从何处、或是从哪一间屋子烧起来的,可见你们到现在还没找到这场大火的起火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