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李氏轻轻地“嗯”了一声,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望去窗外:“娘决定了,就今儿下晌去。”
  下决心似地用力捏紧手中帕子,她转回视线:“我自个儿去便罢了,我儿便不必跟着了。”
  “娘也别着急,如果今儿累了,那就明儿去也行。若是觉得疲倦,娘就一直歇着也没什么的。”
  李氏转变态度虽好,但若强拗心意,很可能会得来反效果。
  这话暖了李氏心肺,她拍了拍陈滢的手,那眼底深处的戾气已然散去:“我儿也别劝了,娘心意已决。”
  见她已经下定决心,陈滢自不会再劝,便陪她拉起家常来,直到用罢了午饭,才在她的催促下回了屋儿。
  为怕李氏觉着难为情,接下来陈滢便没有再过多地关注她的动向,只听寻真时不时报来消息,一时说李氏换了新的衣裳、戴了新的首饰,一时又说李氏是从凿开的那扇小门儿去了枕霜居,一时又说李氏与陈劭说上了话,两个人似是聊得挺好。
  李氏这一去,直到黄昏将至,亦不曾回转。
  陈滢独自一人用罢了饭,到底放心不下,便差了知实去正房打听,未几时,知实便带着紫绮一同来到了西厢。
  “你怎么来了?”见紫绮居然跑来了,陈滢颇为讶然。
  紫绮可是李氏身边最得用的丫鬟,李氏走到哪里都会带上她,如今怎么她独个儿回来了?
  紫绮闻言,面上不期然地便涌起两团红云,神情似是尴尬,又像是有些欢喜,道:“回姑娘的话,是夫人遣我……我们回来的。”
  “你们?”陈滢更是讶然,站起身来:“你是说,你和绛云都回来了?”
  “是,姑娘。”紫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面色越发不自在:“还有……罗妈妈……也带着丫头婆子们……都回来了,大伙儿都是在后罩房吃的饭。”
  李氏身边竟是一个人没留么?
  “那谁服侍我娘呢?”陈滢问道,一时间完全没转过弯儿来。
 
 
第313章 何处飞声
 
  “姑娘。”知实拉了拉陈滢衣袖,小声提醒:“夫人想是……宿在枕霜居了。”
  李氏要在枕霜居过夜么?
  陈滢终是恍然大悟。
  原来,李氏把人全都遣回来,是这么个意思。
  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她的父母已然冰释前嫌,一直以来的问题得以解决,她自是欢喜。
  “抱歉,我没想到这一层去。”陈滢向紫绮笑了笑。
  话一经说开,紫绮就显得自然多了,喜滋滋地笑起来:“才罗妈妈把被褥衣裳都送了去,是巧儿亲手接的,罗妈妈还得了夫人示下,夫人说,没她的话,不叫婢子们过去服侍。”
  陈滢点了点头,吩咐她退下,心情很有几分复杂。
  李氏这么快就原谅了陈劭,而陈劭更是一反常态,态度积极地将李氏留在了枕霜居,这两个人相向而行,当然是好事。
  可是,陈滢还是觉得有一点不自然。
  李氏转变得太快了。
  陈滢还记得几个小时之前她眼底的戾气。
  这在李氏是极少有的,不,应该是绝无仅有的。
  却不知陈劭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如此迅速有效地扭转了事态?
  陈滢没有再继续深想。
  每一对夫妻都有他们的相处之道,李氏与陈劭结缡多年,感情不可谓不深,或许这便是他们解决问题的法子。
  总归这是李氏自己的决定,身为女儿,陈滢自当尊重。
  虽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但此事对陈滢的触动不小,入夜后,她睡得不太安稳,天还没亮便醒了。
  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推衾而起,掀开纱帐去看时漏。
  案上点着一支细烛,洒下满室微光,陈滢一眼便瞧见,那时漏才过寅正。
  她不由苦笑。
  凌晨四点多就醒了,这一觉睡得还真是短。
  忖了片刻,她索性起床穿鞋。
  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早早把功课做完,剩下的时间可以多写几份教案。
  接下来,陈滢还要在京城逗留两三个月,至少要待到秋天陈漌大婚结束,才能重返济南。如此一来,她之前备下的教案可能还不够。
  一面在心里盘算着,陈滢一面穿着绣鞋。
  那绣鞋是今年府里才制的竹底鞋,仿着前朝木屐的样式,上头还有几根绑带用以固定。
  陈滢此时便摸索着去系那绑带。
  只是,那布带很不好系,不是紧了就是松了,陈滢倒了几次手都系不好,她不由有些发急。
  “啊!”
  短暂而凄厉的叫声,利箭般刺入耳鼓。
  陈滢猛地抬头,心头重重一跳。
  出事了?!
  她僵伏于床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四下里声息皆无,唯沉夜寂寂,满室烛火幽微。
  陈滢尽量放缓呼吸,侧耳细听。
  仍旧很安静。
  那尖叫声就像来自于她的想象,而现实中其实并不曾发生。
  陈滢丢开绣鞋,正欲起身,门外蓦地传来知实微带惺忪的声音:“怎么回事?”
  陈滢动作一顿,心又往下沉了沉。
  连知实都醒了,那就表示,方才的那声尖叫,并非幻觉。
  确实出事了。
  此刻,门外已经响起了轻微的衣物窸窣声与脚步声,还有更加低微的说话声。
  陈滢知道,那是知实在低声询问外头守夜的婆子。
  “知实,进来说话。”陈滢提声吩咐道,再不去管绣鞋,盘膝坐在了床上。
  知实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挑帘而入,屈身道:“姑娘醒了?”
  “外头是怎么回事?”陈滢问道。
  几乎就在她问话的同时,远处骤然响起一片喧哗。
  陈滢心头一凛,直身看向窗外。
  窗外是幽静的庭院,鸣风阁似还在沉睡着,再远一些的花园、游廊与夹道,此时亦很安静。
  “婢子叫婆子去打听了。”知实蹲下来,将那绣鞋拿了过来,整理着上头的布带,一面便问:“姑娘现下就起么?”
  陈滢蹙眉不语。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慌。
  知实此时已经将那绣鞋整理妥当了,见她如此,便轻声安慰地道:“没准儿是哪个小丫头魇着了呢。这天儿热,晚上睡不实,婢子小时候就魇过。”
  陈滢“唔”了一声,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便赤足下了床。
  “这鞋子穿着不利索,我换一双罢。”她说着话已是将绣鞋踢进床底,从旁边拿过一双男式薄靴来,伸脚蹬上,复又将箭袖套好。
  这是她平常练箭时的装束,每天都备着一套。
  远处的喧哗声在此时变得飘忽起来,时有时无地,听不大真切。
  “婢子猜着,怕是明远堂那里的事儿。”知实很轻地道。
  陈滢点了点头。
  她也听出来了,那声尖叫来处不明,可那阵动静,确实像是从明远堂的方向传来的。
  那里自来便是府中规矩最多的地方,知实这一声,含有很明显的提醒之意。
  许老夫人乃是府中最长者,陈滢身为晚辈,断不好去打听长辈身边的事儿,那可是很犯忌讳的。
  陈滢明白她的意思,转过话题:“反正我也睡不着了,叫她们把箭垛子摆上吧。”
  见她不再多问,知实心下大定,忙去外头吩咐,陈滢随她步出房间,立在廊下向外看。
  东边的天空仍旧是黑的,夜浓如墨,鸣风阁四周也只点了几只灯笼,光线朦胧,勉强可供视物。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枕霜居的方向。
  虽有高墙相阻,枕霜居里的动静这里还是能够听见的。
  很静。
  陈劭与李氏似是都不曾被惊动,莫说人声了,便连个仆役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陈滢便暗自摇头。
  她真是作下病来了,听风就是雨的,也不想想,那声尖叫分明离得极远,怎么可能是近在身畔的枕霜居里传出来的呢?
  丢下这些思绪,陈滢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空气湿润而清凉,让人几乎忘记此时还是盛夏,看起来,今年的秋天想必会来得早些。
  她惬意地想着,伸展了一下身体,转首去拿弓箭。
  “咣”,一声巨响,鸣风阁的院门儿忽然被人大力撞开,一个婆子连滚带爬摔进院儿中:“不好了……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第314章 去枕霜居
 
  “怎么回事?”知实沉下脸。
  那摔进门的婆子似没听见,爬起来就往前奔,一头竟撞上廊柱,“咚”地一声响仰面摔倒,捂着脑门儿不住呼痛。
  知实双眉一竖,怒容满面:“妈妈还不安生些!在姑娘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婆子竟是不顾,慌手慌脚爬起来,往前一扑,倒在阶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夫人她……”
  陈滢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李氏?
  李氏怎么了?
  她不是在枕霜居么?
  “夫人怎么了?”三步并做两步跨下台矶,陈滢一把扯起那婆子,清冷淡然的眸子扫过来:“你慢慢说,我娘怎么了?”
  那婆子心头凛了凛,上下牙不住打架,身体也打摆子似地颤抖不停:“回姑娘,夫人……夫人……她……像是被官差……锁走了……”
  李氏被官差带走?
  她犯了什么事?是从何处被带走的?现在她人在哪里?
  “知实,拿水来。”陈滢说道,垂目看向那个仍旧扑倒在阶前的婆子,神情温和:“你别急,先喝口水再说,把你打听来的消息都说出来。”
  枕霜居到现在还很安静,亦即是说,如果此消息乃是谣言,那么,李氏此时应该还留在那里。
  虽然理智上陈滢认为,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没有人敢于传播这样的谣言。
  这可是国公府,造谣说国公府二夫人被官差带走,嫌命太长么?
  知实飞快地跑回屋,又飞快地端了盏水出来,泼泼洒洒地交给了那婆子,衣袖上、前襟上,皆是水渍。
  那婆子颤抖着手接过,仰脖儿喝了,将袖子揩着嘴角,身子还在打着哆嗦:
  “回……回姑娘的话,奴婢是听前院儿的婆子说的,明远堂那里才传来消息,说是西客院儿那一家三口儿,被……被人杀了,有人瞧见夫人……夫人拿着刀子……身上都是血……在西客院儿……被官差……看押起来了……”
  她打了个寒噤,伏地跪在阶前,手里还紧紧抓着那瓷盏。
  “哐当”,知实手中的箭壶落地,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整个鸣风阁都似在这声音里震了震。
  陈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
  一记记闷响如惊泊喷瀑,砸得她后背皆湿。
  李氏去了西院儿?
  那一家三口之死,是李氏做的?
  掌心一片潮冷,像握了满把的冰,陈滢耳中甚至响起了轻微的耳鸣。
  尖利的、蝉鸣般的锐叫,覆住了原本声嚣,她张大眼睛,看那婆子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些什么,却是一字未曾入耳
  这是极短的一刹,却又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姑娘……姑娘……”婆子呼唤声渐渐变大,微凉的空气附上肌肤,血液重新流动,眼前的人与物逐渐清晰。
  陈滢站直了身体。
  那颗猛烈跳动的心脏,这一刻已归于平静,就如同动物破茧、敲碎薄壳,一个清晰完整、以理性与逻辑划分的世界,呈现在她的眼前。
  院子里静得有若坟茔。
  陈滢沉默地转身,抓起弓箭,又从地上拾起箭壶。
  “知实,把箭袋儿拿来。”她吩咐道,语声安静,与她平素吩咐人做事时毫无区别。
  知实白着脸应是,回头便要进屋,不妨左右脚忽地一绊,险些摔倒,忙扶着廊柱站稳了。
  借着这个时机,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儿。
  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记起了陈滢的吩咐,忙扶着墙踉跄着冲进屋,拿过箭袋,再踉跄着奔回到了陈滢身边。
  陈滢拍了拍她的手,接过箭袋,挂在腰间。
  知实惨白着一张脸看她,嘴唇颤抖不息:“姑娘……您……您……”
  您这是要去哪里?
  这是她想说的话。
  可是,此时此刻,想要说出这样一句整话,竟变得万分艰难。
  知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两条腿软得似是面条儿,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
  她们家夫人……杀了人?!
  杀死了那一家三口?!
  这怎么可能?
  “天哪!”她喃喃地道,忽地一阵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飞。
  她们家夫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么?
  应该不会的罢。
  不,不是应该不会,而是断断不会。
  他们家夫人向来心慈,怎么可能做下这样凶事?
  可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她却又隐隐觉着,说不定……
  夫人这些时日总是沉着脸,有时候眼神还很冷……
  知实拼命摇头,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不可能想,不能多想。
  这消息如今还做不得准,说不得又是谁在瞎传,那起子婆子最爱嚼舌根儿,嘴巴坏得很,鸣风阁里可不能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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