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刘宝善家的声音很轻,低垂的脸在灯笼下忽明忽灭。
  难怪消息传成这样,原来是围观的人太多,三老爷陈勉素性优柔,没有那等雷霆手段,压伏不住。
  “老太太一听这事儿,当先便犯了心疾。”刘宝善家的声音很低:“三老爷忙着请大夫,一时根本顾不过来,事情就这么传开了。佛祖保佑,老太太没多久就醒了,先叫奴婢审了宋婆子,过后就命奴婢来候着三姑娘。”
 
 
第317章 蓦然现身
 
  “那妇人如今是怎么个情形?”陈滢问道。
  刘宝善家的面露忧色:“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听那个……那个像是二夫人的人……目今还没醒,由两名女吏陪着。”
  “她受伤了?”陈滢转过头,烛火映出她的眉眼,格外沉静:“三叔父没叫人进去服侍?”
  刘宝善家的笑容有点发僵:“三老爷才走到西客院儿的门口,老太太那厢便晕了,三老爷急着回来请大夫,就不曾进院儿,也不曾……”
  她叹了一口气,止住了话头。
  陈滢看了她片刻,移开视线。
  是真的来不及,还是有别的因由?
  她的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幽幽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那西客院儿的妇人确定就是我娘,祖父和祖母……会怎么做?”
  刘宝善家的一惊,抬头看了看陈滢,复又沉默地低下头。
  陈滢转首看向天际。
  黑沉沉的天空,星月全无,唯手中的灯笼散发出微光。
  她的祖父祖母,不会承认那妇人就是李氏。
  明远堂此刻一定乱了套。
  许老夫人并许氏她们,都在等。
  一如三老爷陈勉不去确认李氏的身份。
  他也在等。
  等待着府内搜巡的结果。
  李氏如果还在府中,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不然,李氏就只能“病故”。
  无论如何,国公府的儿媳,不可能是杀人犯;
  甚至,李家,也不可能有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我记得,就在三年前,宁远侯府出了宗毒杀案。”干净的语声如水,划破夜色。
  “凶手被当场捉住,那人自称是候府九姑娘。可宁远侯却说她胡乱攀扯,他们府的九姑娘恰好‘病故’,凶手其实是九姑娘身边的大丫鬟。”
  陈滢遥遥望向夜空,语声微凉:“我还记得,这案子最后也是以丫鬟杀人结的案。”
  “老太爷、老太太,最是公正慈悲的。”刘宝善家的说道,声音很是低沉。
  陈滢没说话。
  她忽然觉得冷。
  冷到了骨头里。
  她握了握腰旁箭袋,箭尾轻羽如风,扫过她的掌心。
  再多利箭,也射不穿这莽莽尘世,亦刺不破压在头顶、看不见的重荷。
  她呼出一口浊气。
  刘宝善家的垂下了头。
  “祖母为何不拦着我?”陈滢忽然问。
  只要她去了西客院儿,李氏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到时候,国公府又该如何自处?
  刘宝善家看她一眼,复又垂目:“老太太说,如果姑娘这样问,姑娘就一定知道该怎么答。”
  陈滢怔了一刹。
  随后,嘴角弯了弯。
  “我懂了。”她转眸看着这个忠心的仆妇:“请妈妈转告祖母,投鼠忌器,彼此彼此。”
  她还是习惯直话直说。
  许老夫人有她的忌讳,陈滢也有。
  她们互相握住了对方的命门,许老夫人的命门,是名声;而陈滢的命门,是李氏。
  许老夫人这话的意思是,各让一步。
  她予了陈滢方便,由得她去西客院儿查案;同样地,陈滢也要尽一切可能低调处理,不给国公府找麻烦。
  简单来说,陈滢可以尽一切所能救李氏,但,李氏的身份,不能任意揭穿。
  国公府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一个儿媳,自然也就可以同样轻易地放弃一个孙女。
  身在大楚朝,这是每一个家族都会做的选择。
  无一例外。
  陈滢觉得,她的血也冷得冻住了。
  小径很快行至尽头,眼前现出一道精巧的宝瓶门。
  “阿蛮!”
  黑暗中忽地传来熟悉的声音。
  所有人俱皆一惊。
  陈滢猛地停步,凝注前方,呼吸急促起来。
  “你们怎么到得此处?”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朦胧夜色中,一盏灯笼自旁而来,照出周遭浓密的灌木。
  那是一片不大的花圃,邻着一座假山而建。
  李氏的身影,蓦地现于假山侧畔。
  陈滢双目微张,清澈的眸中,迸出一阵狂喜,握着箭袋的手一下子松开。
  “娘!”她飞步上前,一把抓住李氏的手。
  温热的触感抵在她掌心,柔软的轻纱料子,拂过她的手腕。
  不是错觉,也不是梦。
  真的是李氏!
  陈滢紧紧拉住她李氏,双目竟有些发热。
  真是太好了!
  她的母亲没有出现在杀人现场,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纵使无比唾弃着此时的自己,可陈滢却又不得不承认,李氏的出现,让她如释重负。
  “傻孩子,瞧你乐的。”李氏摸摸她的头发,笑意温柔。
  “二夫人!”刘宝善家的从震惊中醒过来,快步上前,整张脸都亮堂了几分,满眼惊喜:“您在呢……您这是……打哪儿……”
  “刘妈妈,瞧你这记性。”李氏嗔笑,挑着灯笼前行一步,天水碧的长裙轻拂地面:“方才我们不是才照过面儿?老太太说了,叫我往后别那么早去请安呢。”
  她言笑晏晏,抬手理了理发鬓,转向陈滢:“叫我儿担心了,是为娘的不是,为娘原想着悄悄儿与老太太说会贴己话儿,不想你倒寻出来了。”
  场中的安静只持续了一秒,刘宝善家的立时一拍额头:“哎哟,奴婢这忘性可真大,眼面前儿的事,转脸就给忘了。”她向李氏屈身请罪:“请二夫人恕罪,奴婢这是忙糊涂了,真真该死。”
  这一句“该死”,听来却如“万幸”。
  不知为什么,陈滢心头的热,忽然便冷了下去。
  那一刻,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李氏既然在此,西客院儿的那个杀人嫌犯,又是谁?
  “是紫绮。”走在前往西客院儿角门的路上,李氏悄声说话。
  此刻,刘宝善家的急急回去复命,冯、唐二人被李氏遣去一旁,无人听得见她们说话。
  陈滢心头生凛:“怎么会是紫绮?”
  “都是为娘的错儿。”背对着两位妈妈,李氏眼圈儿微红,语声哽咽:“为娘……为娘今儿在枕霜居,无意间看到了一封信。”
  “信?什么信?是写给您的么?”陈滢追问道。
  李氏摇头,拿帕子抹眼角:“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你父亲的。因那信封儿上的字迹很……娟秀,为娘一时没忍住,就……”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团着帕子,眉头紧皱。
 
 
第318章 见字如晤
 
  见她情绪激动,陈滢便尽量放缓声音道:“娘别急,慢慢儿说。您看了那封信,信中写了些什么?”
  李氏沉默了片刻,方低语:“那信上写着‘若欲知八年之事,午夜后西客院一晤’,落款是一个‘周’字,上头还画了副地形图,是告诉我……告诉你父亲,该从哪条道儿绕去北角门,出了府又该往哪儿走,一直画到西客院儿的正门。”
  她越说眼眶越红,又拿帕子去擦:“读了这信,我委实是膈应得很,当下便袖了,打定主意,晚上定要去会一会这周九娘,便叫罗妈妈她们……都回去,不许人留下服侍。”
  原来,这才是李氏“留宿”枕霜居的原因。
  陈滢面色沉重。
  这封信,很像一枚诱饵,只是,它引诱的对象,到底是李氏,还是陈劭?
  “信呢?”陈滢问李氏,清澈双眸中不见焦色,唯有安静:“这封信可还在娘的身上?”
  “被紫绮拿去了。”李氏绞了一会儿帕子,又放下,眉头紧皱:“我提前将那枕霜居的门栓弄松了,等院儿里的人都睡熟,才偷偷出门,却不想紫绮竟来了。”
  “她怎么会去枕霜居?”陈滢问道:
  李氏闭了闭眼,神情渐渐镇定:“紫绮是来送药的。我日常喝的药没带着,她半夜想起来,连忙送了过来,孰料却与我撞个正着。”
  “所以,她就代您去了西客院儿?”陈滢问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李氏也不可以留在府中。
  李氏点了点头,面上满是自责:“这都怨我。紫绮都是为着我好,死命拦着不叫我去,可我实是……实是咽不下这口气。紫绮见劝不下我,便说代我去走一遭,看她说些什么。她跪下拦着我,我……我拗不过她,只得应了。她披了我的衣裳,将头发也挽成妇人髻,便拿了信去了。”
  一条狭长的夹道出现在不远处,穿过夹道,便可抵达联通西客院儿的角门。
  “二夫人,您别送了,前头路不好走。”冯妈妈在后面提醒。
  李氏点点头,停下脚步,拉起陈滢的手,面色惶急:“紫绮走后,我哪里睡得着,只等在门边儿,谁想……”
  她又落下泪来,面色一片苍白:“……那叫声响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出事儿了,我委实放心不下,便寻了出去。只天太黑,我又急又慌,竟不大知道走到了哪里,过后……就听见你在前头说话。”
  陈滢顿了顿,悄声问:“您都听见了?”
  李氏颔首,面色惨淡,又有自嘲:“听了你与刘妈妈的话,我才算真的醒过神。我真是错得厉害,害人害己,连累我的孩儿不说,紫绮她……”
  她难过得说不下去,喉头哽塞,两眼泪光闪动:“好孩子,娘知道错了,娘到如今已是大彻大悟。只这时候说什么都太迟了。紫绮是个好的,无论如何你也要救救她,她一心为了我,若她真有个什么,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
  泪水自眼角不住滴落,她根本无暇去擦,只紧紧地拉着陈滢。
  陈滢拍拍她的手:“娘放心,这案子我定会查清。您还是先回去吧,祖母怕是很快要派人去鸣风阁了。”
  她回头看了看,绛云并几个丫鬟婆子皆在不远处,人人都是一脸的劫后余生。
  今日的鸣风阁,实是大起大落,绛云的眼睛到现在还红着。
  李氏拿帕子揩揩眼角,长叹一声,强笑道:“为娘听斧,这便去了,你也万事小心。”她往前踏了一步,轻声叮嘱:“再,告诉紫绮一声儿,就说为娘念着她的好。”
  陈滢点头应下,李氏便与绛云等人去了。
  冯妈妈上前,沉默地在前引路,众人转进夹道,一路往北而去。
  “那角门两头挂锁,里头那道锁已经打开了么?”陈滢问。
  冯妈妈道了个“是”,又陪笑道:“姑娘没去过那里,那角门实则也不是直通着西客院儿的,后头还是一条夹道,要走一会子才能到地方儿。”
  她仔细地向陈滢介绍了西客院的地形,陈滢这才知道,所谓西客院,其实并非只一间院子,而是一小片建筑群,约有五、六所小院儿,围成一个L型。
  而今她们要走的角门,其后便连着一条L型夹道,沿路开了五、六道门,每一扇门皆对应一所院落。
  “……每年打秋风的都有不少,有时候赶巧了,要来上好几拨儿呢,一间院儿根本住不下,就多建了几所院子。”冯妈妈解释地道。
  陈滢了然,又问:“如今除了周家,可还有其他人家住在那里?”
  冯妈妈便摇头:“回三姑娘,没了,就周家一家子,住在最西边的那个院儿里。”
  不必说,这一定也是许老夫人吩咐的。
  “那间院子是怎么个情形,请妈妈说说。”陈滢再度问道。
  她急欲了解彼处地形,等不及亲眼去看,现下就想知道。
  冯妈妈便道:“那几所院子皆是一样的,都是两进的院儿,外加一个小花园,那园子极小,不过十来步的样子。”她往前凑了凑,面带神秘:“奴婢听说,周九娘时常在那小花园儿偷偷哭。”
  按说此事她不该多口,只她与陈滢也算过命的交情,愿意透露些消息。
  “可知缘故?”陈滢顺着她的话问。
  冯妈妈讪笑起来:“三姑娘恕罪,奴婢也只是听人说了这么一嘴。”又压低了声音:“听说那周柱儿倒是挑吃拣穿的,时常叫人去外头买酒菜。”
  “他们自己不出门儿么?”陈滢不免好奇。
  冯妈妈“哼”了一声,不屑道:“他们倒想,只老太太交代了,出门儿可以,遇上什么事儿可别报国公府的名号。他们便都老实了。”
  陈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姐弟二人,似皆有故事。
  说话间,角门已到,唐妈妈上前开门,“哗啷啷”一阵铁链响动。
  “老太太提前叫人从别的院子过去,将里面那道锁先打开了。”唐妈妈语声恭谨。
  “祖母安排得很周到,我在这里先谢过她老人家。”陈滢真心诚意地道。
  抛开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不谈,许老夫人的精明与清醒,她始终很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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