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帝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重又变得温和。
“来人,摆驾。”他说道,拂袖起身,踏下石阶。
门外传来贺顺安尖细的“摆驾回宫”之声,大门瞬间洞开,两列禁军上前护卫。
陈滢微叹一声,垂首敛袖,恭立于侧,眼前是一列整齐的石阶。
她已经尽力了。
为了李氏、为了这个家。
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同样地,她也相信陈劭并非无辜。
这是本案的第三个悖论。
或许,永远无解。
蓦地,一双玄底绣金线云纹靴,停在了她的眼前。
“紫绮无事。”
温和如初的语声,似能想见说话之人的神情。
“谢陛下。”陈滢屈膝轻语,心却沉若坠铅。
只言紫绮,不论陈劭。
元嘉帝并没有被说服。
即便陈滢尽述对方陷害的意图,但,陈劭的身上,仍有太多谜团。
头顶传来低低的“唔”的一声,那双金龙靴,便已不见。
当陈滢再抬头时,仪仗煌煌,簇拥着那道明黄的身影渐行渐远,门前台矶寂寂,阳光灿然如金绡,远远铺展开去……
处暑过,正秋阴,凉飒飒的风一起,那夹纱薄裙便穿不住了,湘竹帘子打在手背上,也凉。
李氏张罗着叫开箱笼找衣裳寻帐幔,顺带洗晒被褥。
才搬的新家,处处都还没归置齐整,箱笼开了七、八只,该找的没找着,小孩子的衣裳鞋袜倒翻出好几套,皆是陈浚兄妹幼时穿的。
捧着双布色尚新的虎头鞋,李氏不免感慨了一回,转身回屋,到底落下泪来。
孩子们年纪都不小了,正该相看婚事,只如今陈劭还被软禁着,二房又分了宗,独住在杨树胡同,真有些举目无亲之意。
罗妈妈素知她的心思,悄悄踅进屋去,低声地劝:“太太千万要往开处想。哥儿和姑娘皆好好地,姑娘又才把案子破了,陛下赏了半车的东西呢,那是多大的体面?太太就该欢喜才是。”
她往前凑一凑,斟盏茶递过去,又絮絮地道:“再着,哥儿眼瞧着就要秋闱了,奴婢每回巡夜,那书房的灯都是亮着的,可见哥儿用功。这皆是好事,太太但凡想想这些,心也会宽些。”
第350章 忽忆前事
说起来,罗妈妈并紫绮、绛云、寻真、知实等人,本就是李氏陪房,分宗后自皆跟来,因人手不够使,李氏又新买了几房下人。
如今的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正正经经过起了日子,倒是比在国公府还松快些,说话做事皆不必顾忌太多,罗妈妈住了近一个月,渐渐便品出了好处。
李氏不喜反愁,越发垂泪道:“我自知该想开些,只孩子们到底吃亏,早知道我就该先把亲事作下,过了定礼,总好过如今临时现找。这一时半刻的,哪里又能找到好人家呢?”
这委实是她心头一桩大事,每每思及,总觉揪心。
罗妈妈“嗐”了一声,道:“当着太太的面儿,有些话奴婢本不当说的,只太太怕是不知,那边儿府里如今可乱着呢,正是大姑娘的婚事,只说怕要不好了。”
她伸手朝东边点了点,讳莫如深的样子。
李氏不免吃了一惊,忙拭泪问:“漌姐儿的婚事不就定在今年秋上么?这又是怎么了?”
罗妈妈往前凑了凑,低语道:“奴婢听冯妈妈说,袁家那里传话过来,说是他们家大爷身子不好,要把婚事往后推呢。”
“还有这等事?”李氏十分讶然,旋即便又蹙眉:“这定是袁家听说国公府要降等了,又怕老爷之事波及,便想瞧瞧风向再说。”
她露出不喜的神色,厌恶地道:“这袁家也太势利了,当真上不得台盘。”
“谁说不是呢?”罗妈妈顺着她的话道,倒也没显得幸灾乐祸,面上只有庆幸:“所以奴婢说,这婚事没提前定下也好,万一碰着个袁家这样的,那多膈应人?”
李氏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心头便松泛了些:“这说得也是。”又向罗妈妈一笑,拍拍她的手:“到底你懂我的心,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只要孩子们好就好。”
主仆两个说着体己话,不一时,绛云忽在帘外禀报:“姑娘才使人传话,说要去六贤大街瞧紫绮去,问太太有什么要捎带的没有?”
李氏此番大手笔,宅子一买就是两幢,杨树胡同是一处,另一处位于六贤大街,原是留给陈浚温书备考用的,只陈浚不肯单留下母亲与妹妹,如今便在国子监与杨树胡同两头跑,六贤大街便空了下来。
李氏觉得,屋子总空着也不好,恰好前些时候紫绮无罪归家,因受了惊吓,她一直病歪歪地,李氏怜她遭此无妄之灾,便将她挪去六贤大街的宅子住,又拨了一房下人并两个小丫鬟给她使,拿她当半个主子看。
“你去告诉姑娘,就说我没什么要买的,叫她路上慢些。”李氏提声说道。
绛云应是,转身便将话传给寻真,寻真笑嘻嘻地谢了她,便转回了“蕉棠轩”。
蕉棠轩是陈滢的院子,如今她也是大姑娘了,李氏便单拨了个院子给她住。
小巧的朱漆红门半敞着,寻真推门而入,院中一株芭蕉、两树海棠,廊下立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子,见她进来,飞跑进去报信。
听闻李氏无事,陈滢便带着寻真并知实出了院儿,径至二门,郑寿家的正候在门外,上前屈膝道:“奴婢家的已经赶了车子在门外了。”
陈滢点点头,沿花径转去侧门。
郑寿一家原是看守西客院儿的,却因贪食酒菜、犯下大错,许老夫人原欲发卖他们,李氏便顺手将他们买下了。
这一家子都是老实人,知根知底,远比外头买的更合用,李氏也不过做个顺水人情,他们全家却是感恩戴德,直念着李氏的好,没叫他们骨肉分离。
若他们被发卖,那人伢子可不管你是一家两家,能卖便卖,到时候一家人说不得就要分作几处。如今李氏却将他们阖家买下,且还是从前旧主,他们自是大感幸运。
如今,他一家皆在二门外当差,郑寿会赶车,李氏便从车马行常雇了一辆马车,由他做个车夫;大儿子阿虎机灵些,便专管传话跑腿;小儿子阿牛是个踏实的,便给了陈浚做书僮;至于郑寿家的,因她手脚勤快,便管着内宅打杂。
郑寿赶车倒是走得稳,行不多时,陈滢她们便抵达了目的地。说来,这两处宅子本就隔得不远,就算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甫一下车,陈滢便见紫绮正候在门前。
“姐姐怎么出来了?”见她瘦伶伶地站在门前,风吹就倒的样子,寻真快手快脚地去扶她,又劝:“姐姐就该好生养着,外头风还是挺凉的,拍着风又是一场病。”
紫绮的精神倒还不错,陪笑道:“姑娘来了,婢子迎一迎也是该当的。”
她转身在前带路,将陈滢让进院中。
紫绮住在偏院儿里,那是一间很小的院落,天井不过五、六步,陈滢觉得气闷,遂叫人在花园凉亭排开桌椅,置上热茶点心等物,请紫绮坐下说话。
紫绮自是百般不肯,道:“姑娘也别为难婢子了,婢子已经大好了,再过些日子就回去服侍太太去,这规矩万不能乱的。”
见她坚不肯坐,陈滢也不强求,喝了两口茶,便挥退了寻真等人,将紫绮叫到近前来,轻声问:“你昨天叫人带话说,你想起了一些事,却不知是什么事?”
因紫绮创伤后遗症始终未愈,自她回来后,陈滢便再没问过她案发当晚的情形,可昨日她突然却递信,说已然忆起前事,陈滢这才过来。
紫绮闻言,面色微有些泛白,站了一会儿,方用很低的声音道:“婢子之前说过,婢子那晚上去西客院,才一进西厢,突然头就很疼,然后就迷迷糊糊地起来,在那期间,婢子恍惚听见有人说话,姑娘可记得这事儿么?”
陈滢心头一跳。
她自是记得此事,且还很在意。
“我记得的。”她道,尽量放缓语气,不给紫绮太大压力。
“婢子要说的,就是这事儿。”紫绮两手紧握,声音也发紧:“婢子这些日子老做梦,梦里总是会回到那晚,前天晚上,婢子又做了这个梦,只这一回,却叫婢子想起迷糊之间听到的几句话来。”
第351章 真实身份
“你听到了什么?”陈滢倾着身子,神情专注。
紫绮慢慢仰起头,望向远处花树,目露回忆:“婢子记着,那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她……她一直边说边哭,婢子隐约间听到了好些。”
她的声音很轻,神情也有些恍惚:“那女子说她……她其实不是周九娘,说她原姓方,叫做什么方秀娥,又说她有个小女儿,被人掳去了。”
她皱起眉,面色又有一点发白:“她哭着又说……说她做错了,不该……不该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她的婆母和……她男人,却不想被人撞见,那人……拿住了她的小女儿,逼着她做……做坏事。她说,她不该……不该听了那歹的人话,当真做下那丧尽天良的事儿。”
紫绮抬手按住衣襟,好似在按住疾跳的心,嘴角神经质地痉挛了两下,声音也在打颤:“她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婢子迷糊之间,听得也不大真切,她……咳咳咳……”
她突然被口水呛住,喉头用力吞咽了几下,方才接续下去:“她……周九娘……不是的,是……是方秀娥,方秀娥又说……说她死在这里,是老天在罚她,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就是放心不下她的小女儿,然后她便嘤嘤地哭起来,说她的小女儿可怜,没了爹娘亲人,又一直……一直被那歹人扣着,她也是……被逼无奈……”
紫绮的声音越来越低微,面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再往后,她就又边哭边念叨,说她罪孽深重,又说什么……什么一村子老小都来朝她索命,她只求别索了她小女儿的命去,然后……渐渐地,她就不说话了,只一径地哭,然后……那哭声也微了。”
她用力捏住前襟,好似要借此获得力量,指骨泛出青白:“婢子那时候头很疼,心里又……又害怕,不知怎么一来,就……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面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呼吸声很急促。
陈滢忙将茶盏递过去,柔声道:“你先喝口热的,别说了。”
紫绮接过茶喝了两口,又喘息了一会儿,面色才渐渐恢复,呼吸亦渐如常。
见她状态好些了,陈滢便悄声问:“就这些么?”
紫绮将茶盏搁下,点了点头:“回姑娘,就只有这些了。婢子前晚从梦中惊醒,仔细地想了许久,那晚的事情已经差不多都想起来了,婢子听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也不知……不知姑娘用不用得上?”
她有些局促地垂下头,紧紧攥住一角衣袖,手背上迸出青筋。
这样的回忆,于她而言很痛苦,也很艰难,她能做到这一步,显是下了大决心。
“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紫绮。”陈滢柔声说道。
紫绮捏衣角的手松开,微微吐了口气:“婢子能帮上姑娘便好。”
陈滢又谢了她,柔声宽慰她几句,便提声唤来寻真,吩咐道:“扶紫绮下去歇着吧,看着她喝了药再回来。”
寻真领命,径扶着紫绮去了,陈滢独坐亭中,敛眉沉思。
方秀娥?
原来,这才是“周九娘”的真名。
既然“周柱儿”是乔小弟,“团哥儿”是侏儒,那么,“周九娘”是方秀娥,亦很说得通。
只是,方秀娥这名字,似曾在哪里听过。
陈滢紧蹙着眉心。
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听到这个名字,应该就在不久之前。
是在哪里呢?
陈滢微阖双目,梳理着脑海深处的记忆。
蓦地,亭外传来一声轻唤:“姑娘,小侯爷来了。”
裴恕?!
陈滢猛地睁开眼,刹那间,目中似有星光璀璨。
裴恕……山东……济南……登州……
原来是她!
陈滢想起来了。
她终于记起,是在何处看到过方秀娥这个名字。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步出凉亭:“快请小侯爷进来。”又吩咐侍立的小鬟:“你们去把敞轩开了,再备些茶果。”
众丫鬟领命而去,未几时,裴恕便出现在了通往敞轩的小径上。
陈滢正自背门而立,遥见他来了,迎上前笑道:“小侯爷来得好快,我这里才把茶备上。”
裴恕身高腿长,脚下带风,几步便越过带路的知实,走了过来:“我先去了杨树胡同,令堂说你在此处,我就寻来了。”
他笑出满口的白牙,在陈滢身前站定,垂目细细地看他,满眼皆是欢喜:“那领路的小厮挺机灵,我赏过他了。”
表功似地。
尽管毫无必要。
可是,他的脑子和嘴像是割裂的,话就这样顺了出来,他的嘴偏又合不拢,只能由它往外冒。
陈滢果然笑吟吟地起来:“多谢您赏了我们家小厮,他怕要乐疯了,这是小侯爷的赏呢。”
裴恕咧嘴直乐。
哪怕是揶揄呢,他听着也欢喜。
二人进得敞轩,陈滢命人摆上茶果,便将丫鬟婆子都遣去了外头。
总归这里四门大开,众目睽睽之下,她与裴恕对坐说话,也并不失礼。
“小侯爷来得正好,我有一事要说。”陈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