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虽然年纪幼小,但阿庆却是见过世面的,如此演示过后,仍旧面不改色。
陈滢含笑点头:“多谢你了,你先在旁等一等,稍后还要请你演示。”
阿庆清脆地应了个“是”,随吏员站去一旁。
在这个过程中,公堂下上,寂无人声。
“陛下、三位大人,民女的演示结束了,现在,民女便将说出推测。”陈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阵寂静。
她目注前方,清眸如水,不染一丝情绪:“其实,民女将要说些什么,陛下与几位大人必定已然知悉。但民女还是说出来吧,民女推断,此案真凶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的所谓‘团哥儿’。”
纵使早有预感,此时骤闻其言,徐、曹、赵三人,仍旧微有些色变。
陈滢也知道,这推测过于大胆,但是,结合两名死者的伤势,这个推测无疑更接近真相。
“阿庆是我从戏班子里请来的,他自幼习得童子功,身手极为敏捷。”陈滢语声如常,神态淡然:
“民女认为,‘团哥儿’的某些方面,与阿庆差相仿佛,只阿庆年幼力弱,并做不到连杀两个成人,而‘团哥儿’在这一点上却比阿庆具备优势。”
陈滢自袖中取出第三套口供,请一名吏员呈了上去:“这是民女近日查访拿到的口供,在这些口供中,民女发现了一件怪事:自周家姐弟出现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团哥儿的长相,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过他的声音。”
她聚拢眉心,目色却是安然:“周九娘曾言,他们一家之所以出现在国公府,是因为团哥儿馋肉。可奇怪的是,民女询问了当日与其一家同桌之人,却得知,那周家三口坐席后,团哥儿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一直被周九娘抱着,根本就没动过饭菜,连咳嗽声都没发出过。所谓馋肉一说,纯属子虚乌有。”
她往前踏了两步,眉心微蹙:“此外,团哥儿曾被大夫诊过脉,民女遂又走访了那位大夫,那大夫却说,他是隔着衣袖号的脉,周九娘根本就没叫团哥儿露出肌肤来。”
她看向三位主审官,神情变得意味深长:“民女在想,那个团哥儿,真的是个孩子么?”
似是为了加深众人印象,她的语声变得很慢,一字一句,落入众人耳畔:“据民女所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骨骼畸形,成年后也如孩童般矮小,世人称之为……”
“侏儒。”赵无咎接了口。
这位御史大人果然铁面无私,立场一直摆得很正,凡有,错他必反对,而凡正确,他也必支持。
便如此刻,他又一次对陈滢的推测,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赵大人高见。”陈滢躬了躬身,转身向阿庆招手:“阿庆,你再过来一下。”
阿庆依言上前,陈滢将套上布套的木棍交予他,又唤来一名身形微壮的小监。
“民女还有最后的一点演示,请诸位大人过目。”她向上说道。
众皆不语,陈滢低声叮嘱了阿庆几句,又向那小监笑道:“就请你按我之前说的做。”
那小监恭应了,与阿庆双双走到前方,相向而立。
陈滢点头:“开始吧。”
话音方落,阿庆“喝”地清叱一声,纵身跃起,挥舞木棍直扑小监。
那小监举手格挡,皆被阿庆以木棍格开,随后一跃跳上其肩膀,仍如方才一般,两腿紧夹小监脖颈,俯身作势刺其后背。
也就在这一瞬,二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小监保持双手高举反抗的姿势,而阿庆则保持着俯身刺其后背之姿。
“诚如诸位方才所见,阿庆举‘刀’相刺,‘乔小弟’抬臂格挡,其手臂上的挫伤与刀伤,应是由此而来。”陈滢道,眉眼间一派清淡:“民女的演示到此结束。”
第348章 量身定做
随此话声,阿庆跃身而下,与那小监双双躬身,退去一旁,陈滢亦垂首不语。
她得给几位大人留出思考的时间。
借用阿庆的演示,她把两名死者伤势的由来,全部演示了一遍。
侏儒虽然身形矮小,但却是成年人,力量自然远比真正的孩童来得大,若是再会上几手武技,杀掉两名正常身高的成人亦是轻而易举。
这就是陈滢的推断。
那个神秘的、从不露脸、亦从不出声儿的“团哥儿”,乃是侏儒假扮,本案真凶,正是他。
安静,再度笼罩了大理寺的正堂。
无人言声,唯有夏末的微风细细拂来,叫人心中一畅。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击掌声,蓦地自屏风后传来,随后,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堂前。
元嘉帝走了出来。
“呼啦啦”,满堂的人都矮了半截儿。
皇帝都出来了,那可不得跪下么?
在这种时候,陈滢的反应通常都是“慢半拍”的。
果然,她双膝尚未着地,便听到了预期中的那声“免礼”。
她就势站起,微微抬眼看去,但见元嘉帝已行至三位官员左近。
徐元鲁立时往旁让了让,元嘉帝一撩袍,大马金刀坐在他的位置上,含笑看向陈滢:“看来,朕赐的这块牌子,怕是拿不回来了。”
开口就是一句玩笑。
一句金口玉言的玩笑。
陈滢心头大定,欣然躬身:“民女谢陛下隆恩。”
金牌保住了,往后她仍旧可以继续查案,这一句谢恩,实是发自于肺腑。
元嘉帝笑着摆摆手,看向身侧的徐元鲁:“徐卿有何高见?”
“微臣以为,陈大姑娘的推测,已然近乎于真相。”徐元鲁说道,似怕元嘉帝不信,上前拿起案上卷宗,翻开到某页,双手呈上:
“陛下请看,由此页往后,皆是仵作勘验之结果,两名死者之伤势,颇有难解之处,以人犯……紫绮之能为,根本无法做到。微臣思之数日,总不得其法。此际听闻陈大姑娘之推测,实是茅塞顿开,胸中疑惑已然尽解。”
他顿了一下,又加重了些语气:“微臣以为,陈大姑娘的推测,迹近完美。”
“唔”,元嘉帝点点头,接过案卷,却并没去看,只随手搁在案上,温颜一笑:“徐卿乃个中老手,朕这个外行听着就罢,看是不必再看的了。”
他没再去问曹、赵二人意见,仍旧看着陈滢,笑问:“陈大姑娘呢,可有话要说”
“回陛下,有的。”陈滢恭声道,身子微弯,视线下垂:“接下来,民女还有一个初步的推测,但是,这个推测涉及民女之父,民女不敢擅言,尚需陛下定夺。”
元嘉帝淡淡地看着她,神采内蕴的眸子里,像盛着汪洋大海,深不可测。
曹子廉勾勾唇,面上似有玩味,赵无咎与徐元鲁却是毫无异样。
数息后,元嘉帝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看了看贺顺安。
贺顺安自知其意,立时上前,尖细的声音几乎刺破房顶:“无关人等,尽皆退——避——”
拖得极长的尾音,中气十足,响彻整个正堂。
堂下众吏飞快退避,两名女吏亦将紫绮押走,贺顺安亲领十余禁军守在门外,不许人靠近。
这也不过就是须臾间之事,公堂之上很快便静下来,再无旁人。
元嘉帝姿态悠闲地靠着椅背,右手食指敲击桌案,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陈大姑娘,现下你可以说了。”他淡声道,眉眼平和,然身上气息,却是冷湛。
陈滢屈身一礼,复又直起,沉静地道:“民女的推断,要从一封信说起。”
她用精简的语言,将陈劭每日收信、李氏偶尔私拆其中一封、紫绮代李氏赴约,以及周九娘给郑寿一家送酒菜、信件失踪等诸事尽述,又道:
“……结合诸多信息来看,这是一个有预谋的陷阱,目的是引诱民女之父入局,给他扣上谋逆杀人的罪名。而乔小弟之死,便是此局阵眼。”
此言大人为陈劭鸣不平之意,元嘉帝面色如常,三位官员也皆保持着垂目而立的姿态,如同三只木偶。
陈滢未去管诸人形态,从容转至两具纸人身前,指着诸处红色标记的伤口,语声如水:“若抛开颈部勒伤不提,两名死者共计七处刀伤的走向,从某种角度而言,成年男子也可以做得。”
这结论不可谓不惊人,赵无咎露出了讶然的神情。
方才陈滢才推导出真凶是个侏儒,可现在,她却又反口表示,成年男子,亦可如法炮制,杀掉两名死者。
陈滢面色淡定,先行指向“周九娘三号”,沉声道:“请陛下并大人们试想,如若事发当晚,民女之父真去赴约,那么,周九娘腹部的这两刀,便可做如下解释:民女之父佯装下跪讨情,出其不意、刺死了她。”
她半跪在“周九娘三号”身前,一手搂住其双腿,一手做出刀刺的动作,语中没有半分情绪:“如此一来,便坐实了民女之父停妻再娶的罪名,而其杀‘妻’之举,则是不想认账、杀人灭口。”
她起身,转至“乔小弟三号”身后,曲起一臂锁喉,另一手作出刀刺的动作,又道:“以民女之父的身高与力量,锁喉并从背后刺死乔小弟,并不难办到。而乔小弟既死,则民女之父谋逆造反、杀人灭口的罪名,亦被坐实。”
直到此刻,她的面上才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只要不去管乔小弟颈上那道奇怪的勒伤,这宗凶案,就是为民女之父量身定做的死局。”
她将纸人放好,转向堂前诸人,笑容变得苦涩:“可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设局之人再没收想到,阴差阳错间,写给民女之父的信,却到了民女之母的手上,而赴约之人又是紫绮。紫绮来到案发地时,凶手已然设好全局,死人已死,无法更改。无奈之下,他只得打晕紫绮,匆匆伪造其杀人的假象。”
笃定言罢,陈滢又往前踱了几步,语声淡然:“除此之外,民女之所以肯定‘团哥儿’是凶手,还有以下几处侧证。”
第349章 写了什么?
陈滢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案发时,宋婆子、巡夜官兵、杂巷各府值早差的仆役,在同一时辰、同一地点、同时出现。民女以为这绝非偶然,而是经过事前踩点、精心测算的必然结果,目的就是制造响动,引来大量目击证人,让国公府瞒无可瞒。而‘团哥儿’无疑有充足的时间与便利,完成这项工作。”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事发当晚,围观者中有人突然叫出‘国公府二夫人杀了人’,让事情变得越发不可收拾。民女事后查访,得知了一件怪事。有好几名仆役表示,那喊破此事之人,身形高瘦细伶,两腿细如麻杆,十分怪异。民女以为,这当是‘团哥儿’借助高跷或其他类似物体,拔高身形,伪装成普通人,混入人群制造混乱,目的还是为了把案子闹大,不给国公府压下事态的机会。”
“还有第三点么?”元嘉帝面色淡然地看着陈滢。
陈滢颔首:“确实还有第三点,但这一点有些牵强,民女也只是猜测而已。”
元嘉帝吐出一个字:“讲。”
陈滢应声是,后退数步,将“周九娘三号”推倒在地,说道:“据仵作查验,周九娘横尸于门前,并非是她自己爬过去的,而是身死后被人拖过去的。而通常说来,拖拽一具死尸,比较轻省的办法是抓住死者双脚,倒着拖行。”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抓住纸人双足,往后拖动:“如果是这样拖死尸的话,死者的脚踝处便会留下比较清楚的痕迹,可是仵作记录,周九娘的脚腕并无伤痕。那么,凶手就应该是拉着周九娘的手正向拖动的,因此并未留下痕迹。”
陈滢又走到纸人前方,拉起其两手向前拖动。
看得出,她做这个动作比前者吃力,因为,人的手臂总不如腿来得长,要拉着纸人的两臂移动它,陈滢就必须把腰弯得很低,自是不便于使力。
她放开纸人,拍拍手道:“诸位请看,就算以民女的身高,完成这个动作也比较吃力,如果换成更高的男子,想来就更不方便了。而如果换成侏儒,他们的手臂与手掌皆较常人短小,拖动死者双手反倒比拉脚来得省力。”
说到此处,她转向元嘉帝,目露浅笑:“这就是民女的第三个侧证。当然,最后这一条更像是臆测,事实上,只要凶手力量足够大,拖手还是拖脚,并无差别。”
她屈身行了一礼,结束了讲述。
堂上静了片息,元嘉帝略略仰首,望向堂前紧闭的大门,似在出神。
徐、赵、曹三人仍旧躬腰而立,无人发表意见。
良久后,元嘉帝蓦地问:“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这一问好似随意,他甚至都没去看陈滢,可是,陈滢的心,却骤然发紧。
她有八成把握,此案专为陈劭而设,而为证明这个假设,她便不得不提及这封信,不过,在讲述中她故意含糊而论,却是不希望提及其内容。
这封信的内容,对陈劭很不利。
可是,元嘉帝第一个问的,就是它。
没有时间多作迟疑,陈滢立时屈身行礼:“回陛下,信中称,若欲知八年详情,今晚去西客院一晤,落款是一个周字。”
如实说出了信件的内容。
事实上,只要元嘉帝问起,他就应该已然猜到了信中内容,因为,陈滢给出的“陷害”假设,早已反证出,此信之敏感关键。
对方提前设陷、精心布局,就是料定陈劭必会中招,而对抛出的这个诱饵,对方亦充满自信。
亦即是说,这“空白的八年”,仍旧是此案一大痛点,亦是陈劭百口莫辩之缘由。
除非他言明八年动向,且拿出人证、物证,否则,他身上的嫌疑,就永远无法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