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人高见。”陈滢再度赞了一句,这一次,语中平添了几分真诚。
徐元鲁虽然态度生硬,但经验却很丰富,完全说中了陈滢的推测。
“陈大姑娘,本官虽未猜错,可你却似乎犯了个错误。”徐元鲁第二次离座而起,走到“周九娘一号”面前,蓦地蹲了下来。
这举动十分突然,公堂下方响起了几声轻呼。
这可是三品大员啊,居然不顾形象地当众蹲下,委实少见。
徐元鲁专注地看着陈滢,外界诸般形色,似根本不在他眼中。
“陈大姑娘,如果紫绮是以这种姿势出刀的呢?”他淡淡地道,向她伸出一只手。
陈滢立时了然,把木棍儿递了过去。
果然,徐元鲁拿起木棍,反手握住,沿陈滢所画的“↘”状斜线,刺了下去。
“诸位请看,只要紫绮蹲下、或者跪在周九娘的面前,则刺出这样的刀伤,并不难。”徐元鲁演示完毕,直身而起,将木棍交还陈滢,大步走回原处,重新归座。
陈滢凝视着他,面上浮起一个淡笑:“徐大人的演示很正确。的确,紫绮如果蹲着或跪下,刺出这样的刀伤是很容易的。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面上笑容渐渐散去:“等诸位看了民女的演示,就当明白,民女所谓的疑点,到底在何处。”
她转向蔡九,将木棍递给他,随后行至摆放纸人的地方,将“周九娘二号”抬了过来。
“这纸人的内部也填充些东西,与人体差相仿佛。”她解释了一句,随后向蔡九道:“劳驾,请您学着方才徐大的人样子,蹲下来刺上两刀。”
她特意指了指纸人腹部的红色标记,道:“请不要偏离这两个位置。”
有了前几次经验,蔡九这一回娴熟多了,低低应了声是,便蹲在纸人面前,反手执起木棍,用力刺下。
“噗”,一股“鲜血”陡然喷出,刹时间溅了蔡九一脸。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蔡九更是大为吃惊,本能地抬手欲抹,忽又想起方才那小监演示时的情景,知道这只是红色的颜料,忙强自忍下,对准第二处标记刺了下去。
“噗”,又一股红颜料飚了出来,蔡九整张脸顿时都糊了,眼睛几乎睁不开。
“放心,这颜料于人无害,用水冲一冲就干净了。”陈滢解释地道,又放缓了声音:“请您先站一会儿,我很快就说完了。”
蔡九只得顶着满头满脸的红颜料站着,模样很是不自在。
陈滢转向堂上三人,道:“诸位请看,若以这种方式刀刺周九娘,则凶手的脸部与头发,必定溅上血迹。”
她自袖中取出一沓纸,双手呈上:“这是民女拿到的口供,包括五城兵马司的几位官兵、看守西客院儿的郑嫂子、以及当时看押紫绮的两名女吏、为其治伤的女医等数人,俱皆供称,在案发当晚,紫绮虽然浑身是血,却唯独头脸处是干净的,并无一丝血迹。”
在徐元鲁的示意下,一名吏员将口供取过,递了上去,陈滢又道:“自然,可能有人要说,说不定紫绮在刺伤周九娘后,找地方洗净了脸上血迹,又或者她先以物遮面,再行杀伤。”
说这话时,她的面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为此,民女特意仔细翻阅了勘察卷宗,据卷宗记载,无论东厢、西厢还是厨房等处,并没有留下水渍,面盆也是干燥的,显是无人动用。至于以物遮面,民女试验过几回,结果发现,就算挡住了脸,头发却是挡不住的,多少总会溅上一些血渍,并无例外。”
她指了指徐元鲁手中的口供:“而在口供中,两名女吏与那位女医皆表示,紫绮的头发上没有发现血迹,只后脑处有少量瘀血。”
没有人说话。
徐元鲁翻看了这几页口供,又传给曹、赵二人观瞧,三人皆是面色沉凝。
虽然陈滢没有全部演示,但从她此前的演示来看,她的说法是站得住脚的。
事实上,没有人会认为,一个人在杀人的时候,还会先把脸挡住。
这不是胆子大小、脾性善恶的问题,而是人的本能就不会这样做。
既然杀人,那就一定存了置人于死地的决心,又怎么可能一手挡脸,仅以单手制敌?那岂非自爆其短,给对手可乘之机么?
再退一步再说,如果真是太害怕了,所以挡住了脸,那么,周九娘身上这两刀,就不可能捅得如此之深。
心存害怕或犹豫,是捅不出这种刀伤的。
“周九娘身上的刀伤,又是一个悖论。”陈滢平静地道,神情泰然:“诸位大人现在依旧认为,周九娘与乔小弟,皆是紫绮所杀的么?”
无人应答。
唯一阵微风拂过,堂外的白石地面上,折射出淡淡的阳光。
今日委实是个好天气,云淡风轻。
然而,大理寺正堂的氛围,却很凝重。
良久后,徐元鲁蓦地起身,大步走到屏风跟前,躬立道:“陛下,微臣以为,紫绮的杀人凶嫌并不成立。真凶应该另有其人。”
此声一出,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没料到,徐元鲁竟是第一个被说动的,就连陈滢也有点吃惊。
她原是把宝押在赵无咎的身上的,却未想,看上去最不好说话的徐元鲁,却首先认同了她的观点。
疑惑地看了这位徐大人一会儿,陈滢蓦地醒悟。
她怎么忘了,徐元鲁可是老刑事。
他常年浸淫此道,过手的案件不知凡己,陈滢列出的这些疑点,他岂会不知?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很可能是政治立场问题),徐元鲁不能明着指出,只能待陈滢的提出后,给予支持。
第346章 继续演示
越是回思徐元鲁此前所为,陈滢便越坚信这个判断。
他曾经两度亲身演示,亦数次指出疑点。如今想来,与其说他在质问陈滢,倒不如说,他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点明陈滢证词中的漏洞。
屏风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后,便响起了元嘉帝温和的声音:“曹卿、赵卿,二位怎么看?”
两人连忙起身,赵无咎当先开言:“微臣附议。”
这就是站在徐元鲁一边儿了。
不过,他很快又补充道:“然微臣以为,庶民、妇人登堂讼事,有违祖制,亦有失法度。微臣请陛下勿为一时之乐,而行愈矩之事。”
身为御史,便要尽劝诫之责,赵无咎向来以此为荣,且奉行到底,而他之所以做到高位,也和他这一根筋不无关系。
通常说来,一根筋的人都比较耿直,不太会拉帮结派,其结果就是人憎鬼厌,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什么都敢谏。
“赵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元嘉帝很温和地道,倒也没生气。
赵、徐二人都表了态,曹子廉也不能不说话,于是便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尚有可商榷之处,陈大姑娘的说辞,微臣并不敢苟同。”
他略略加重语气,力求让声音和表情都变得沉重:“此案就发生在天子脚下、一等公爵家中,实是震惊朝野。若案子不破,我等又将以何等面目面对满朝文武、黎民百姓?”
言至此节,他的神情又从沉重变为严肃:“本案原本证据确凿、口供完备,微臣以为,不能仅凭陈大姑娘一面之辞,便放过凶嫌,让此案成为悬案。臣请陛下三思。”
“微臣附议。”赵无咎居然又附议了。
这一回,他却是偏向了曹子廉。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微臣也认为,陈大姑娘之演示、验证,虽然侧证紫绮不是凶手,然,陈大姑娘也并不曾指明真凶。依大楚律,若真凶未现,则人证、物证并口供所指之人,仍需拘押在监,不可放其归家。”
《大楚律》中的有些条款,确实规定得比较含糊,而赵无咎所言,亦并非空穴来风。如果真要一条条细抠的话,仅凭紫绮拿着刀子倒在杀人现场,便足以定她的罪了。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
徐、曹、赵三人尽皆躬立,静候圣裁。
“其实,民女还不曾演示完。”一道干净的声线响起,如轻篙破水,将满室寂静敲出涟漪。
屏风后蓦地传来一阵低笑。
显然,这是元嘉帝发出的,而出来说话的,却仍旧是贺顺安。
这位老大监走出屏风,满是褶子的脸绷得铁紧,即也抻不平那道道沟壑:“陛下着陈大姑娘继续演示。”
元嘉帝两度对陈滢的口谕,皆是命其演示。
哪怕反应最迟钝的人,现下也能咂摸出点味儿来。
皇帝陛这下是在给陈大姑娘撑腰呢。
一时间,陈滢又成众目所瞩,道道视线意味不同。
既然天子都发了话,三位大人自是没什么可说的,俱重新归座。
陈滢上前躬了躬身,微带歉意地道:“三位大人见谅,民女的演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意在洗清紫绮的杀人嫌疑,这一部分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还有第二分部,则是民女的对真凶的推测。”
她略略直身,依次看向三位主审官,神情淡定:“除此之外,民女还有一点个人的想法,将会放在第三部分阐述。请陛下并三位大人稍候,民女先做个准备。”
她回至原先的位置,将乔小弟一号、二号,以及周九娘一号、二号,尽皆撤下,请几名胥吏帮忙,抬上了“乔小弟三号”,与“周九娘三号”。
“这两个纸人,是用来辅助第二部分对真凶的推测的。”陈滢解释地道,又分别用手推了推,两个纸人纹丝不动,显然颇具分量。
“这两个纸人的重量,分别与乔小弟、周九娘体重相同。民女还在底下安了底座,以使他们达到真人双足立地的平稳程度。”陈滢最后解释道,便又回到了堂前。
“接下来,民女要请一个帮手前来演示,请几位大人应允。”
徐元鲁并不多言,只挥挥手,一胥吏立时飞跑了下去。
趁此时机,陈滢走到“乔小弟三号”身边,拿木棍分别点向他的颈部、后背与前胸,说道:“民女方才证明了,乔小弟身上的刀伤,并非紫绮所为。可是,真凶莫非是某个高壮的男子么?民女认为,很可能也不是。”
她踱了几步,面带沉吟:“不知几位大人有没有注意到,乔小弟脖颈处的勒伤,伤痕十分怪异,力道均匀,且走势大异于寻常。”
“本官也注意到了。”徐元鲁沉声道,双眉紧锁:“据本官所知,举凡背后锁喉之伤,多在喉节处呈‘一’字型伤痕。而本案勒痕却是以喉节为中点,向两侧平均延伸,如树枝分叉,十分罕见。”
“徐大人高见。”陈滢向他笑了笑。
乔小弟脖子上的勒伤,呈“V”形,以喉节为中心,向两侧延伸,殊为怪异,徐元鲁不愧为老刑事,一语中的。
陈滢此刻的感觉很怪,就像是回到了侦探先生的世界,与经验丰富的警员或检察官讨论案情。
“民女曾请人多次演示,而无论锁喉者如何发力,伤痕皆与乔小弟不同。后来,民女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陈滢的面上露出奇异的神情,似连她自己亦为这推断而讶然。
“民女在想,这处伤痕,会不会并非手臂锁喉所致,而是以别的方式造成的?只是,当民女想到这一点时,三日之期已近,民女并未来得及加以验证,只能先行赶制出乔小弟与周九娘三号纸人,并请人找来了一位帮手。”
她的话声停住了。
因为,方才下去的吏员已然回转。
他并非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人。
确切地说,是跟着一名男童。
堂下立时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
这审得好好的案子,叫来个男童来做甚?
第347章 大胆推测
众人的视线,俱集中在那男童身上,见他莫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小,面色黑黄,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一看就很机灵。
陈滢转首见他,面上便露出笑来,招手道:“来,到我这里来,先见过几位大人。”又转向众人介绍道:“这孩童便是民女请的小帮手,他叫阿庆。”
那阿庆倒也不怯场,大大方方走过来,跪倒在地,逐一拜见元嘉帝并几位大人。
贺顺安很快又出现了,这一次,他带来了皇帝口谕:“这孩子不必跪了,站着回话。”
陈滢闻言,面上便漾起一个浅笑。
这种细微处的善意,从一个皇帝的身上体现出来,很暖心。
她拉阿庆起身,带他走到两个纸人身前,低声叮嘱了两句,又将木棍递了过去。
阿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连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陈滢退后两步,语声清朗地道:“现在,阿庆将要演示我的推断,陛下、三位大人,敬请一观。”
她向阿庆点点头,阿庆行至“乔小弟三号”身前,蓦地纵身一跃,竟跨坐在了纸人的肩膀处。
堂下传来几声低呼,不少人都吃了一惊。
阿庆的跨坐,并非小孩骑在父亲后背的模样,而是面朝着“乔小弟三号”,正面跨骑在他肩膀,双腿正好架在他的脖颈处。
徐元鲁的眼睛,一下子亮得灼人。
却见阿庆两腿紧夹住纸人脖颈,身子越过纸人头部,用力前弯,直探向纸人后背,随后反手握住木棍,猛地刺下。
那纸人前心后背皆是空的,阿庆动作极快,瞬间便连刺五下,在在正中纸人后背红标,其中两刀透出前胸,正覆在纸人前胸标记的两处出血点。
随后,阿庆拔起木棍,拧腰跃下,灵活地一纵一跨,便转至“周九娘三号”身前。
众人皆看得分明,其身高只到周九娘胸腹处,却见他仍旧反手执刀,直插其腹部两处血红标记。
这纸人的腹部亦是空心的,阿庆刺出的两刀轻松刺透其身,正中后腰两处标记。
“陈家姐姐,这样可以了吗?”他蓦地停下动作,拔出木刺,回头看向陈滢,明亮的大眼睛眨了几下。